“閻王點卦”,這是云子良在周玄開始尋龍算卦之前,交代的禁忌。
  在云子良的口中,若是尋常的客人,周玄對他不滿意,是可以直接拒絕算卦的,
  比如說徐晴,若是周玄不愿做這躺買賣,那直接拒絕掉,并不會影響尋龍的進展。
  但是,假如客人說上一句“閻王點卦,小先生莫要推遲”時,這場卦,無論如何,都要算完。
  這趟生意一定要接下來。
  云子良管這類客人,叫“不尋常的客人”。
  可誰成想,這個不尋常的客人,竟然是趙無涯。
  “涯子,你是不是在演戲啊?”
  周玄很是懷疑。
  畢竟云子良在交代“不尋常客人”的時候,崖子也在現場,他偷聽了,然后捉弄周玄一番,也不是沒可能。
  “先生聽我紅塵之擾,我是何人,欲往何處,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若有過錯,如何彌補?”
  趙無崖神叨叨的講著讓周玄摸不著頭腦的話,每一句話似乎暗藏其種意味,
  再加上他此時不停的翻著白眼,黑色瞳仁藏在眼眶上緣,幾乎瞧不見了。
  如此反常,倒是打消了周玄的懷疑——可能,趙無崖還真就是不正常。
  周玄并沒有打斷“趙無崖”的講話,瞧他眼球不斷震顫的模樣,倒讓周玄想起了中邪的人,兩股意識不斷的搶奪著自己的身體——木華被百鬼之母污染了意識的時候,正是趙無崖這般表現。
  “先生尋龍真人,我信您點卦莫有不中,只期盼先生早日為我卜卦,卦成之日……必有……必有……重謝……”
  “趙無崖”差點將牙咬碎,才將這番話講得差不多了。
  他話音一落,真正的趙無崖便醒了過來——他像是一個醉鬼,喝得斷片了,從宿醉中蘇醒,四處張望,先確定自己在哪兒。
  “咦,我怎么來這兒了?”
  趙無崖感嘆了一句后,又對周玄說道:“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都說不能連續尋龍,工作量太大了,我這小年輕都累迷糊了。”
  周玄很想笑,但笑不出來。
  這世界上可笑的事情很多,如果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話……
  “崖子,你是真沒感覺,假沒感覺?”
  “什么感覺?”趙無涯傻愣愣的問道。
  “你剛才跟我說了,閻王點卦,先生莫要推遲。”周玄說道。
  “我說了嗎?”
  “你不信問問你的驢。”
  “那我還真就問它了。”
  趙無崖輕輕揪住驢耳朵,對著那只飛機耳,小聲的問著什么。
  “阿額……阿額……阿額……”
  黑驢叫喚了起來,似乎在給趙無崖稟告著什么來著。
  漸漸的,趙無崖變了一副臉色,眼瞼都耷拉了下來,自顧自的說道:“我果真問了那些話,這咋回事呢?我一不夢游,二沒被人奪舍……”
  在他深刻自省之時,周玄已經邁開了步子。
  “去哪兒,玄哥兒?”
  “回凈儀鋪,今天功德圓滿了,收工。”
  周玄已經恢復了以往的從容淡定模樣。
  今日出街,已算了兩卦,一副小卦,一副大卦。
  小卦已經圓滿功成,趙無崖這副大卦,他還沒有眉目,回去找云子良訪問一二。
  現成的師父,不問白不問,全靠自己猜,得死多少腦細胞。
  “玄哥兒,等等我,我驢子走得慢。”
  趙無崖催著驢子,追向了步法精妙的周玄。
  周記凈儀鋪里,
  彭升已經到了,
  他帶著兩個族人,從彭家鎮里趕著馬車,到了凈儀鋪里,族人挑了兩框鮮桃,供周玄品嘗。
  “彭先生,你這身體是尋回來了。”
  云子良瞧著彭升的“新身體”,那叫一個眼熱,左摸摸右碰碰。
  盡管彭升的身體還不是那么合拍,寬寬大大,臉部的肌肉,像缺了彈性的皮筋,有氣無力的往下耷拉著。
  但再不合拍,那也是肉身,總好過自己那潰爛得不成樣子的身體,云子良夸著彭升的軀殼:“蠻好,蠻好。”
  他的聲音中,隱藏著些許的落寞。
  彭升知道云子良心里必然不好受,也勸說道:“云道長,玄兄弟神通廣大,估計用不了多久的時日,也能為你尋覓到一具合身的軀殼。”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云子良語氣中,還是透著些希冀。
  兩人聊到此處,便坐在一起下棋,期間也聊著彭家鎮的事情。
  “三百年前,三頭石佛用冥石,將碩大的彭家鎮,變成了誰也找不到的禁地,
  昨日,云道長用乘龍符,引動了彭家鎮的龍氣,將那禁地的邊緣撞碎,
  但今日,那禁地邊緣,又有復蘇的征兆,只怕用不了多久,彭家鎮又要重新變為禁地。”
  彭升問道:“云道長,有沒有什么方法,能讓彭家鎮不變成禁地?”
  云子良往棋盤上添了一枚黑子,問道:“彭先生是否有出入禁地之法?”
  “白鹿祭司曾經為三頭石佛效力,他是刺青禁地中的五位祭司之一,掌握了出入禁地之法。”
  “那彭家鎮變為禁地,反而是好事。”
  云子良說道:“你有了軀體,曾經彭侯的神格,又掌握在玄小子的手上,他肯定要利用神格,點你為天穹神明級,
  但你道行尚弱,只有八炷香的水平,不一定護得住這枚神格,有了禁地,你便有了藏身之地,誰也找不到你,少了很多麻煩。”
  “再者說,你們刺青樹族,從古至今,原本就極少與外界聯通,總愛偏安一隅,如今鎮子被禁地重封起來,也不耽誤你們族群的習性。”
  彭升仔細品味了一番云子良話,也覺得所言在理,便不再去擔憂彭家鎮重新失落的問題了,安心下棋。
  云子良打牌手臭,下棋卻很高明,連續兩局殺得彭升丟盔棄甲,
  當他準備手談第三局時,周玄和趙無崖回了店。
  “彭兄、老云,你們有些悠閑啊,都下上棋了?”
  周玄一進屋,彭升連忙起身,對周玄抱拳:“玄兄弟,你對樹族的大恩大德,樹族永世不忘,日后你若有麻煩纏身,族人必然會傾巢出動,為你排憂解難。”
  “你這滿口的大恩大德,說得我都有點肉麻。”
  周玄雙手按住彭升的肩頭,仔細打量著他的新軀殼,跟前世專賣店里,幫朋友挑選衣服似的,嘴里評價著:“肉身有些松垮,興許是許多年過去,遭到了歲月侵襲,不過沒事,還有墻小姐呢。”
  “墻小姐,彭兄過來了,許多年過去了,他自己的肉身,對于他自己而言,有些不合適,你幫他裁剪裁剪?”
  “小事。”
  墻小姐讓周玄去準備材料,要十二桶黑狗血、六具新鮮的尸體,尸體要死去七天之內的。
  “你搞定了這些,把狗血、尸體,都裝到一個池子里,做成一個血池。”
  “好說。”
  墻小姐提了要求,周玄便吩咐刺青族人去辦。
  材料都不難尋,黑狗血嘛,附近就有屠狗廠,狗血一斤一毛錢都不要,要多少有多少,
  尸體的話,比狗血還容易找,這里是東市街,明江府最出名的喪葬一條街,
  尸體那么多,總有死者家屬愿意將尸體換成現錢,周玄出價高一些就行。
  “是,玄祖。”
  刺青族人聽完吩咐,朝著周玄鞠了一躬后,便去辦事了。
  周玄、趙無崖也沒閑著,十二桶黑狗血,要倒一個池子里,這得選個大點的池子。
  好在周玄店里的后院便有這樣的池子。
  他帶著趙無崖、小福子,去了后院,三人拿著水桶,將池子里的水給舀出來。
  池子里,還有數十條游魚。
  周玄先捧住了最大的一條魚。
  這魚性子兇,在周玄的懷里,強勁有力的蹦跶著,魚尾搖動的頻率極高。
  “這條魚,是我的福魚。”
  周玄跟趙無崖介紹道,
  曾經周玄第一次感受到古族強加在他身上的之后,他便有一種“身在無形漁網”之中的無力感,
  那天,剛好有個漁民,挑著魚來街上賣,一條兇魚從魚簍的破損處,蹦跶了出來,周玄見魚如見自己,便定下決心,無論古族的網再怎么結實,他也要撕開一條口子,從網中蹦跶出來。
  自那天起,周玄便將兇魚養在后院之中,作為對自己的勉勵,后來時間長了,他怕這條魚寂寞,又讓小福子去街上添了許多尾,當作伙伴。
  買來的魚中,有些已經成了兇魚的腹中食,有的與兇魚結成了伙伴,在池中追逐嬉鬧。
  今日,周玄要建血池,自然要把這些魚給清理掉。
  他將懷里的魚,放進了桶中,對小福子說:“福子,我和崖子兩人清理魚池就夠了,你把這些魚啊,都倒河里放生吧。”
  以如今周玄在明江府的名頭,不差兩口魚吃,兇魚對于他又有象征意義,自然希望它也有個好歸宿。
  “今日,便是你重回江河之時。”
  周玄輕輕的拍著魚桶,笑著說道……
  魚被一條一條的抓出來,小福子借了翠姐進貨的板車,將魚桶綁在車上,和木華一起,將車推到二里之外的東市河放生,
  池子里的水,也被周玄、趙無崖舀了干凈,
  剛好族人帶著“材料”回來了,尸體一具接著一具的投入了池子里,
  狗血一盆一盆的潑進了池中。
  周玄還不忘了詢問族人:“這些材料,都給錢了吧?”
  他是怕刺青族人長期不與外界聯通,生活用度都是自給自足,時間久了,失去了“交易”的概念。
  這一問,還真如周玄猜想的一般。
  “他們聽說尸體、狗血都是給玄祖您用的,都說不用給錢。”
  “你們就真沒給?”
  “啊!”
  兩個族人摸著后腦勺,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
  “真是倆個木頭。”
  周玄出了池子,從趙無崖的挎包里,拿出了皮夾子,想了想前些天聽街坊聊的尸體黑市價,數了一千三百塊井國鈔,遞給了兩個族人。
  “把錢拿著,找誰買的尸體,就給誰錢,一具尸體二百塊,六具就是一千二百塊,多出來的一百,你們再買些營養品,什么牛奶、雞蛋、豬肉,看著買,給那六家人均分了,
  再給你們二十塊,十五塊錢你們拿去付黑狗血的錢,另外五塊,你們要是渴了累了,買些汽水、飲料、糕點,自己吃自己喝。”
  周玄將一切安排妥當后,兩人還沒走。
  其中一位族人叫彭綠河,踟躕問道:“玄祖,聽說這外面的錢很難賺,這省一點不是省一點嗎?”
  “再難賺,該付的錢也得付。”
  周玄恨不得給這兩人的屁股,一人來上一腳,但瞧著兩人清澈的眼神,最終還是忍住了,催促道:“這世道,錢難賺還好說點,人情債才是真難還呢,趕緊按我說的辦,趁我現在還能忍得住。”
  “哎。”
  彭綠河應了一聲后,拉著另外一個族人匆匆出了店去。
  趙無崖挺佩服周玄的心思縝密,要是他,他絕對會忘記問那倆族人有沒有付錢。
  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出發,會默認人家付過,但周玄總能揣度出其余人的“習性”來,設身處地的去琢磨事情。
  “玄哥兒很謹慎,崖子很高興,但你拿我崖子的錢付款,我就不是很高興了。”
  趙無崖凝望著周玄手中的皮夾子。
  這皮夾子和皮夾子里面的錢,都姓趙!
  “小氣個什么,你還得讓我給你算卦呢,這一千三,先記賬,等算完了卦,從卦金里扣。”
  能催動閻王點卦,卦金一千三肯定打不住。
  “說到卦,你不是要問問師祖爺爺,今日的閻王點卦的事兒嗎?他就在外面呢,你不去問問?”
  “啥事都得分輕重,有時有晌的,現在彭兄的軀體要緊,算時間,畫家他也該來了,先把神格封神的事搞定了再說吧。”
  血池已經建好,周玄去前廳叫來了彭升,讓他進了血池之中,
  墻小姐的意識從周玄的秘境中鉆了出來,她分出一股意識,伸進了池中的血水。
  血水卷起,成了一座固態的血屋,將彭升關在里面,池中的六具尸體,則在緩慢的融化,隨著融化,血屋之內,升騰出了血色的蒸汽。
  “這里頭燙不燙啊,都冒煙了。”趙無崖瞧得新奇,搬了個板凳,坐著看。
  “肯定燙啊,重塑血肉,本來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墻小姐的意識,與趙無崖聊了起來。
  “這次重塑,至少要三、四個鐘頭。”墻小姐跟周玄講明了時間。
  “那等著唄。”
  四、五個鐘頭也不算多,大姑娘燙個頭發也得這么久呢。
  周玄也在一旁等候,時間才過去了二十分鐘,應了他的估算,畫家也來了。
  但畫家不是一個人過來的,他還帶著樂師、紅棺娘子。
  “小先生。”
  畫家進了后院,見了周玄,便打著招呼。
  周玄手輕輕壓了壓,示意畫家噤聲,別打擾到彭升的血肉重塑。
  緊接著,他又往大廳里指了指,畫家心領神會,邁著步子,回了大廳。
  周玄也起身,去了大廳。
  “老畫,你現在是坐八望九,還是九炷香啊?”
  昨日,周玄特意交代了畫家,將圣子圣女的香火食盡,成為骨老會在人間界、光陰界中的第一香火。
  只有他成了第一香火,才有資格繼承神格,成為天穹級神明。
  “我香火沒漲。”
  畫家說道。
  “沒漲?”
  “嗯,還是才入八炷香的狀態。”畫家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周玄很是詫異,圣子圣女是坐八望九的狀態,食盡了她的香火,不說入個九炷香,以畫家的層次,爬升到坐八望九,不是問題啊。
  “小先生,老畫已經將圣子圣女的香火,提取了出來,成了這一炷金香。”
  樂師朝周玄抱拳,然后,攤開了手掌,亮出了一根金色的香火。
  香火中蘊含的力量,很是磅礴。
  周玄這才回過神來,原來畫家還沒有吞食香火。
  畫家又說:“小先生,我想與你商量商量,這次成就天穹神明級的機會,能不能讓給老樂。”
  “為什么?”周玄問道。
  “小先生,我算了算,我和樂師,不管誰吸盡了圣子圣女的香火,也就能到坐八望九。
  在香火神道之路上,樂師比我更有天賦,而且他年紀也我小,坐八望九與九炷香,雖然只有一線之隔,但那一線,便是天與地的差距,
  我怕是沒什么希望破入九炷香了,但是老樂,有機會,他往后刻苦修行,有破入九炷香的機會。”
  畫家也并非沒有成為天穹神明級的欲望,但他昨日沉思到了半夜,終于還是決定……將機會,讓給樂師。
  所以,今日,畫家前來,是為了征求周玄的意見。
  周玄聽到此處,倒是感慨畫家的心意,成為天穹神明級的機會,比金山銀山都要珍貴,不是過硬的心性,無法冷靜的拱手相讓。
  其實從以往的戰斗之中,周玄也瞧出了樂師在戰斗之中的果決,以及音律法則的神通。
  與圣子圣女一戰,周伶衣出現,讓骨老退出戰場,樂師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便做出了決斷。
  在樂師領悟空明鏡后,他一瞬間便將原本落后畫家的香火,晉升到與畫家齊肩并進的程度。
  無論是戰場心性,還是香火天賦,樂師確實是領先了畫家。
  但周玄在彭家鎮里,還是第一時間,要將神格點給畫家。
  只因為他資厲足夠,多年以來,又是明江府的第一神職,點他成神,能夠服眾。
  但此時畫家主動讓出了機會,樂師升入天穹神明級,便沒有不服眾一說。
  “老畫,你有一顆赤誠心,我當然要成全你,樂師,我丑話要說在前頭,神格并不是真正的珍寶,如今來看,更是一枚燙手的山芋,誰接下了神格,一定會應對其余堂口的人間半神,甚至是人間九炷香的爭奪,
  你哪怕是戰死,也不能將這枚神格拱手讓人,做得到嗎?”
  “小先生,我已有準備。”
  樂師毫無退縮之意。
  “那就好說,我去取天官神格,授予你樂師,骨老會,從今天開始,又有新的天官了。”
  既然樂師斬釘截鐵,周玄絕不拖泥帶水,他通過,與周伶衣取得聯系。
  “姐姐,你通知一下箭大人,請求「弓正」歸還天官神格。”
  明江浩劫之后,在周玄的動員之下,明江府、平水府的游神,總共斬殺了三尊天穹神明級。
  天穹異鬼「鬼手」的神格,收入了周家儺神手中。
  天穹異鬼「彭侯」的神格,收入了周玄的秘境之中。
  天穹神明「天官」的神格,則被箭大人,送到了神明「弓正」的手上。
  三枚神格,只有「天官」的神格,在外人的手上。
  雖說「弓正」這尊神明,他的神性,在神箭堂口的弟子心目中,有口皆碑,他是少數幾尊從兩千年前活到現在,沒有中途換過人的神明級。
  但彭侯在死之前,親口明說過……弓正,并不是神如其名,背地里也做過不公正的事情。
  周玄有七分相信「彭侯」的話,所以,他覺得神格在弓正手中,并不保險,還是提前拿回來的好。
  “箭大人已經抵達周家班,要在祖樹之下,找「弓正」索回神格。”
  周伶衣給周玄傳遞了最新的消息。
  “一定要拿回來,不能有幺蛾子。”
  周玄說道。
  在得知了「意志天書」之后,周玄便意識到了神格的重要性。
  天穹有越多的神明級戰在周玄身邊,就意味著「意志天書」,更容易發動。
  周家班,祖樹下,
  箭大人擺了案臺,點上了一根香。
  在井國這方天地之中,神明堂口的弟子,都叫神人,神人具有行法權,上香只用上一根。
  在香火快要燃盡之時,
  箭大人手握神弓,對著天穹連續空放。
  “嘭!”
  “嘭!”……
  連續數聲神弓空放之聲,弓體都震顫不已,要是普通尋常之弓,如次連續的空放,弓身早就被震碎。
  箭大人望著天穹之上,天空碧藍,古井無波,「弓正」并沒有給予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