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明坤解釋,說太平府有一個團體,叫白云紳士,都是有頭有臉,有錢有勢的人物。
白云紳士愛行善,建學校、建廟、搞慈善酒會,都有他們的身影。
其中有一個叫戴思明的紳士,他做善舉的區域很特殊,主要精力放在平水府的監牢里。
出資給牢們犯買合身的衣服、改善伙食。
這次,他又出了一大筆錢,要給六個死刑犯唱冥戲,對外宣稱——用他微不足道的力量,讓死刑犯在人生的最后一程,感受來自社會的愛。
還有這么缺心眼的圣母嗎?
“但凡這些死刑犯懂什么叫愛,何至于被殺頭?”
“那些紳士書讀得太多,我也理解不了他們,反正賺錢嘛,有活就做。”
呂明坤看得開。
兩人又接著聊了會天,靜語廳里傳來蒼老的喊聲。
“小呂,來幫把手,今天吃熗鍋面、醬大骨。”
呂明坤聽到喊,連忙跟周玄告辭:“師弟,老袁喊我,我先去幫手,到夜宵的時候了,你待會也吃點。”
“我不吃,我等姐姐就行。”
周玄肚子不餓,真不想吃。
但呂明坤客氣,在給袁不語端鍋端碗端菜,安排好師傅們的伙食后,又盛了碗面,夾了幾塊醬大骨在盤子里,端到周玄面前。
“夜還長,保不齊會餓,還是吃點吧。”
你都這么客氣了,不吃還有禮貌嘛?
周玄大口大口的扒拉,別說,味兒雖然有缺點,但填填肚子還是不錯。
“慢點吃,小心給你小子噎著。”
語氣很沖。
周玄抬頭一看,是袁不語,周家班的廚子。
大廚的脾氣一般都爆,天天圍著鍋灶,煙熏火燎,性子想不爆都難,講話習慣性的沖。
“離噎還遠著呢,你這老頭兒的廚藝今天也太退步了。”
“切。”
袁不語寫活娃娃書梁子的時候,對周玄刮目相看,認為現在的周玄可比回魂之前強多了,勇了許多,精神也堅強不少。
但現在,他覺得,周玄還是以前那個周玄,自己本事樣樣稀松,還專愛給別人挑刺抬杠。
他抓起瓜子,磕了兩粒,懶得搭理周玄。
周玄自顧自的說。
“這熗鍋面,看著簡單,雞蛋、蔥往鍋里一滾,再下點面條,但真沒那么簡單。
要想好吃,蔥得擱得多,煸的時候,得把味炒透,滾的時候,火力要大,面才能吸足湯汁,吃起來才香。
你這面條,蔥不夠多,火不夠大,差了點意思。”
這番點評,驚到袁不語了,全說在點子上。
蔥不夠多,是老袁煸蔥的時候走神了,手里沒了準頭,確實放少了。
火不夠大,這倒是采買的問題。
燒大灶,得用柴木,火頭硬。
這些天,產柴大區蜜林東區鬧災,柴木價格蹭蹭往上漲。
采買心疼錢,柴木買得少了,多進了些秸稈。
秸稈便宜是便宜,也確實能燒,但火頭軟,為這事,袁不語罵了采買好幾回。
好在火頭軟也能做飯,沒人講秸稈不對,竟沒想到,被周玄吃出來了。
袁不語朝周玄拱手,算作認栽,說:“沒想到啊,你小子竟然是個吃家!”
“就是嘴叼。”
周玄笑呵呵的說。
前世人別的不行,吃喝玩樂的技能樹點滿了,到處都是好飯店,加上周玄前世經常全國出差,大江南北的美食,不敢說吃全了,至少也吃了大半。
品嘗美食,沒別的,就是吃,眼光開闊了,舌頭鐵定靈。
再加上火爆全國的探店、烹飪教學視頻,動不動就是國宴大師教你做菜,耳濡目染之下,理論水平非常高。
也僅僅是理論,真讓周玄做菜,“能吃”已經屬于超常發揮。
“改明兒我再做幾個菜,端你屋里,和你小子再探討探討,你是懂吃的人,和戲班里那些榆木疙瘩嘴不一樣。”
袁不語對周玄很服氣。
靠手藝吃飯的人,心態往往純粹,折了手藝就認,誰懂手藝就請教。
學藝無大小,達者為先。
“好說,到時候做點硬菜,太素了我吃不習慣。”周玄繼續扒拉著面條。
還沒吃幾口,
沙~沙~沙。
來了,
白噪音又來了。
他連忙放下筷子,打開手札本,對著本子里的書梁子,連著念了好幾段,把噪音給壓回去了。
周玄忌憚邊上有人,音量放低了很多,但依然被袁不語聽得真切。
“你也喜歡評書?”
袁不語是個老小孩,輸了認,但總想著找回場子,評書,可是他的主場。
“沒事聽幾段,沒有票友標榜的那么迷。”
“本子上寫的啥,書梁子?”
“嗯。”
“幫你糾糾錯,我可是專業票友。”袁不語差點把周玄的手札望穿了。
周玄沒當回事,遞了過去。
袁不語已經急不可耐的找茬了,翻開手札,才看了一眼,立馬指點:“首先啊,這梁子寫法不對啊,要寫一本好梁子,得先把書膽、書賊、書筋,都羅列出來。”
書膽指得是主角,書賊指得是大反派,書筋是書里的福將,插科打諢式的人物,寫出特點了,很能打動聽眾。
有些評書里,福將在觀眾里的反響,比主角還要熱烈。
把主要人物都先羅列好,書梁子的脈絡自然也就清晰了,再豐富豐富骨肉,便能成一部好評書。
這是比較傳統的做法。
不過,人有千般模樣,書梁子的寫法也有千般不同,有些名師大家,也有不寫“書膽、書筋、書賊”的習慣。
袁不語是懂行的,自然不會在“寫法不對”這個問題上深究,點一句就過。
他又看了幾段,點評道:“這部書的皮太厚。”
“皮厚”也是評書的術語,意思進主題太慢,也就是網友說的慢熱。
看半天也沒瞧出個勁頭來。
“皮厚是個大問題,講評書嘛,甭管是在茶館講,還是在街上練攤講,聽眾都是生客,他們心里也明白,聽伱講了第一回,第二回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你第一回講個書皮,人家聽不高興了,好脾氣的當場罵你兩句,喝個倒彩,遇上脾氣沖的,掀桌揍你都有可能。
所以,甭管你是業余愛好講書,還是以說書當營生,都得琢磨透一個道道——
怎么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抓住聽眾耳……”
周玄寫書梁子,真就只為了鎮鎮自己白噪音,不為了練攤,更不可能把他當成一門營生。
哥們現在富二代、玩胯子弟,能指著說書吃飯?
但他依然聽得很認真。
畢竟打小有這個愛好,多聽聽說書人的門道,當成講古,配上熗鍋面,像在聽有聲紀錄片。
怪有意思的。
但他聽著聽著,袁不語就沒下文了,這正來勁呢,老頭你咋拉缸了?
“袁老頭?袁老頭?”周玄推開面碗,提醒袁不語說詞。
兩人連一臂距離都沒有,連聲叫喚,對方愣是渾然不知。
袁不語跟老僧入定似的,要不是眼珠子還在往下緩緩移動,周玄真以為他宕機了。
“不就個愛情評書嘛,沉迷了?你也是沒吃過好豬肉。”
周玄懶得管袁不語,繼續扒拉碗里不多的面條。
袁不語的確是著迷了,是因為廬山戀的故事,但也不全是。
他剛才看那書梁子,確實越看越有味道。
以前他跟徒弟傳授過評書里的門道——好評書,不是一讀就來勁,而是像灶上的水鍋,剛開始溫吞,等火力上來了,慢慢就上勁了,再等到鍋里咕嘟咕嘟冒泡,熱度已然滾燙。
“你們這輩子,要能遇到這么一本評書,那是攢出來的陰德,無論花多高的價碼,都要把這書給講出來,演好。”
廬山戀這本書梁子,就有袁不語曾經解釋過的好評書的氣質。
開始溫吞,然后上勁,最后滾燙。
只是程度上沒那么強烈,各個方面,都差著點火候。
有氣質,終歸只是有氣質,并不是好評書本身。
這類的書梁子,能讓袁不語喜歡上,但不至于沉迷成這樣。
真正讓袁不語入定的,是一種感覺——
——萬物蘇醒、春雨延綿。
書梁子被他讀到小半的時候,書里的兩個“書膽”,活過來了似的。
珠圓玉源的女主周筠、陽剛青澀的男主耿樺,就那么活生生的從手札里走了出來。
再隨著他往下默讀書梁,越來越多的人、景物,都活過來了。
山、水、馬路上疾馳的汽車,周筠與耿樺的心跳,一直就繞著他的身子轉。
書梁子里在下雨,他耳邊也傳來雨滴打青瓦的彈響;書梁子里是春天,他身子也和煦。
種種感覺,讓他很舒服,精神特別松弛。
“久違了……久違了……。”
袁不語激動、忘情,他知道這種久違的感覺,代表著什么!
但很快,他的感覺都消失了。
因為書梁子,被周玄劈手奪走了。
“唉,你怎么搶我書梁子呢?”
回過神的袁不語朝周玄喊。
“袁老頭,臉都不要了?什么叫搶?我的,我寫的書梁子!”
周玄都被氣樂了,這書被你瞧了就是你的了?棒子都沒有你能偷!
“是在下口不擇言了,小……小班主,能不能把那書梁子,拿……額……借……借我看一晚,明兒就還你。”
袁不語講話,明顯謙恭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