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走過多少張嘴,便長出了多少種不同的面孔。
外院很大,院子東邊的和南邊的人,都在聊周玄,但兩邊聊天里塑造的周玄形象,竟然全不一樣。
東邊的認為周玄是銀槍小霸王,槍法剛猛,穩健,幾槍將女鬼超度。
南邊的則認為周玄能活著從落英廳里出來,靠的并不是槍,而是“本相”。
“那女鬼行兇,可沒找對人,以為少班主好惹,其實,少班主,另有身份哩。”
講這話的人,一副“壓低了聲音,諱莫如深”的模樣,好像在說什么觸碰到禁忌的事兒。
生怕放開了講,會被某些組織勢力盯上,給自己帶來莫須有的麻煩。
但實際上,他巴不得讓更多人的聽到自己絕妙的見解,聲音比平常還要大些。
“少班主另外的身份是啥子?”
“沒聽說?少班主前段時間不死了嗎,被祖樹、老太爺把魂招回來了……實際上,招回來的那個,不是少班主,是個游魂,兇著咧。”
“那女鬼想對少班主不利,你們猜怎么著,少班主忽然變得青面獠牙,指甲老長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女鬼給活吃了。”
“那便是少班主的本相,他就是頭披著人皮的兇鬼。”
一時間,恐懼感充盈著南邊聊天之人的心頭,有幾個愛出風頭的徒弟,故作悲憫,朝地上狠狠跺了幾腳,痛心疾首的說:
“唉,少班主是包藏鬼心,班主又不出來管管,長期如此,只怕周家班要完啊!我們得反思,好好反思。”
兩撥人聊天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的,東邊的“銀槍派”聽見了南邊的“本相派”的議論,率先發難 本相派不甘示弱,也爭吵了起來。
南邊和東邊的人,思想不統一,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
頗有點粉圈撕逼的感覺。
兩邊吵得愈發激烈,幾個性子火爆的,甚至有了動手的趨勢。
好在不知是哪個眼尖的,提醒了一句“大師嫂來了”。
頓時,
爭吵的聲音平息了。
徐驪特別維護周玄,周家班的人都知道,要被她聽見議論周玄,那少說也挨頓訓。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都達成默契,將話題轉移到其他地方,有聊吃的,有聊最近哪個客人難伺候,幾乎沒有人聊周玄。
但偏偏有那不開眼的,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開眼的人叫韓見山,是周家班的司機。
周家班做生意,拉棺材拉貨靠的是牛車、馬車,也準備了送客人的黃包車,但因為生意做得大,客戶里不乏有權貴富賈。
這些有錢有勢之人,若坐馬車、黃包車,就跌身份了。
所以前兩年,周家班斥巨資,購入一輛美特汽車,然后專門花錢將韓見山送到府里的駕駛學校學習。
戲班里的美特汽車,也成了韓見山的寶貝與臉面,有空沒空,他都要拿著棉布,把車子擦得锃亮。
要是有哪個不懂事的小孩,撒尿離車近了些,能被韓見山追著踢屁股。
車成了老韓的自尊心,汽車司機的身份,則讓他很膨脹。
他的薪水,原本就比一般的師傅要高五十到一百塊,有些講究的客人,還會給些小費。
有時候,客人順路讓他幫忙再接幾個親戚朋友,通常會加些路費,這都落進入老韓的腰包里。
雜七雜八的加在一塊兒,老韓到手的錢,比其余師傅高一大截。
有了錢,腰板硬,但也只是硬,真讓老韓膨脹的地方,還是客人的身份。
能讓周家班汽車接送的客人,在平水府都有頭有臉。
老韓車里坐的,不是這個主事,就是那個司長,聊天聊得都高端,什么金融、政策、姨太太,酒會、紳士、夜場名伶。
熏陶得久了,老韓總覺得自己也是上流了,晚上場院里聊天,聽到別人聊什么冰糕、茶攤、窯姐,他必會站出來,嘲笑對面。
“你們吃過玩過什么好的?夜總會那才是紙醉金迷呢,洋人喝的洋酒,喝一口,能把人香倒,巧克力知道嗎?可甜了,你們一天的賺頭買不上一塊!”
“別天天就知道吃喝玩樂,眼光放遠一點,今天平水府的戴紳士已經跟我透底了,政策利好再過兩月就到……”
他無時無刻不在炫耀自己所謂的見識,炫耀得久了,自己也當真了。
總覺得自己能和戲班里的師兄們平起平坐,那些徒弟、大師傅,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剛才,本相派和銀槍派的吵得熱鬧,結果徐驪一出來,全給剎停了。
這在韓見山眼里,屬于落了面子。
“我還沒發話呢,你給剎停?憑什么?憑你是大師嫂?問過我意見了嗎?”
他要不站出來說幾句,便覺得臉面上過不去。
于是,他徑直朝著徐驪走去。
徐驪晚上來場院,就是和幾個小姐妹一起聽聽收音機的。
最近電臺播梅花大鼓黛玉葬花,她們每晚都守著聽,熱情很高。
這會兒,正播得精彩,鼓點一陣似一陣的密,眼看著精彩段落就要來了,
“啪噠!”
收音機的開關被韓見山給扭了,聲音戛然而止。
“老韓你搞什么名堂?”
徐驪埋怨了一句,急著去開收音機,卻被韓見山伸手擋住。
“徐嫂子,你是周家班的大嫂子,有些事,你不能干看著……”
“我干看什么了?”
徐驪平日里就有點煩韓見山,總覺得這人飄浮得很,這會還關她收音機、擺出一副教訓的架勢,也就是她寬和,要換性子火爆的二師嫂宋潔,早就破口大罵了。
“少班主的事兒啊!你也別裝聾,現在戲班都在傳,周玄,不是真的周玄,招魂招來了個假的……還不是個人,是頭厲鬼……”
“韓見山,你喝多了?去醒醒酒是正事,擱這兒胡咧咧個什么?”
徐驪對周玄原本就護短,下午出了事,她更是滿心的愧疚,總覺得周玄撞鬼嬰,是因為她的疏忽大意。
現在韓見山當著她的面,數落周玄,可把她的火給點起來了,直接開懟。
韓見山不服氣,說:“我可沒喝多,周玄就是個假周玄!你讓大伙兒評評理,自從招魂之后,少班主是不是變了個人?
以前少班主,見人就非打即罵,見了戲班里的漂亮小姑娘,上去就調戲,現在呢,脾氣溫和,不惹事生非了……”
“這不好嘛?玄子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大徹大悟,開始見心明性,文明和善了,
這對大家也是好事,對戲班更是大好事,怎么落你嘴里,像十惡不赦似的?”
徐驪回應道:“難道說,善良還有錯?”
“呵呵,再惡那是真正的少班主,再善良也是個假貨!徐驪,伱別揣著明白裝糊涂,咱們戲班里,血脈純正,壓倒一切……”
“噓……”
徐驪在韓見山話說一半時候,已經組織好語言,準備好好噴噴老韓,但她見到快走到柳樹下的周玄,不想讓場院里的風言風語,影響到周玄。
所以,她暫時壓住火,中指豎到嘴唇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像極了慈祥長輩的作派——怎么吵都可以,但不要當著小輩的面吵,尤其話題還牽扯到小輩的時候。
實際上,
徐驪有些多慮,周玄不是傻子。
盡管目前來說,還真沒有哪個沒眼色的家伙,戳著周玄的鼻梁骨,當面懟“你個假貨”。
但周玄總能在逛院子的時候,無意中聽到關于自己的小非議。
只是他不在意。
你們有什么證據證明我是個假貨?
沒有證據,就好好憋著。
他也不會蠢到主動去向別人證明他是真周玄。
這種事,他不下場求證,等風頭一過去,議論聲只會越來越小。
但他一旦下場,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到時候,再有幾個別有居心的人推波助瀾,數不清的坑等著他跳呢。
語不如默,動不如靜。
有些樁冤枉事,甭管在哪個世道里,從來沒變過。
周玄心里明鏡似的。
他此時拿著一副手札本,朝著內院走。
他這一趟,是為了去內院的“靜語廳”。
靜語廳是專門給尸體化妝的地方。
冥戲班,是給死人唱戲的,平水府的死人聽戲,得打扮得栩栩如生,置放在觀眾席的主位上。
給尸體打扮,屬于冥戲里十分重要的一環。
這份工作,一般會在夜里進行。
做事的時候,班主周伶衣要到場。
周玄已經將廬山戀改成了小說,沒全寫完,但寫了六千來字,當個樣稿,要拿給周伶衣看。
如果周伶衣喜歡,他再把剩下的給續上。
這份樣稿,他夾在手札里。
手扎里面寫的,則是廬山戀改成的書梁子,這份書梁子,不是給周伶衣欣賞的,而是讓周伶衣幫忙指點斧正……
周伶衣會不會指點評書沒關系,周玄主要借著這個機會,培養培養姐弟倆之間的感情。
在周玄走到柳樹下時,瞧見了徐驪,抬手給大嫂子打了個招呼,然后繼續往內院走。
猛不丁,他的衣袖被韓見山抓住了。
“別走,周玄,有些事,你得給大家交代一下。”
要是擱平時,韓見山再膨脹也膨脹不到這種程度。
但他今晚純屬失去理智,俗稱“失智”。
一來他想出風頭,結果被徐驪一頓懟,自覺顏面掃地。
二來,他對自己身份的判斷比較盲目,周玄來了柳樹,給徐驪打招呼,然后直接無視了自己,這讓他很光火。
里外里,事趕事,讓他毫無理智,竟然主動拉住了周玄。
“他現在說話這么囂張嗎?”
周玄指著韓見山,問徐驪。
徐驪嗆聲,喊道:“老韓,你把手放開,沒規矩。”
“我老韓,有規矩有分寸,但是周玄,你今兒個得證明證明自己是真周玄,而不是披著人皮的鬼,能證明,我給你磕三個響頭!”
“滾一邊去!你愛給誰磕給誰磕,關我啥事?”
“你是證明不了,你心虛。”
“虛,還能比你的腎虛?瞧你腦門那頭子冷汗吧,老登!”
周玄不在意別人編排自己,對人和善,不是因為他好欺負,而是他講文明有素質。
文明和素質也得有時有晌,得分對誰。
對韓見山這種隨意拉別人衣袖、一開口就擺副高高在上架子的老壁登,就沒必要文明了。
周玄噴完韓見山,繼續往內院走,韓見山更猖狂了,這次不但是抓了,而是揪。
揪衣袖的時候,甚至揪到了周玄手臂上的肉。
“淦!”
周玄回應得很干脆,回首直接掄了韓見山一個大逼兜。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