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林王氏禍亂朝綱一案震驚世人。
天子念及皇貴妃王初瓏對大秦和天家的巨大貢獻,并未大開殺戒廣為株連,只是將王安、王衡并二十余名王氏子弟罷官問罪,王家女眷及孩童沒有受到牽連,至于國舅王承一脈,因為不曾牽扯進這樁案子里,自然沒有任何干礙。
縱如此,王家在朝中的勢力幾乎被一掃而空,只有王翰等寥寥數人僥幸保全。
更嚴重的后果則是朝廷借此案清算翟林王氏的田莊和產業,這才是他們能夠在北地繁盛千年的根基。
與此同時,以李公緒為首的錦麟李氏、以薛南亭為首的清源薛氏、以丁會為首的寧潭丁氏、以高煥為首的龍林高氏等江南世家,旗幟鮮明地擁護天子的新政大計,主動配合朝廷清算動輒十余萬畝的田產、退還享有的很多特權、進一步明確賦役職責、與內務府商定各地商貿的流通事宜。
經過整整九年的準備和謀劃,陸沉在新政深入人心的今天,借著翟林王氏一案正式開始解決門閥世家的千年遺毒,為繼續大力發展農業、手工業、小工商業打下堅實的基礎。
世間風云變幻,宮里漸漸從德妃薨逝的傷感氛圍中脫離出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初秋上午,林溪帶著嬪妃和皇子們來到乾清宮,諸公主中只有陸辛夷一人到場。
“別站著了,都坐吧。”
陸沉面帶微笑,走上前牽起林溪和王初瓏的手,這一幕讓其他嬪妃暗暗感慨。
她們當然知道這段時間翟林王氏的遭遇,天子近來去翊坤宮的次數明顯增多,此刻這個舉動更是明白無誤地告訴所有人,翟林王氏和國舅王家沒有關系,更牽扯不到皇貴妃的身上。
再者他對翟林王氏出手一是因為錦繡樓大案,二是趁機清理世家體系,師出有名順理成章,在這個基礎上沒有大肆株連,翟林王氏理應感到慶幸。
王初瓏稍顯猶豫,在公開場合帝后二人才是絕對的主角。
林溪似乎知道她的顧慮,稍稍偏頭對她莞爾一笑。
陸沉順勢低聲道:“晚上我們……”
林溪一怔,回過神來在他手腕上用力掐了一下。
陸沉哈哈大笑,帶著兩人在主位坐下。
他爽朗的笑聲讓皇子們心中安定下來,雖說已經過去四個多月,那次在瓊華園的經歷讓這些年輕的皇子們時常回想,難免會有幾分心悸之感。
看著沉穩如常的太子陸九思、神情平和仿佛變了一個人的二皇子陸琛、泰然自若的三皇子陸珩、有些沉肅的四皇子陸璟、似乎在默默思考算術問題的五皇子陸玨以及略微有些悶悶不樂的六皇子陸琦,陸沉不禁勾起嘴角,溫言道:“自古以來,皇權傳承便是天家最難過的坎兒,即便我們一家人可以互敬互愛,終究防不住外人絞盡腦汁地挑撥離間。”
此言一出,原本安寧的氣氛略略有些凝重。
林溪、王初瓏和厲冰雪卻格外平靜,顯然她們已經提前知曉陸沉今日的安排,至于另外一位貴妃洛九九,她天真爛漫又懂得趨利避害,根本無心摻和儲君之爭,一直以來都能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朕這幾年時常研讀史書,以往那些帝王大多分為兩種,要么是早早確立繼承人、完全不給其他子嗣生出念想的機會,要么如同養蠱一般看著皇子們內斗、試圖從中找出最強的那一個。從目前的局勢來看,似乎朕也無法幸免,最終還是會走上前人的老路。”
陸沉語調淡然,望著皇子們繼續說道:“但是朕不希望看到骨肉相殘的場景。原本朕想著等你們再大幾歲,再告知朕對你們將來的籌劃,然而錦繡樓一案讓朕明白,有些人不會耐心等到你們長大的那一天,畢竟爭儲大事需要很長時間的準備。等到你們真正站上臺面的那一天,朕再想調和怕是來不及了。”
這是史書上很難見到的場景。
皇子們雖然年紀還小,但是生在天家注定他們大多早慧,而且在皇子所跟著世間大儒學習,本就比普通少年懂得更多。
他們當然知道天子要威不可測,如今父皇卻將這件事掰開揉碎講給他們聽,不論內心如何想,此刻所有皇子面上都顯得頗為感動。
陸沉望向五皇子陸玨,笑問道:“這幾個月可有進步?”
當日在瓊華園中,陸玨借著過生日的機會向陸沉提出請求,表明他更喜歡那些數字之間的奧秘,令他驚喜的是陸沉居然直接答應他的懇請,從那天之后不再要求他每天讀書練武,只是要他保證最基本的鍛煉和閱讀,其他時間都可以用來研究算術。
在部分皇子羨慕的注視中,陸玨起身應道:“回父皇,兒臣已經學完了天元術和四元術,目前正在研究垛積和招差。”
他隨即開始簡略地闡述這些算術的含義,殿內眾人無不聽得一臉茫然。
陸沉倒是勉強可以理解,畢竟他前世在考上軍校之前成績十分優異,在軍校里也要學習一部分數學知識。
天元術是一元高次方程,四元術則是四元方程組,垛積是指高階等差級數,招差便是有限差分法。
但陸沉也僅限于理解,過去這么多年沒有再研究和練習,他已經無法再對年僅十一歲的陸玨給出有用的指導,因此在勉勵陸玨一番之后,他轉而看著六皇子陸琦說道:“因為錦繡樓一案的緣故,你今年的生辰沒有慶祝,有沒有想從朕這里得到的賞賜?”
陸琦喉頭一動,有些緊張地往旁邊看了一眼。
當著陸沉和林溪的面,顧婉兒不敢無所顧忌地管教兒子,但還是給了陸琦一個警告的眼神。
陸沉將母子倆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忍俊不禁道:“你要學習你的五哥,在朕面前有什么便說什么,你母親不會見責。”
陸琦仔細想了想,鼓起勇氣說道:“父皇,兒臣沒有習武的天分,希望以后能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詩詞文章上。”
“可以。”
陸沉微微頷首道:“朕問過皇子所的管事和教習,你確實不擅武學一道,既然如此朕不勉強你,往后你除了早晨的鍛煉,可以不隨其他人一起操練,安心地讀書寫字。”
陸琦喜上眉梢,連忙躬身道:“兒臣謝過父皇恩典!”
到了這個時候,絕大多數人都明白過來,天子今日顯然是要告訴他們一個很簡單又無比重要的道理:天家皇子不一定非得盯著儲君之位,只要你要正當的喜好和興趣,并且愿意浸淫在這個領域里,天子都會給你這個機會,一如五皇子陸玨和六皇子陸琦。
宋佩和顧婉兒心中一松。
她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知道家世卑微無法給子嗣提供助力,若是他們卷進爭儲的漩渦,將來極有可能粉身碎骨,如今這樣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結果。
至于這兩個孩子能否在各自喜好的領域里取得成就,這根本不重要。
無論如何他們這輩子都能衣食無憂,遠離朝堂權爭有何不妥?
但是并非每個皇子都像老五和老六一樣,他們或者還沒有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道路,或者就是想建功立業開創一番事業,這要如何安置?難道要強迫他們做一個混吃等死的米蟲嗎?
陸沉并未故弄玄虛,對站在不遠處的戴宏說道:“抬進來。”
“是,陛下。”
戴宏恭敬地應下,隨即指揮數名宮人抬著一個高大的木架進入殿內。
在皇子們好奇的注視中,宮人揭開蓋在架子上的帷布,一幅巨型地圖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和他們印象中的大秦疆域圖不同,大秦在這幅地圖上只占據著中間一塊位置。
“從七年前開始,朕便已經讓人著手繪制這幅地圖,一直到今年春天才大致完成。”
陸沉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木架旁邊,殿內所有人都起身而立。
他看著雄偉的地圖,緩緩道:“大秦的疆域確實遼闊,而且已經到了朝廷能夠掌控的極限,但是這不意味著天下再無憂患。從西北邊境繼續前行千余里,那里有景國、希寧王朝、特里亞汗國三足鼎立龍爭虎斗,再往西還有大大小小數十個國家。大秦南邊不止有南詔國,還有十余個國家盤踞在肥沃的土地上。大秦東邊和東南浩瀚無垠的海上,有很多壯闊寬廣的島嶼,上面蘊含著無盡的資源。”
聽到這番話,一些皇子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陸沉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微笑道:“而且朕始終相信,這還不是世間最完整的模樣,天下還有大片未知的領域等待著我們發現。”
二皇子陸琛鼓起勇氣問道:“父皇,兒臣將來能夠去外面看一眼嗎?”
這幾個月他和母親厲冰雪敞開心扉深入聊過幾次,一方面他確實不甘心只做一個一生碌碌無為混吃等死的親王,另一方面他也明白了父親的心意,只要大哥陸九思不亂來,其他皇子根本沒有希望動搖他的儲君之位。
因此當陸沉說完那番話,陸琛第一個反應過來,這一次厲冰雪并未阻擾,只是帶著幾分欣慰和不舍地看著他。
“為何不可?”
陸沉溫和地看著他,然后對陸琛也是對其他皇子說道:“你們都是朕的兒子,朕無法做到絕對的公平,畢竟大秦的儲君只能有一個,但是朕至少可以盡量幫你們找到活著的意義。你們可以遵循自己的本心,無論算術、詩詞、繪畫、醫學、經商還是科技,朕都不會阻止你們沉浸在自己喜愛的領域。若是你們想成為朕一樣的人,雖然大秦國內沒有讓你們施展抱負的舞臺,但是這些地方有。”
他抬手指向地圖,依次標記大秦西面、西南、南方、東南和東邊無垠的土地。
陸琛深吸一口氣,無比崇敬地說道:“父皇為兒臣們思慮深遠,兒臣再也不會讓父皇失望!”
所有皇子齊聲道:“兒臣謝過父皇!”
林溪和其他妃嬪望著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比較感性的人已經忍不住流淚。
這一刻她們看見的不再是各懷心機的天家子嗣,而是一群緊緊團結在陸沉身邊、并且真心認可陸九思儲君之位的骨肉兄弟。
“你們都很好,沒有辜負朕的良苦用心。”
陸沉看了一眼滿面愧疚的四皇子陸璟,繼而道:“不過你們還小,現在最要緊的是努力長身體,在皇子所多學一些本領,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來找朕求教。總而言之,朕希望朕的兒子們各有所長,實在沒有天賦也不打緊,就留在京城陪著朕。至于老二、老三、老四和你們這些小家伙,十八歲之后若還有青云志,那便帶上朕給你們準備的本錢,出海打下屬于自己的一塊地盤。”
“讓大秦龍旗插遍這世間!”
陸沉大手一揮,語調鏗鏘有力。
眾皇子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的父親,整齊劃一地躬身行禮道:“謹遵父皇教誨!”
大同八年,初秋時節。
大秦西北邊境,靈陽行省再往西二百余里有一片廣闊的綠洲,靜靜地守護著北面的商道。
從大同五年開始,大秦的商人們在邊軍的保護下勇敢西行,建立起一條通往極西之地的商道,他們將國內逐漸成熟的各種商品運過去,再從極西之地運回豐厚的金銀和當地物美價廉的特產。
起初商人們不敢這樣做,因為他們知道景國的殘余勢力已在極西之地站穩腳跟,對方和大秦存在數十年的血仇,再加上景國是亡于大秦天子之手,如今他們去對方的地盤行商豈不是自尋死路?
然而朝廷的重臣告訴他們,景廉人絕對不會為難他們這些商賈,且內務府會牽頭帶著他們打通這條商道,這才有一些敢于冒險的大商戶加入進來。
時至今日,最開始那些跟著內務府西行的商戶早已賺得盆滿缽滿,吸引越來越多的商賈走上這條路。
往日荒涼冷清的西域,如今變得頗為熱鬧,往來商旅幾乎川流不息。
半個月前,大秦西北邊軍一萬精銳出現在這片綠洲上,帶來一個令商賈們愈發歡欣鼓舞的消息——大秦皇帝陛下將親自駕臨此地,與景國女帝當面商議兩國下一步的深入合作。
織經司西域司已經提前三個月在方圓三百里內布置哨探,另外還有兩萬虎賁在東南的靈慶城內嚴陣以待,應對任何有可能出現的意外狀況。
綠洲東南角,一頂大帳矗立在緩坡之上。
一位女子踩著明媚的陽光緩步走來。
她身穿一襲勁裝,勾勒出高挑窈窕的身姿,帳外的禁軍卻不敢多看,領宮中禁衛大臣秦子龍更是垂首側身道:“請。”
女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旋即邁步而入。
秦子龍暗中感慨,朝其他人招招手,示意大家往外走,盡量離大帳遠一點。
掀開厚重的門簾走入帳內,女子不由得蹙起眉尖,因為這個場景勾起她某些復雜的回憶。
那是十年前的戰場上,她飽含屈辱地走進一座相似的大帳,在那里答應亡國以求新生的條件,并且失去了自己的清白之身——雖說后者是她的主動要求,眼下想來終究思緒翻涌。
“別誤會,這里條件有限,我總不能浪費人力臨時建一座城。”
一個平和的聲音將女子從回憶中驚醒。
她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一張普通的桌子,坐在對面的男子面容英挺,又有幾分天然的威嚴。
“哼。”
她從鼻子里發出一個清脆的音節,走過去在桌子另一側坐下。
時年三十八歲的陸沉端詳著女子的面龐。
她比他小五歲,如今當然不是青春稚嫩的小姑娘,但時光對她并不苛刻,未曾在她臉上雕刻出明顯的滄桑痕跡。
或許是已為人母的緣故,她愈發顯得成熟韻致,偏偏眼眸中又有幾分平時根本見不到的靈動,混雜成無比迷人的氣質。
“這么喜歡看,不如跟我回夏悠城?我封你為大景皇夫。”
慶聿懷瑾微微挑眉,又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陸沉笑道:“十年不見,沒想到你還能保養得這么好。”
這話就有些不中聽了。
慶聿懷瑾微怒道:“你是想說我老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稱贊你駐顏有術。”
陸沉提壺斟酒,將一個酒盞推到慶聿懷瑾面前,繼而道:“我原本以為你見到慶聿忠望會哭得撕心裂肺,現在看來你似乎很平靜。”
慶聿懷瑾在進入這座大帳之前,已經先去綠洲東北某處見到了她的兄長慶聿忠望,兄妹二人足足聊了一個上午,盡敘分別思念之情。
“為何要哭?”
慶聿懷瑾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他這十年過得很好,他也知道我帶著族人們在那邊站穩腳跟。對了,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陸沉望著她的雙眼,坦然道:“這件事我幫不了你,慶聿忠望自己不愿意去,其實前兩年我就派人問過他,可以送他去極西之地和你團聚,但他拒絕了。他說留在這邊能讓大秦和景國繼續維系現在的關系,同時他的身體狀況不支持長途跋涉數千里,安心養著還能多活幾年。”
慶聿懷瑾默然。
她心里很清楚,兄長真正在意的是前者,他不希望景國和大秦再度對立起來,若非如此,他哪怕只能活一個月,也會堅持去西方和親人們在一起。
陸沉繼續說道:“尊重他的決定吧,你如今親眼見到了,我并未苛待他,反而特地讓人幫他調理身體。”
慶聿懷瑾輕嘆道:“謝謝。”
“如果你真想謝我,不如來點實際的。”
陸沉微微一笑,在慶聿懷瑾誤會之前說道:“比如在極西之地開辟一片保護區,作為大秦貨物的中轉地。”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慶聿懷瑾白了他一眼,端起酒盞品著佳釀。
“話也不能這么說。”
陸沉搖頭道:“這是互惠互利的好事,大秦固然能從中獲益,難道你們景國沒有好處?這兩年要不是有大秦的火器幫忙,你真能擋住阿布拉那種虎狼的反撲?滅骨地和奚烈只學到令尊的三成本領,對付那些小國自然手到擒來,可是據我所知,一開始他們面對特里亞人吃過好幾個悶虧。”
慶聿懷瑾定定地看著他,忽地嫵媚一笑道:“你還想要什么好處?”
“又來?”
陸沉一本正經地說道:“先談正事。”
“呸!”
慶聿懷瑾輕啐一口,輕咬下唇道:“真當我稀罕你?你可知道在我的皇宮里有多少英俊的男人?哪個不比你高大威猛?哪個不比你體貼懂事?”
陸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慶聿懷瑾這才想起面前這個可惡的家伙,特地安排一支人手堂而皇之地待在夏悠城,雖然無法觸及她最重要的秘密,至少知道她的皇宮里究竟有沒有那些英俊的男人。
“真煩人。”
慶聿懷瑾站起身來,端著酒盞繞過桌子,另一只手撐著桌面,看著陸沉說道:“塵兒十歲了。”
陸沉伸手一拉,慶聿懷瑾順勢坐在他身上,緩緩道:“趁我還沒老,讓他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吧。”
她將酒盞伸到陸沉面前,看著他飲下杯中酒,旋即放下酒盞,雙手環繞著他的脖頸。
陸沉望著她如星辰一般的雙眸,將她打橫抱起,在她耳邊說道:“先洗澡。”
慶聿懷瑾仿佛這才注意到這座大帳內有玄機,角落里竟然布置著浴桶,屏風后面還有床榻,不由得微諷道:“假正經的臭男人。”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陸沉在她發間嗅了一下,數百里長途奔波當然沒法做到滿身清香。
慶聿懷瑾不禁笑了起來。
置身浴桶之中,她任由陸沉細致溫柔地幫忙清洗自己緊致的身軀。
看著他專注的側臉,慶聿懷瑾眼中浮現一抹悸動,輕聲道:“其實我知道你不愛我,只是機緣巧合之下,與我有了這段孽緣。很多年之前,我便下定決心斬斷對你的眷戀,原本想死在你的手里,卻不料發生這樣的變化。事到如今,愛與不愛其實已經不重要了,我到底還是變成了你的女人。”
陸沉的動作停下,輕緩的水滴聲綿延著。
慶聿懷瑾繼續說道:“你想讓大秦變成天下最強盛的王朝,只要不傷害到大景的根本利益,我會配合你,畢竟……塵兒也是你的兒子,想來你勾勒藍圖之際,總能留給他一片天地。”
陸沉轉頭看著她,良久之后說道:“十年之前,我對你確實沒有男女之情,頂多就是覺得你很復雜,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但是從那之后,無論你信或不信,我心里便有了你的身影。后來時常聽到你的消息,知道你在那邊其實很不容易,又得知塵兒一天天健康長大,我豈能完全無動于衷呢?”
慶聿懷瑾眼圈微紅。
陸沉微笑道:“若說我因為旦夕溫存便對你情根深種朝思暮想,這肯定是騙人的鬼話,但是正如你所言,你是我的女人,你我這輩子都會有無法割舍的羈絆。”
珠淚從慶聿懷瑾眼中滑落,她臉上卻帶著真切的笑意,迎上前靠著陸沉的肩頭,呢喃道:“要我。”
陸沉幫她擦干身子,然后抱著她走向屏風后的床榻。
抵死纏綿之時,慶聿懷瑾始終凝望著陸沉的面龐。
她要將這張臉刻在心底。
大半個月后,大秦天子和景國女帝終于就兩國將來的通商事宜達成二十余項重要協議。
這個過程似乎顯得很艱難,但在秦子龍和大秦禁軍將士看來,兩位至尊一點都不像很忙碌的樣子,整天不是在周遭閑逛欣賞這里遼闊的美景,就是坐在某處草地上懶洋洋地閑談。
這樣的時光自然輕松愜意,卻總有結束之日。
不知因為何故,慶聿懷瑾和剛到綠洲時相比,如今容光煥發,平添格外動人的慵懶氣質。
她靜靜地望著陸沉,臉上漸漸泛起恬淡的笑意。
陸沉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慶聿懷瑾便乖巧地依偎在他懷中。
她問道:“我們還能再見么?”
他回道:“當然可以。過兩年等塵兒再大一些,等那邊的局勢更加穩定,你帶他來這里讓我瞧瞧。另外,我想在西邊數十里外建一座新城,為兩國商賈往來創造更加便利的條件。”
慶聿懷瑾仰頭望著他,心里很清楚這個決定的另外一層含義,因而笑眼彎彎道:“好。”
漫長一吻。
雖然滿心不舍,但慶聿懷瑾還是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揮揮手道:“再見了,大秦皇帝陛下!”
陸沉會心一笑。
他腦海中浮現很多年前在河洛北郊,作為俘虜的慶聿懷瑾靠著兩千匹駿馬換得自由身,離去之前便是這樣的語氣和神態。
歲月流逝,一如當年。
慶聿懷瑾翻身上馬,最后看了陸沉一眼,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陸沉高聲道:“珍重。”
“嗯。”
慶聿懷瑾策馬揚鞭,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中疾馳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間,陸沉方轉身前行。
秦子龍近前說道:“陛下,禁軍已經準備妥當,現在是否直接返回京城?”
陸沉望著東方澄澈的天幕,平靜地說道:“去燕西行省,那里發現了一座巨大的天然煤礦,朕已經讓科技局的官員去那里做先期勘探。有了這座煤礦助力,燕西行省乃至周邊地區的工坊能夠快速發展,燕京到京城的新式官道建設也可提上日程。”
秦子龍恭敬地應下。
便在這時,數騎從東南方向飛馳而來,帶起一陣煙塵,為首之人乃是江晟。
他飛身下馬快步來到陸沉跟前,躬身行禮道:“啟稟陛下,京城急報!”
陸沉不慌不忙地接過來,平靜地拆開密信,不一會兒臉上泛起笑意。
這封信由監國太子陸九思親筆所寫,還有皇后林溪和皇貴妃王初瓏的聯名。
信上只說了一件事,經過科技局數百名精英將近八年的不懈努力,第一臺原始版蒸汽機終于出現在大秦的國土之上。
陸沉臉上的笑意越來越燦爛,他拍了拍江晟的肩頭,朗聲道:“回京!”
秦子龍略微不解,但他從來不會質疑天子的決定,立刻應道:“臣遵旨!”
陸沉回頭看了一眼西方,然后收回目光,大步朝前。
他的故事并未結束。
前方是新的征程,還有更美好的人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