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些時日,開茶館的老陳總覺得,這神都的天,好像……干凈了些。
不是指天氣,而是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頭一個顯眼的變化,是那些游手好閑、在街面上晃蕩、專盯著外來肥羊的“青皮”少了太多。以前這條街上,總能看到幾個熟面孔,要么聚在巷口賭錢,要么圍著看起來闊綽的外地人搭訕,言語間帶著軟硬兼施的敲打。現在,這些人仿佛一夜之間蒸發了不少,剩下的幾個也規矩了許多,偶爾見到,眼神都有些躲閃,不再像以往那般張揚。
連帶著,市面上那些“仙人跳”、“掉包計”的傳聞也少了。以前常聽茶客們閑聊,誰誰誰在賭坊被做了局,誰誰誰買了假丹藥虧得血本無歸。這幾天,類似的糟心事聽得少了,茶客們聊天的內容,居然多了些家長里短和正經的行市行情。
甚至,連他這小小茶館的生意都受了些影響——不是變差,而是某些“熟客”不見了。有那么兩個以前常來的、穿著體面、說話卻總帶著鉤子的“爺”,總是吹噓自己門路多廣,能幫人辦成各種難事,哄得一些急于求成的人上當。這幾天,再沒見他們來過。
“老板,聽說了嗎?”常來的老茶客張書生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上頭這回是動真格的了!說是要整頓神都風氣,給……給某位大人物順順氣兒!”他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老陳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含糊地應著:“是嘛……那是好事,好事。”他心里卻有些嘀咕,這風刮得是挺猛,也不知道能刮多久。神都這地方,水太深,今天清掉的污穢,保不齊明天又從哪個旮旯冒出來。
不過,至少眼下,走在街上,心里是踏實了些。
青石板路好像都被夜雨洗得格外干凈,神都還是那個神都,浮島依舊華美,仙師依舊翱翔。但在這地面之上,這些升斗小民的生活里,有些東西,確實不一樣了。
可他也知道,這神都,就像他煮了半輩子的茶,面上的浮沫撇去了,底下的滋味,是苦是澀,是醇是厚,還得慢慢品。
這突如其來的“干凈”,背后是哪位大人物一念之間的結果?又能維持幾時?
老陳不知道,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修行者,他只知道,今天的太陽,似乎比往日更暖和些,照在剛剛沖洗過的青石板上,反著光,有些晃眼。
但也不全是好事。
一些靠著灰色渠道來的便宜貨沒了,部分東西價格漲了。
比如他以前進貨的一種茶葉,來源有些不正,但便宜,現在斷了貨,只好換稍貴一點的,茶價也只能漲了兩錢。老主顧們不免抱怨。
“老陳,你也跟著起哄漲價?”一位常來的苦大力皺著眉問道。
老陳無奈:“沒法子啊,張哥,以前那條線……沒了,官府查得嚴,誰敢頂風上?”
他們交流之際——
“陳叔,早啊。”隔壁符箓店的馬三打著哈欠卸門板,隨口問道:“看見‘順風耳’李大沒?說好今早來取他訂的‘清心符’……”
馬三話沒說完,就見兩個穿著低級官服的修士來到青龍坊,在坊口的公告墻上貼了一張巨大的布告,引得眾人圍觀。
布告內容清晰列出了數十種被嚴禁的欺詐、強買強賣等行為,并附上了明確的舉報途徑和獎勵措施,還列出了幾個典型,落款處蓋著京兆尹和巡城司的大印,鮮紅刺眼。
其中一個典型里,正有他們的街坊,順風耳李大。
這讓馬三哭喪了臉,這清心符不會要砸自己手里了吧?
但旁邊的顧客也開始議論紛紛。
“嘿,這回玩真的啊?舉報有獎?”
“誰知道是不是做樣子?別到時候舉報信轉頭就到了被舉報人手里。”
“我看不像,沒見這幾天街上干凈了多少?連‘黑虎’那伙收保護費的都沒影了!”
“那也是暫時的,風頭過了,該怎么樣還怎么樣!”
老陳不說話,這種事情,他可不敢插話,別人不做生意,他可還要做生意的。
“陳叔,老規矩。”這個時候,一個穿著樸素的年輕修士笑著打招呼,是老主顧了。
“好嘞,小林仙師,今天氣色不錯啊。”老陳一邊忙活一邊寒暄。
對方的老規矩,是一壺靈茶,還有兩碟點心,價格不菲,也只有這種仙門弟子才能夠每天點這種餐食吃。
“對了,再給我加一份火棗。”
“火棗?小林仙師,這是有好事兒了?”
“是啊,”被稱為小林的年輕修士笑著說道,又帶著點輕松,“以前接個任務,層層盤剝,到手里沒幾個子兒,還總擔心被坑。這幾天風氣好了不少,至少明面上的苛扣少了,報酬也實在了些。”
老陳笑了笑,讓小二把東西遞過去。
旁邊又有人說:
“聽說啊,是皇帝陛下親自下的旨意?”
“陛下?陛下不是病了好多年了嗎?”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陛下康復了!前些天還上朝了呢!這整頓風氣,就是新官上任……不,是陛下康復后的第一把火!”
“真的假的?要是真的,那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信息在市井間以它獨有的方式傳遞、變形,但核心意思卻大致不差——神都,確實在變。
時值午后,煦暖的日光透過稀疏的竹葉,在蜿蜒的白石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個地方是太學的清暉園,此處園林單獨有一座浮島,臨水而建,靈泉潺潺,奇花吐馥,幾處精巧的亭臺內,三三兩兩聚集著身著華美儒衫或飄逸道袍的太學學子。
他們大多氣度不凡,眉宇間帶著世家大族或高階修士門第蘊養出的從容與矜貴,面前擺放著精致的靈茶與果品。他們皆是神都頂尖世家或一方豪門的子弟,平素里議論的多是風月玄理、功法神通,但今日,話題卻不可避免地繞回了近日神都翻天覆地的變化。
只是言辭間,更多的焦點,落在了九重宮闕深處的身影上。
可以看見一個年輕人,身著云紋錦袍,指尖輕輕敲擊著玉瓷杯沿:“這幾日,神都倒是‘清凈’了不少。”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京兆尹和巡城司的人,何時變得如此勤勉了?連街角的青皮無賴都掃蕩一空,真是……雷厲風行啊。”
旁邊另一個男人則說道:“王兄何必明知故問?底下人不過是聽令行事。這風,是從紫微垣刮下來的。”他意味深長地指了指皇城方向,“陛下久病初愈,便有此雷霆手段,看來……是決心要滌蕩乾坤了。”
另一名體格健壯、性情較為直率的子弟冷哼一聲:“底下那些蛆蟲,清理了也就清理了,免得污了神都的門面。只是這動靜背后……陛下此番臨朝,似乎與往日大不相同。”他壓低了聲音,“家祖前日被召入宮中議事,回來后神色凝重,只言陛下……意志甚堅。”
那位錦袍公子則微微頷首:“陛下沉疴多年,如今甫一康復,便以雷霆手段震懾內外。這絕非僅僅是恢復朝政那么簡單。我觀近日朝會,陛下對李尚書所奏請的幾條關乎賦稅、礦脈的折子,批閱得極為細致,甚至駁回了其中兩條有利于……嗯,某些方面的提議。”
他話語含蓄,但在座幾人都明白,“某些方面”指向的便是他們這些世家。
又有一人,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隨意劃動著:“陛下這是要……收權了。借整頓風氣之名,一方面樹立威信,收攏民心;另一方面,也是在試探,在看各家的反應。此番清洗,看似針對底層,實則是敲山震虎。那些被端掉的窩點,背后多多少少都與各家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系,斷了這些財路與人手,亦是削弱我等觸角。”
另一位公子哥眉頭緊鎖:“陛下難道不怕引得……”
“怕?”最開始那位打斷他,“陛下若是怕,就不會有今日之舉。他臥病多年,卻能對朝局、對地方事務了然于胸,這份隱忍與心機,豈是易與之輩?如今他既然敢動手,必然是有所倚仗。只是這倚仗究竟是什么……
而另外一邊,其他太學學子們也各自圍成一團——
“姬兄,你家執掌百工,消息最是靈通,可知陛下如今龍體究竟如何?”一名身著錦袍的學子問道。
被問及的姬家子弟搖了搖頭,嘆道:“難說。宮中御用之物,近來要求愈發嚴苛,尤其是丹藥與一些滋養神魂的珍材,需求量極大,品質要求也極高。但陛下是否真的已然痊愈……非我等可知。只是聽聞,陛下臨朝時,中氣十足,威儀更盛往昔。”
“莫非陛下因禍得福,修為更有精進?”有人猜測。
“未必是福。”另一名出身大仙門的真傳弟子沉吟道,“家師曾言,陛下當年所受之傷,非同小可,涉及大道根本。如此短時間內‘康復’,且性情手段較之以往更為強硬凌厲……這本身,就透著蹊蹺。或許……是用了某種非常之法,代價不小,故而需以強勢姿態,穩住局面。”
此言一出,幾人皆露沉思之色。若陛下真是以某種代價換取暫時的“康復”與強勢,那這番整頓,就更像是一種策略,一種在有限時間內,盡可能收回權柄、打壓對手的激進手段。
“無論如何,山雨欲來啊。”姬家子弟望著亭外被風吹皺的池水,“陛下此舉,非同小可。接下來,就看各家是順勢而為,還是……逆勢而動了。這太學之內,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你我都需謹言慎行,靜觀其變。”
眾人皆默默點頭。他們深知,家族的命運,乃至整個神朝的格局,都可能因龍椅上那位的意志與手段,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學子們的議論聲漸漸低了下去,但那份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審視,卻愈發濃郁。
神都的天,確實變了,而這變化的風向,正從他們頭頂這片象征著帝國未來的太學天空,悄然刮向每一個角落。
暮色漸沉,李騶方此刻位于神都的一處雅致小樓露臺上,正與高見對坐小酌。
從此處俯瞰,大半個神都的夜景盡收眼底。
李騶方顯然心情極佳,親自為高見斟滿一杯琥珀色的靈酒,臉上帶著難以抑制的振奮與寬慰,他舉杯指向樓下那萬家燈火、秩序井然的景象,聲音都帶著幾分激動:
“高見,你看!你看這神都!”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按時巡邏、步伐整齊的巡城司兵士:“一位圣明之君,一位真正勵精圖治的君王,能帶來多大的改變?!不過短短數日,風氣為之一新!”
在他的眼中,此刻的神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靈魂:
陛下臨朝,乾坤獨斷,展現出不世出的雄主氣魄,使得那些盤踞多年的世家不得不暫避鋒芒,收斂爪牙。
朝堂之上,百官恭順,政令暢通無阻。
市井之間,小民安居,不再受那些魑魅魍魎的欺壓。
一切都在向著一種他理想中的秩序井然的“盛世”圖景邁進!這簡直是他畢生追求的政治理想,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為現實!
“一切順理成章!這才是該有的氣象!”李騶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仿佛多年來與世家周旋的憋悶、皇帝病重時的憂慮,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補償。
高見看著他激動的樣子,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
他只是依樣舉起酒杯,將杯中那價值不菲的靈酒緩緩飲盡,辛辣與甘醇交織的液體滑入喉中。隨后,他也將目光投向了樓外那片被李騶方盛贊的“完美”景象。
燈火璀璨,浮島生輝,人流如織,一切看起來確實比以往干凈了許多,也規矩了許多。
他臉上依舊帶著笑意,但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封的湖泊。
這位皇帝……真是……
高見在心中默默地、清晰地對自己說道:
可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