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此刻似乎正微微仰頭,望著被狹窄巷道切割成一條線的、點綴著零星浮島的夜空,側臉在明暗交錯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葉清沐的心臟驟然一縮,幾乎要跳出胸腔。
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尋找退路,卻發現自己的氣機不知何時已被一股無形的意念隱隱鎖定,仿佛被黑暗中無形的蛛網黏住,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引來雷霆一擊。
他怎么會在這里?
是巧合?
還是……他想做什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般瞬間淹沒了她。
面對百里清波,她是游刃有余的獵手;但面對高見,她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被他輕易拆穿所有偽裝、生死皆在其一念之間的弱小騙子。
她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氣,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與平日無異的、帶著幾分恰到好意外與驚喜的淺笑,只是這笑容底下,藏著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僵硬與恐懼。
她緩步上前,在距離高見數步之外停下,微微屈身行了一禮,聲音盡量保持平穩:
“高……高前輩?真巧,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您。”
“不巧,”高見的聲音平淡,卻打破了葉清沐最后一絲僥幸,“我是來找你的。”
葉清沐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高見繼續問道:“你們在和黃叔做事情?”雖是問句,語氣卻已是肯定。
葉清沐強自鎮定,維持著恭敬的姿態,硬著頭皮回答:“高前輩明鑒,就是……就是些之前的營生,混口飯吃……”她試圖含糊其辭,蒙混過關。
“噢,”高見輕輕應了一聲,語氣里聽不出喜怒,但接下來的話卻讓葉清沐如墜冰窟,“又有人要家破人亡是吧?”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葉清沐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她連忙抬手擦拭,聲音都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驚惶:“不、不至于,高前輩言重了,真不至于……”
她不敢承認,也無法否認。
高見看著她這副模樣,不再繞圈子,直接說出了來意:“停手吧。”他頓了頓,“我需要你們幫我做點事。”
此言一出,如同絕境中忽然出現了一道縫隙!
葉清沐先是一愣,隨即心中那塊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的大石陡然落地,化作一股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她幾乎要站立不穩。
需要她幫忙做事!這意味著,他們還有利用價值!在高見這樣的人眼中,有價值的人,通常不會輕易被清除。
巨大的恐懼瞬間轉化為一種近乎諂媚的積極。她幾乎是立刻接口,語速飛快,帶著急于表功的迫切:
“高先生!我們這邊……我們這邊還需要兩三天……不!一天!最多還有一天就收網了!”她毫不猶豫地將騙局的收網時間提前,生怕耽誤了高見的事情,“您稍等片刻,我這就回去通知黃叔!不管您有什么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一定照辦!絕無二話!”
在她看來,只要那二十萬金順利到手,他們就有了足夠的資本和底氣為高見辦事。至于流云宗和百里清波的死活?在高見的意志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現在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完美完成高見的任務,抱住這條突如其來的、粗壯得超乎想象的大腿。
“我說停手,”高見的聲音依舊平淡,但卻打斷了葉清沐急于表功的話語,“你收什么網?”
葉清沐臉上那劫后余生、急于效忠的表情瞬間僵住,整個人如同被凍住一般,愣在了原地。
不……不收網?那二十萬金……不要了?
過了好幾息,她才從巨大的錯愕中回過神來,聲音帶著一絲委屈:“大……大人……我知道您是好人,見不得這些腌臜事情……”
“可、可那流云宗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家!他們內部傾軋,長老昏聵,壓榨弟子,在地方上也算不上良善!”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語速加快,帶著哭腔訴說起“苦衷”:“而且,大人明鑒!自從上次得您教誨之后,我們也在幫扶了一些神都真正的困苦之人,散了不少錢財……可、可我們這么多人也要修行,也要資源啊!神都居,大不易,沒有進項,坐吃山空,我們也是沒辦法……”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甚至帶上了一點“替天行道”的歪理,聲音也拔高了些許,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激動:
“這……這說起來,也算是劫富濟貧,盜亦有道啊,大人!”
她眼巴巴地看著高見,希望能用這番“情理之中”的辯解,挽回那即將到手的二十萬巨款,至少,爭取一個“下不為例”的機會。
葉清沐的辯解,倒也并非全是胡言亂語。
在這神朝之內,但凡規模稍大、發展尚可的仙門世家,除了那些人數極少、秉承古老戒律、完全自給自足的隱世流派外,絕大多數,其龐大的弟子門人消耗、海量的修行資源需求,都注定其發展過程中不可能雙手清白,或多或少都要沾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弱肉強食,本就是修行界亙古不變的潛規則之一。
流云宗能從中型仙門中脫穎而出,自然也不例外。在其擴張崛起的過程中,暗地里流淌的鮮血與骯臟,并不比黃叔之流少多少。
流云宗的核心傳承,乃是《流云溯風訣》。此法并非邪功,反而堂皇正大,講究身化流云,意溯九天,駕馭風靈,速度與靈巧并重,修煉至高深境界,更能引動天地間的“風脈”共鳴,借勢而行,威力不俗。
然而,正是這部不算邪惡的功法,在其擴張過程中,卻也做了很多上不得臺面的事情。
昔年,流云宗覬覦一個小型家族祖傳的一塊“空冥風石”,此石能助《流云溯風訣》修士更好地感悟風之空靈,價值連城。那家族誓死不賣。
流云宗并未強攻,而是憑借功法對氣流的精妙操控,先是暗中破壞其家族靈田的微風循環,使其靈谷連年減產;后又以秘法引動陰風,日夜侵蝕其家族年輕弟子的心神,令其修行遲緩,心魔叢生。
不過三十年,那家族便支撐不住,內部離心,最終被流云宗以極低價格,“名正言順”地吞并,空冥風石自然也落入其手。
另外,流云宗掌控著一條利潤豐厚的短途飛舟航線。若有其他商會或散修試圖開辟競爭航線,他們便會派出高手,或于高空制造紊亂的“湍流”,干擾甚至擊墜對方飛舟;或利用速度優勢,偽裝成意外,撞擊、逼迫對方船只偏離航道,造成損失。
久而久之,再無人敢涉足這條航線,流云宗得以獨享其利。
其三,刺探機密,無所不用其極。
《流云溯風訣》修煉到一定境界,可身化近乎無形的“云氣”,隱匿、穿透能力極強。流云宗常派遣此類弟子,潛入敵對或潛在對手的勢力范圍,竊取丹方、陣法圖、礦脈分布圖等機密。曾有宗門辛苦勘探出一條隱秘的小型靈玉礦脈,尚未開采,其具體坐標和儲量報告便已擺在了流云宗長老的案頭,最終不得不“合作”開發。
葉清沐看著高見依舊平靜的臉,仿佛抓住了底氣,聲音也穩了些:“大人,您看……他們擴張時,巧取豪奪,斷人根基;壟斷航路,逼得多少小商會傾家蕩產;更慣于行那竊聽窺探之事,無所不用其極!我們這次……最多算是黑吃黑,替那些被他們坑害過的人,討回點利息!”
她試圖將他們的騙局,說成一種扭曲的“正義”。
葉清沐繼續往下說——
她先前提及的流云宗那些“大事”固然彰顯其霸道,但真正將這種霸道體現得淋漓盡致的,往往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對底層造成毀滅性打擊的“小事”。
正如她方才所言,流云宗為逼迫那個小家族就范,動用《流云溯風訣》暗中破壞其靈田的微風循環。
這手段在修行者看來或許只是無傷大雅的施壓,但對于依賴那片靈田產出的方圓二百里凡人村落而言,不啻于一場滅頂之災!
靈田靈氣紊亂,產量銳減乃至絕收,引發的連鎖反應是恐怖的。不過一兩年光景,饑荒便如瘟疫般蔓延開來。原本還算安寧的村落,餓殍遍野,炊煙斷絕。僥幸活下來的人,只能拋下祖輩經營的家園,拖家帶口,成為面目模糊、掙扎求存的流民,四散逃竄,涌入周邊城鎮,或乞討,或賣身,或死于溝壑,進一步加劇了地方的不穩與動蕩。
那些在高端修行者眼中如同螻蟻般的凡人性命,那些被風法輕輕“撥動”一下就徹底傾覆的人生,在流云宗的算計里,恐怕連一個冰冷的數字都算不上,僅僅是達成目的過程中,可以隨意忽略的雜音。
葉清沐說出這番話時,語氣甚至帶著一絲“你看他們多可惡”的舉證意味,試圖以此證明自己“黑吃黑”的合理性。
然而,她并未意識到,或者說刻意忽略了——當她與黃叔集團行騙,卷走流云宗二十萬金,導致其開拓計劃徹底失敗,宗門震怒追責之時,首當其沖的,會是那位已被壓榨到極限的真傳弟子百里清波,但是,那些流云宗麾下依附生存的、更多的底層仆役、雜工乃至相關產業的凡人,他們就不會被波及嗎?
他們同樣會面臨失業、壓迫、乃至更悲慘的命運。
高見的目光依舊平靜,但在這平靜之下,仿佛有冰冷的暗流在涌動。他看著葉清沐,仿佛透過她,看到了這神都光鮮表象下,那層層傳遞、最終由最弱者承擔的殘酷代價。
他并未因葉清沐的“舉證”而有絲毫動容,只是說道:“所以,你們用一場災難,去懲罰另一場災難造就的受害者。這,就是你的盜亦有道?”
高見聲音不高:“所以,你們和他們,又有什么區別?”
葉清沐一時語塞,訥訥不能言。
黃叔集團本就是騙子團伙,自然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輩。自上次被高見教訓后,平素里確實會順手做些散財濟困的“好事”,但這更多是出于對高見的畏懼,以及一絲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尋求心理慰藉的本能,已然是他們的極限。
可如今,高見輕描淡寫一句“停手”,便要他們放棄唾手可得的二十萬金!這不僅僅是到嘴的肥肉飛了那么簡單!
給人下套布局,前期的投入也是實打實的!租賃場地、雇傭演員、打通關節、收集情報……哪一樣不需要真金白銀?這些沉沒成本若無法收回,對于他們這樣一個并無穩定產業、全靠“生意”周轉的團伙而言,無異于傷筋動骨!資金鏈一旦斷裂,內部人心浮動,甚至可能引發火并,影響更大!
若是此刻收手,這些錢就等于打了水漂。他們這個團伙,看似光鮮,實則也是無數張嘴等著吃飯。手下那些漢子,或許修為不高,但跑腿望風、扮演角色,哪個不需要分潤?他們身后,也的確如葉清沐所說,有妻兒老小要養活,有自身的修行資源要籌措。
想到這里,葉清沐把心一橫,也顧不得再粉飾什么“盜亦有道”了,她抬起頭,破罐破摔的說道:
“大人……您法力高強,自然看不上我們這些下作手段。我們雖然以騙謀生,可……可我們真的不害生靈性命啊!這次布局,前前后后投入巨大,若是此刻停手,血本無歸……我們團伙里不少兄弟,他們……他們也有妻兒老小指著這行當過日子!您讓我們停手,又不給條活路,這……這和直接逼我們去死,又有什么區別呢?那您和我們,不也一樣嗎?”
她這番話,半是實情,半是博取同情,但同時也是詰問高見。
你心好,你心善,所以你就可以殺一批,救另外一批?那你這么做,不就是徹徹底底的偽善了嗎?憑什么死的是我們,不是他們呢?殺狼救羊,那狼就不可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