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的這個問題,把丹砂問住了。
丹砂忍不住開始思考……
自己很特別嗎?
其實,當然算是特別的吧?
你想想看,舜丹砂,天生真龍,單單是物種這點就已經超越了絕大部分生靈了。
這可是正兒八經的超越,不看什么家世出身,單純的物種就已經碾壓你了,血統論在丹砂這里是成立的,丹砂就是天生高貴啊,獅子就是生下來就比草履蟲厲害啊。
身為萬物靈長,那肯定對絕大部分生命來說,她算是特別的。
而且,她在真龍之中,其實也算是特別受寵愛的那種,父母雖然早早死去,但父親的弟弟,自己的叔叔靖江君,將她視若己出,小心疼愛,從小就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
怎么看,丹砂也屬于特別的那一批,所以……她帶著的這種傲慢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她就是很有錢,很有身份,自己天賦也好,修為本身抵達六境,在神朝也不算差的那種了。
這個叫做舜丹砂的女孩,就是這樣的,任何人看見她,都會覺得她是一個大小姐,是小富婆,是那種天生就應該得到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對象。
實際上,舜丹砂也確實是這么長大的,所以她才會是現在這個性格。
可是,現在高見卻讓她受挫了。
她覺得自己的姿態已經很低了,已經放下臉來了,可高見那不冷不熱,甚至還有點審視的態度,讓她忍了好久,這次終于追到了涼州來,她其實是想要一次性找高見說個清楚的。
舜丹砂是極驕傲的女子,你要看不上她,她轉身便走就是,也不是非要卑微的趴著求高見留下來。
所以,她思考了一下,對高見回答道:“那又怎么了?我們就是很特別啊,你也是,我也是,為什么我們不能特別?”丹砂指了指高見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很是不解。
而高見聽見這個回答,像是松了口氣一樣,于是他拉著丹砂,站起來。
丹砂被高見突然抓住手,剛剛的怒氣,剛剛的驕傲,都像是被戳破了的氣球一樣消散了,她又低下頭,任由高見把自己牽著走。
高見就這么牽著丹砂,朝著山腳下走過去。
黃土坡的山腳下,有一些人造的田地,黃土之上本來是沒有田的,但有朝廷供應的水,再加上日夜開墾,所以就有了田地,不過田地都是不規則的,數不盡的斜坡縱橫其間,耕種難度非常的大。
耕作的人還沒走完,雖然天色已經逐漸要變黑了,比較年老的人已經看不清了,不能在這個天氣下面耕作,但還是有些眼睛比較好,體格比較健壯的年輕人,依然在逐漸昏暗的天色里耕作。
這種環境下去摘葉除草是很傷眼睛的,他們之中大部分人,也會和自己的父輩一樣,把眼睛搞壞,然后讓自己眼睛很好的孩子來做這種事情。
周而復始,但他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的。
精耕細作,每多做一點,收成就多一點,除了既定的稅額之外,多出來的收成,可都是他們自己的,不管是自己吃也好,還是拿去賣也好,都是很好很好的。
高見和丹砂從黃土上面走下來,丹砂完全不理解高見在做什么,但她也不在乎,現在高見牽著她的手走過這條路,這就很好。
兩邊都覺得很好,只是一邊覺得多勞作多收成很好,另一邊覺得被心上人牽著很好。
誰更好呢?好像也說不出來,反正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但就在高見牽著人到這下面的時候,那些年輕的,眼睛還很好的莊稼漢,第一眼就瞧見了高見和丹砂。
高見器宇軒昂,盡管他現在看起來表情并不是太好,但挺拔的身姿以及修為帶來壓迫感,以及他斜跨著的長刀,都彰顯著,這不是一位莊稼漢。
這是‘修行者’,是人上人,和這些莊稼漢不是一個檔次的。
而與之對應的,則是這位修行者身后的姑娘。
他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多漂亮的姑娘,只一下就奪走了他們的注意力,雙眸是金色的,泛著一點點類似琉璃反光的那種彩虹顏色。
臉龐漂亮,皮膚白皙,盡管可以看得出一些稚氣,明白這是一位少女而非一個成熟女人,但在神朝,這個年齡的少女確實早就該嫁人了。
但是,吸引歸吸引,他們卻不敢靠近半步。
這不是他們可以接觸到的東西,這不是屬于他們的世界,對方……太特別了。
十里八鄉,幾十個村子里,哪怕最漂亮的姑娘也沒辦法和對方相提并論,那柔嫩的雙手,漂亮的臉龐,閃爍的雙眼,甚至就連她臉上撲的脂粉都不是他們所能夠想象的。
特別的就好像鶴立雞群一樣。
一只美麗的白鶴,立在雞群之中,這就叫特別。
丹砂很自然的身處于這種特別之中,坦然的接受這種特別,她明白自己就是很特別,就是比他們要稀少,要強大,其他人是可有可無的,而她是中心,是焦點,所有人都不會覺得她是可有可無的,因為她是特別的。
而高見沒有看特別的‘她’,而是走向了那些普普通通的村夫農民,這讓丹砂微微有點不高興。
但高見向來如此,所以她也有點習慣了。
而高見走到了那個年輕的,健壯的農夫旁邊,說道:“老弟。”
那農夫嚇得直接跪下,猛地磕頭:“大人,大人!有事您吩咐!小的給您在這里磕頭了!”
說著,他咚咚咚的想要在地上磕起來。
但高見扶住了他,然后輕輕的站起。
他一下就被一股巨力托住,怎么都跪不下去,只能慌忙站起,彎著腰,低著頭,生怕自己因為先眨了左眼而被眼前的大人物針對。
這可是有發生過的,之前,有一家人,他兒子戴著紅帽子出門,遇到了老爺,那老爺非說今天算了命,見不得紅色,他戴紅帽子沖撞了他,不吉利,就把他拖下去打了一頓,回去沒幾天就死了。
這個年輕的農夫并不覺得老爺有什么錯的,只是怪那人不小心,而現在他可得吸取教訓,自己千萬不能因為一些小事沖撞了老爺們。
尤其是,現在看見的這個人,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般的老爺!
高見將人攙扶起來,看了一下這個年輕人,說實話,這個農夫其實也很俊俏,看起來估計是十里八鄉的俊后生,干活麻利,身材勻稱,屬于在鄉村里會有很多媒人上門來談親事的那種類型,會有很多臉圓圓的小姑娘偷偷看著他笑。
“平時,很多姑娘喜歡你吧?成親了沒?”高見問道。
“回大人的話,幾年前成親了。”這小伙子連忙說道。
說到這里的時候,這小伙子看向丹砂的眼神都一下子清明了許多。
丹砂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點,于是挑了挑眉毛。
小伙子不好意思的低頭。
高見笑笑:“那我是錯過你的喜酒了,接著,算是補上的賀禮。”高見說著,彈出一金來,剛好落到對方的手心。
那小伙子大喜過望,同時又有一股恐懼襲上心頭,害怕和欣喜交織,天人交戰,握著這一枚金錢,不敢動彈。
“收下吧,不過別自己吞了,辦幾桌酒,以你的名義請鄉親們吃一頓,就當是遇到好人了。”高見將對方的手握住,握成拳頭,然后推了出去,推到了他的胸口處。
緊接著,高見微微頜首:“那走了,再見。”
語罷,高見一把將丹砂抱住,以公主抱的形式攬住,接著輕巧一躍,身軀輕松的飛到了百丈開外,落到地面上。
這一次,已經遠離了農田,落到了外面的沙土之中,于是他加大了力道,再次猛然一躍!
地面上陷起巨大的沙坑,沙坑很快又被風沙掩埋。
但就在高見懷里的丹砂,此刻卻感受到了什么。
高見一直躍出去好幾十里,一直落到一處黃土坡的洞穴之中,這才落下,說道:“所以……你覺得你自己還算特別嗎?”
“……”丹砂沉默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但高見沒有停下,而是繼續說道:“你看,你覺得我是特別的,你也覺得你自己也是特別的,我很厲害,我是天才,配得上你,可是丹砂,每個人都這么覺得。”
“那些農人,他們也覺得自己特別。”
“再比如,在太學,你說你是天才,你說你是一州頂尖,十億里挑一,那大學里面,哪個不是十億里挑一?”
就像是神朝的紫微垣一樣,那里是神朝中樞。
封疆大吏?頂級強者?進了這片地,里面每個人都是!
沒有誰是特殊的,沒有誰是特別的。
高見說道:“如果我們都不特殊,那你想想看,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高見將丹砂放下,然后指了指自己:“我,也只是普通人,你是因為我很特別才對我有所親睞的話,恐怕以后會失望的,丹砂,眾生平等,別總以為自己比誰高貴,下場不會好的。”
丹砂連忙搖頭:“不對,你這是強詞奪理,就算每個人都會有特別的人,那也不代表一些人不特別,總有些人就是比其他的更強,強者就是可以主宰那些,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
“如果你覺得更強就更特別的話,那么……丹砂,你會吃虧的。”
“天演之道,弱肉強食,就是如此,整個東海,不對……就連神朝在內,都是如此,你剛剛看見的那些人,不就是因為這樣嘛?”丹砂說出了自己理所當然認為的事實。
是啊,事實就是這樣。
這世界就是弱肉強食的,小魚吃蝦米,大魚吃小魚,最后真龍吃掉所有大魚,整個四海,全都是真龍的地盤,真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龍不用寶錢,他們直接搶。
當神朝用寶錢建立起自己的賦稅系統時,用真龍們暴力鎮壓體系的反抗者的時候,其實本質是一樣的,都是在演繹暴力優勢者的資源收割。
這在神朝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極致,乃至于已經到了“知識即權力“。
神朝對于修行法的壟斷,實質上壟斷了文化和思維的解釋權,這種無形的知識捕食,比單純的使用術法和修為進行的武力征服更具破壞性。
以至于現在,各大仙門之中,依然延續著這種掠奪邏輯。
左家的血祭,幽明地對凡人怨念的利用,神都運送的諸多奴隸,都是如此,這些行為印證著一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從未停歇。
這種“弱肉強食“并非道德判斷,而是系統運作的客觀機制。
文明本身不存在絕對平等,強者永遠在重構游戲規則,以鞏固其生態位優勢。
社會戰爭正在熾烈地進行著。每個人都只顧自己,并為了自己而反對其他一切人。他是否要傷害其余所有被他看做死敵的人,那純粹是由自私自利的打算來決定,就是說,看怎樣才對他更有利。
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和自己的同伴和睦相處,一切分歧都要用威嚇、武力來解決。
一句話簡單明了的可以解釋,那就是……每一個人都把別人看做必須設法除掉的敵人,或者最多也不過把別人看做一種可以供自己利用的工具。
而且這個戰爭,正如現在所表現出的一樣,是絕對會日益劇增,一年比一年激烈,一年比一年殘酷,并最終不可和解。
怎么和解?誰去原諒?
每個人都是加害者,每個人又都是受害者,讓每個人原諒其他人,其他人又原諒所有人?
所以丹砂不服高見的看法。
她從小所看見的,所經歷的,都是這樣,而且她一般都是處于強者的的位置上。
“那如果你是弱肉呢?”高見反問。
“那當然是認了,已經是弱肉,還能怎么辦?就好像我當初在白山江那樣。”
“我不希望那樣!所以那時候我才會救你!”高見立刻提高了聲量,氣勢上一下子就壓住了丹砂。
丹砂扭頭,閉口不言。
可高見沒有停下,而是繼續說道:“如果我支持弱肉強食,那你就不會認識我,因為我壓根就不會去反對白山江水族!只會任由你被煉化!”
丹砂猛的轉過頭來,盯著高見。
而高見沒有動搖,而是繼續說道:“你說的天演,弱肉強食,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