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之內。
  欽天監臺上的陣法光柱如噴發出的火焰,將皇宮上空染成一片通紅。
  因為陣法屏障的隔離,外人無法看到。
  “趙無修倒是很講道義。”
  皇帝周昶立于高臺之上,手輕輕扶著雕刻精美的玉制護欄,笑著說道。
  老監正聽出了皇帝語氣中的不滿與嘲諷,輕聲說道:“對于趙無修這般高手,最難容忍有人幫他,他更希望堂堂正正與別人打一架。
  況且劍魔若真抱了必死決心,天底下能擋住他的幾乎沒有。
  再者,上次燕戎高手刺殺太子,耶律神野打斷了趙無修三根神脈,還未完全修復。眼下這第三劍能不能接住,很難說。”
  “劍魔……”
  周昶重重拍打了一下護欄,喃喃道,“江湖人,不懂江湖位于何處,真是可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之內,皆是江湖。
  晏長青的霸道,終究燃起了皇帝的怒火。
  只是眼下趙無修不再出手,已經沒人能阻擋了,總不能派出上萬兵甲。
  老監正看向淮蘭湖方向,緩緩說道:
  “不管如何,趙無修現在都不適合再去阻攔晏長青。不過陛下也無需擔心,晏長青若真強行放出九尾妖狐,反而會害了葉竹嬋。”
  周昶忽然問道:“你覺得趙無修,有二心嗎?”
  老監正一愣,不敢回答這個敏感問題。
  身為天下第一的趙無修,之所以選擇保護皇室,是因為他將自己的大道與皇室氣運牢牢綁定在一起。
  趙無修借助周家皇室氣運,躋身天人境,成為天下第一。
  但也因此受到了羈絆。
  皇室一旦衰敗,趙無修的修為必然大跌。
  除非他成功踏入天門。
  “月之皎潔,非無云遮。云之輕盈,非無月映。”
  周昶望著遠處天際,微微嘆了口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老監正動了動嘴唇,低聲道:“他不一定能入天門。”
  周昶淡淡一笑,見趙無修回到了皇陵,目光重新投放在欽天監大陣上,轉移了話題:“這次婚宴意外,倒是幫了我們大忙。染輕塵心境受影響,修羅女皇奪舍便越快。”
  老監正卻面帶憂色:“也難說是好事。”
  他們的計劃很簡單。
  很早之前,就借助江綰留下的那柄絕情劍心,在染輕塵身上動了手腳,讓青州屠殺后的血氣可以灌入體內。
  那些血氣在特殊的陣法煉制下,可以煉化為一種名叫“血鎖”的蠱毒。
  前朝就是靠著“血鎖”,幾乎將修羅一族趕盡殺絕。
  也就是說,染輕塵體內已經有了“血鎖”。
  一旦修羅女皇成功奪舍染輕塵,那么欽天監便可以借此將其牢牢掌控。
  修羅女皇不同于其他人。
  那些可控制的禁術都不管用,唯有用數萬人鮮血煉化的‘血鎖’,才能完全控制住她。
  只是計劃雖然謹慎,但依舊出了不少紕漏。
  比如賀本全的出現,致使修羅女皇提前掙脫束縛脫困,讓一部分血氣未能煉化成血鎖,便直接進入了染輕塵的體內。
  比如姜守中等人救下了不少幸存者等等。
  但無論如何,計劃算是勉強完成。
  接下來只等著修羅女皇,一點一點蠱惑摧毀染輕塵的心境,將其取而代之。
  按照推衍,大概需要等待兩個月的時間。
  然而今天這場婚宴,讓染輕塵心境大亂,使得修羅女皇奪舍的進度大幅度加快。
  從欽天監對于“血鎖”觀察的陣法來推衍,目前已有了三分之一的奪舍進度。
  照這么下去,最多也就一個月。
  按道理來說,這對欽天監是好事,但老監正卻覺得有些奇怪。
  哪怕染輕塵心境再受波動,也不應該這么快就被修羅女皇蠱惑。
  這不符合常理。
  但老監正又無法判定好壞,一時頗為糾結。
  皇帝倒是對自己的計劃很是自信,笑道:
  “朕不相信老天爺不站在朕的這一邊,當初朕栽在葉竹嬋的手上一次,不會再栽第二次!”
  淮蘭湖上的大戰,并沒有預想中那般激烈。
  湖水之上只是站著一位僧人。
  準確來說是一位小沙彌。
  小和尚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身上穿著一件過于寬大的僧衣,披著的袈裟也有幾塊補丁,顯然是穿了某個大人的僧衣。
  最奇怪的是,他耳邊別著一朵很普通的小花。
  “阿彌陀佛,小僧無晴見過晏先生。”
  小和尚聲音清脆,恭敬行禮。
  晏長青瞇著眼打量了一番,笑著說道:“無情?小小年紀連情情愛愛都不懂,又如何做到無情?”
  小和尚搖頭道:“晏先生,是晴天的晴。”
  “哦,原來是這個晴。”
  晏長青恍然。
  他瞥了眼無禪寺,冷笑道:“那些和尚怕送死,所以派了你這么個小孩子來。怎么?以為我晏長青不殺小孩?”
  無晴小和尚用稚嫩嗓音認真說道:
  “劍魔即是魔,既然為魔,又怎會心慈手軟呢。小僧前來并非是阻攔,只是想問晏先生一個問題。”
  晏長青下意識去摸腰間的酒壺,又想起酒壺已經給了姜守中他們。
  這時,小和尚卻扔來一只酒壺。
  晏長青伸手接住,面色古怪。
  無晴小和尚靦腆撓了撓頭,嘿嘿說道:“方丈喜歡偷偷喝酒,我也嘗了嘗,覺得挺好喝,就藏了一些。”
  晏長青啞然而笑,擰開酒塞聞了聞。
  隨后將酒壺扔了過去。
  “問吧。”
  晏長青道。
  無晴小和尚雙手慌忙接住酒壺,定了定問道:“你的劍,能斬斷什么?”
  “你猜?”
  晏長青將問題拋了回去。
  無晴小和尚歪著小腦袋認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一根頭發。”
  晏長青大笑。
  無晴小和尚疑惑看著他:“晏先生不信嗎?”
  晏長青忽然揮手劈出一劍。
  劍氣如同銀亮的大蛇騰飛般挾裹而去,卷起一道道水潮。
  然而原本應該越來越兇猛的劍氣,卻開始極速衰弱,到小和尚面前已是軟綿綿的,僅僅割斷了一截袈裟上的線頭。
  無晴小和尚露出了得意笑容:“晏先生,現在信了吧。”
  晏長青淡淡道:“一花一世界,菩提在我心。小小年紀就頓悟到了佛家至高經法《觀無量妙法》中的‘一花世界’,的確厲害。難怪,會被選定為下一任佛子。”
  觀無量妙法經,乃是天下四大奇書之一。
  與《河圖天元冊》、《三世長生訣》、《神荼陰陽錄》并列。
  早在半年前,無禪寺便尋到了《觀無量妙法經》,上演了兩百余年的佛門魁首之爭,幾乎已蓋棺定論。
  觀無量妙法經中的“一花世界”,乃是一種空間術法。
  悄無聲息中,將周圍空間隔離出來,形成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任何人的術法在這里,都會受到影響,無任何殺傷。
  聽聞晏長青所言,無晴小和尚臉色變了。
  下一刻,那截被割斷的線頭緩緩落在湖面上,轟然炸開,無數細長而銳利的劍芒,如同掙脫束縛的銀蛇,從爆炸的中心肆虐而起。
  咔嚓聲中,周遭的空間四分五裂,破碎成無數碎片,如同鏡子被打碎。
  無晴小和尚嘴臉上露出驚恐之色。
  驀然一聲嘆息響起,卻見一道身影擋在了小和尚面前。
  是一位年長的老僧人。
  老僧人雙手合十,微微垂目。
  劍氣割破了他身上的僧衣,留下了一道道傷痕,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
  直到肆虐的劍氣停歇,臉色蒼白的老和尚才輕喘了口氣,朝著晏長青彎腰虛弱行禮:“多謝晏施主手下留情。”
  晏長青懶得看他,沖入湖底。
  幾乎是殺出了一條血路,姜守中三人才成功脫險。
  晏長青的酒中劍雖然威力無窮,但必須借助姜守中體內的陰陽元氣維持。
  當元氣耗盡之后,姜守中猶如被抽干井水的古井,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朦朧的回憶如煙霧彌漫而開。
  記憶里。
  安和村一如既往的安逸,像是沉睡著的老嫗。
  紅裙少女獨坐在潺潺小河之畔,雙手輕柔地捧著自己細膩的臉頰,目光穿過粼粼水波,怔怔地注視著河中自在游弋的魚兒。
  她的身影在夕陽的余暉下拉長,形成一幅靜謐而又略帶孤寂的畫面。
  一顆小石子落在了水中。
  水花濺起。
  幾滴落在了少女的臉上,還有些許濺濕了少女的裙擺。
  姜守中以為,少女會如往常一般驚跳起來,先是生氣的瞪著他,隨即脫下繡鞋,當作器皿舀起河中的水,追著他嬉鬧。
  但這一次,紅兒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繼續發呆。
  男人不信邪,又扔了一顆石子。
  但少女反應依舊。
  姜守中疑惑不解,來到少女身邊坐下問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開心的?”
  曲紅靈將螓首輕輕靠在男人肩膀上,柔聲道:“小姜哥哥,假如某一天我恢復了記憶,要離你而去,你會不會恨我?”
  姜守中一怔,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當然不會,只要你能幸福,我悲傷一些也沒什么。不過紅兒,你就忍心丟下我離開啊。”
  曲紅靈用力搖頭,抱緊男人的手臂笑道:
  “當然不忍心,所以啊,無論怎樣我都不會離開小姜哥哥,永遠和伱在一起。”
  姜守中捏了捏少女的臉蛋。
  這時,他忽然看到少女眼角沁著一滴淚珠。
  就像是一顆小小的鉆石,鑲嵌在少女細膩如玉的臉頰上,美麗而又哀婉。
  “沒關系的,我不會怪你。”
  姜守中輕輕拭去這滴淚珠兒,目光溫柔。
  河面上偶爾掠過的微風,輕輕吹拂過兩人的發梢,同樣吹淡了水中的倒影。
  姜守中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在一座荒涼的山洞里。
  懷中少女淺淺睡著。
  凝視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略感陌生的少女臉頰,姜守中心中涌起一陣恍若隔世的恍惚。
  這張面孔,承載了太多往昔的記憶。
  每一寸肌膚,每一道輪廓,都曾在他的夢境中無數次重現。
  然而,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卻又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距離感,仿佛隔著一層薄霧,觸摸不到。
  他無法完全相信這是現實而非幻覺。
  姜守中呆呆地望著懷里的少女,任由那些復雜的情緒在胸腔中翻騰。
  這時,他看到少女眼角沁著一滴晶瑩的淚珠兒,就像是一粒小小的鉆石。
  記憶與現實交錯……
  他下意識伸手,輕輕拭去那滴眼淚兒。
  少女顫了顫睫毛,睜開眼睛。
  “小姜哥哥……”
  曲紅靈輕聲呢喃。
  每一聲呢喃,都像是從靈魂深處緩緩流淌而出。
  此刻的她和男人一樣,處于一種難以言喻的夢幻之感中。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的不可思議。
  當確信眼前這個男人并非幻影,而是真實地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強烈的情感涌上心頭,少女再也無法抑制,抱緊了對方。
  “小姜哥哥,真的是你嗎?”
  少女眼眸里交織著淚光。
  男人身體的溫暖與實在感讓她幾乎窒息,卻又無比安心。
  “紅兒是不是在做夢?”
  “小姜哥哥,你知道紅兒有多想你嗎?”
  然而,盡管姜守中的身軀在少女熾烈情感的沖擊下,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他的外表卻依然維持著冷淡。
  即便他數次忍不住,想要將少女抱緊在懷里。
  “你給我寫了休書。”
  姜守中輕聲說道,帶著一絲自嘲與諷刺。
  曲紅靈一怔。
  少女抬起沾滿淚水的美麗臉頰,哽咽道:
  “小姜哥哥,我知道你怨我的不辭而別,這都是紅兒的錯。但是小姜哥哥,紅兒心里一直有你的……”
  姜守中看著她,語氣像是在質問:“你給我寫了休書。”
  “那是因為紅兒不想小姜哥哥受到傷害,如果早知道,紅兒絕不會那么做……小姜哥哥,你原諒紅兒好嗎?”
  少女心如刀割,自責無比。
  姜守中平靜無言。
  少女玉手揪緊男人的衣衫,緩緩垂下小腦袋,啜泣著失落道:
  “所以,小姜哥哥不會原諒我了……對嗎?
  小姜哥哥,我沒想到你會和別的女人成親。你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了。”
  “你……給我寫了休書。”
  姜守中再一次,不厭其煩地提醒道,似乎在發泄著內心的怨氣。
  你都給我寫休書了,還管我跟別的女人成親?
  少女的嘴角微微下撇,像是精致瓷器上出現了一道細紋。
  沉寂幾秒后,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眸再也無法承受這份沉重,“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外出尋找水源無果的厲南霜,走到洞口時,聽到曲紅靈的哭聲,趕緊小跑著湊到少女面前,將空酒壺抵在少女下巴處說道:
  “多哭點,別浪費了,不然我們得渴死在這里。”
  曲紅靈呆了一下,哭的更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