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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懷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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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如晝,珠玉相耀  舉目所見,殿中諸物無不華美秀奇,滿溢絢爛鮮艷之色,唯是此間主人已然暮氣沉沉,通體透著一股仿佛枯枝朽葉的灰黯意味,似于這間華殿格格不入。

  不過百年光陰未見,在老猴視野中,昔年那個英氣勃發的俊美道人便已行將就木。

  其人眉發花白稀疏,眼枯見骨,本是白皙飽滿的血肉此時悉數干癟了下去,只剩薄薄一層老皮裹著朽骨,背脊還滿布碗口大小的怪瘡,觸目驚心。

  遠遠望去,就如一具猙獰老尸坐于榻上,叫人不由愕然。

  此時聽得了老猴這嘆息,陳玉樞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他掩唇咳如敗絮,半晌后要說些什么,又兀得沉默下去。

  “因你受咒之事,這天宇的七州七海,倒徹底亂將起來,如今大壬州被團團圍住,連只蒼蠅都難飛出,半年前我遙遙瞥得法持神似想突圍,但又被你父殺退,他是真要拿法持神腦袋來祭你。

  若非如今你父和那幾個神朝重臣俱在與法持神對峙,我也是不敢過來見你的......”

  見陳玉樞并不答話,老猴倒也不惱,只是慢慢摸著腦袋,不住長吁短嘆起來。

  而也不知過去多久,陳玉樞忽慢慢抬起頭來,啞聲開口:

  “在我身上,是有我父的神道金印和那桿梵號萬神尊拱幡護持,便有泥刑偶相助,法持神這番施咒,怕也是大傷了元氣………………

  燭龍大圣月前傳書于我,說如此境狀,法持神將難持久了”

  老猴回憶了一下半年前他在大壬州遙遙瞥見的那幕,篤定點頭:

  “盤項朝時曾有紫都宮變,相傳是一位天妃趁大帝君巡游幽冥時,在禁中以泥刑偶擅行巫蠱之事,欲謀當時的光啟帝,以扶自家子嗣上位,幸被當時的極樂天尊揭破。

  事發之后,殺得是人頭滾滾便不提了。

  而那個動用了泥刑偶親自施咒的天尊,不待天曹考召司的諸位靈官上門緝拿,他便已是因泥刑偶的反噬而大傷元氣,被還未成道的光啟帶領著一幫雷部好友設計困于陣中,最后只能束手就縛。

  法持神固然了得,但他先前就為你父所傷,偉力不全。

  而詛咒之術本就有傷天和,連無損的泥刑偶都有那般厲害反噬,那不全的泥刑偶自不必多提。

  這回法持神在你父盛怒下,怕連逃都難逃了!”

  爾后老猴猶豫了一下,又自嘲笑道:

  “能拉堂堂一個神道神王墊背......你我也算不虧了”

  陳玉樞不答,從榻上起身后便有女們魚貫而入,將陳玉樞請入內殿的靈池,侍奉他洗身更衣。

  分明老猴便坐在外間,可那群女卻對他像是視而不見般。

  不多時,隨著一頂玄中如意金冠小心戴上,陳玉樞抬眼望去,看著鏡中那如墳頭病鬼的模樣,半晌無言。

  而之后陳玉樞捻起玉盤上的珠丹照例服用下,將神力運轉幾合,面上微不可察的添出了一絲血色,但又漸次隱去。

  “今日并非武洪他們宿值”

  他被簇擁走出殿外,見在兩旁御道上立的并非往日常見的幾個熟悉面孔,不由問了句。

  “黃靈州的高恒降而復叛,因神王和幾位重臣都在大壬州外,國中空虛,已是叫高恒串聯起了十萬游神和婁州的幾部天鬼,正禍亂東南......”

  一個女官聞聲上前,在行禮拜見后低聲道:

  “子定真人見高恒難制,便將武洪將軍幾個和殿前的靈須衛們都抽調去麾下,已是一并去平高恒之亂了。”

  說完后那女官也是有些忐忑,又忙將一封書信雙手遞上,小心道:

  “因太子福體欠安,好不容易才安睡過去,前番子定真人不敢打攪,在殿外盤桓過三日后才猶豫離去,這是子定真人的奏書,伏啟圣鑒。”

  陳玉樞一時沒有說話,陳珩卻感應到此人心底驟然一股怒氣升騰而起。

  他袖下的干枯手指猛烈顫了一顫,但面上只是不動聲色道:

  “理應如此,高恒此降而復叛,天人難容。

  我如今不能視朝,武洪和靈須衛是我麾下親兵,也應替我分憂......子定此舉并不算什么過失,上書自陳反而是見外了。”

  說完,他將女官呈上的那封書信接過,也并不翻看,雙手用一用力,才將那信緩緩撕碎。

  “走罷,白散人上回似從天外專為我求來一枚大丹,雖說于事無補,但也不好辜負他的一番美意”

  陳玉樞轉身道。

  “這賤婢話里話外,是在替那個陳子定求情不成”老猴背著手跟過來,皺眉道:“你如今連殺一個宮人都殺不成了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我為你動手如何”

  陳玉樞并不理會。

  而當要登上那座赤輪沉香輦,因陳玉樞執意不許攙扶,在移步上階時候,他腳下一個踉蹌,險叫額頭磕出血來,幸被左右連忙托住,還未更多狼狽。

  陳玉樞一陣恍惚,半晌才苦笑一聲,忽有些意興闌珊:

  “看來我真該死了。”

  他轉身往回走,聲音平靜:

  “替我告訴白散人,我今日要失約了。”

  老猴聳聳肩,瞥了眼那群此刻正噤若寒蟬的宮人,也轉了身,跟住陳玉樞步伐。

  之后一連九日,陳玉樞只是枯坐在殿中,再未出聲,也不許人探視,周身那股沉沉死意愈來愈濃。

  而老猴似亦有感命數將近,難得沒了笑顏色,只是蹲坐梁上,懨懨不樂。

  在此期間,陳珩還遙遙聽得那個白散人在殿外呼喊的聲音。

  這人似攜了辛苦求來的丹藥過來,但奈何宮門緊閉,在殿外徘徊了數日后,也只得長嘆告辭。

  而這一晚,枯坐中的陳玉樞忽仰起頭,莫名道:

  “轉世之后,我還是我嗎”

  梁上的老猴沉吟片刻,道:

  “元靈不壞,你自然是你,只是想要悟透這一層,回憶起前世種種,那便需證得真正的大境界了!

  在這一處上旁人也難幫你,艱難費勁就不說了,若是出手相助,反而是污了你的元靈本性,在壞你下面諸世的道途,不過話說回來......”

  老猴說話后撓了撓下巴,瞥了眼陳玉樞,又言道:

  “便是轉世一回,又被你父接引回虛皇天,你怕也難有今日之成就。

  修道,修道......

這哪能是按圖索驥就可做好的事  我曾在天外看過凡人的一類雜耍,其名為踏索,要將索于兩峰之間,令賣藝人從一峰走至另一峰,身寄孤絲,足懸萬仞,挪步時候搖搖似風中秋葉,顫顫如浪里扁舟。

  稍一個不慎,便有喪命之危,而便是僥幸功成,那賣藝人也不敢說自己能穩穩再走完一回。

  而想來這名為踏索的雜耍,與你我修道,又是何其的相似”

  陳玉樞默默聽完這一席子話,仰起頭道:

  “這話倒有些道理,我如今雖證得了這‘天敕真符,但若重修一回,也絕不敢說自己能再做到這地步。

  老猿見狀挑挑眉,還說話,但見陳玉樞兀得又沉默下去,只得收了談興。

  而又過去半個時辰,陳玉樞聲音才緩緩響起,意味莫名:

  “自中了那咒后,我已像這樣活了五十七年,看著自己一日日衰朽下去,生不如死。

  是了,我此刻才真正領悟,生死之間確有大恐怖……………

  而轉世,轉世,過去之我,非現在之我,現在之我,又非將來之我。我想清楚了,若就這樣死了去轉世,我心中是不愿的。”

  老猴尚還在琢磨陳玉樞話里,他忽又開口:

  “那位空空前輩,他并無出手的意思么”

  “我屢屢傳訊去了兜御天處,都不見有回應。”老猴聞言搖頭:“我這性命已同你勾連,在此事上怎會不上心”

  “是嗎”

  陳玉樞嘆息一聲,良久沉默后才道:

  “那也唯有如此了。”

  陳玉樞說完這句,忽對老猴傳訊幾句,旋即后者臉上便流露出驚愕之色,忙一把從梁上躍上,攀住陳玉樞臂膀,就帶著他往地面沉去。

  不過數息的功夫,那座存放著“虛皇形變圖”的寶庫內便忽多出兩道身影。

  老猴只把袖一拂,一眾正來回巡戈的禁衛軍便渾身一顫,被齊齊制住了心神。

  老猴看看陳玉樞,又看看殿中那幅高如太岳的瑰奇墨畫,心下也著實是愕然。

  “什么時候的事”他追問道。

  “五十七年,在我中咒的時候。”

  “那你為何一直拖到現在”

  “因我要死了。”

  陳玉樞面無表情。

  他親拿起一盞宮燈,近前時候,勉力朝虛皇形變圖擲去。

  而火苗一沾上畫中水墨,便瘋長起來,須臾便有焚天之勢。

  那些日月山河、龍鳳螭豹都似活過來了一般,在火中盤旋飛動,然后一座漆黑洞門便在畫中浮現,在門的另一側,有宏大威嚴之聲遙遙傳來:

  “看來,你終想清楚了”

  此時這座大殿已成火海一片,若非被老猴以大法力遮掩了過去,只怕須臾就要有禁衛將殺來。

  陳玉樞高高仰起頭,他衣袍在火光中上下翻飛,如醉若狂。

  其身形在那面巨大火墻的映襯下,更渺小如芥子,似是隨時會被火舌順帶舔了去,再無不存。

  “不錯。”陳玉樞淡淡道。

  在門后傳來一陣笑聲,隆隆震耳。

  “法持神......這位居然是將自己的神道金印埋在了這畫中嗎好生大膽!”老猴注目那口浮于火海的漆黑洞門半晌,贊嘆連連。

  火透重樓,若豁然天曙,滿目盡赤。

  此時陳珩看見在那口漆黑洞中的,是一朵大到無邊的七層黑蓮花,在花中端坐著一尊皂衣青冠的三首天神。

  身形雖如天日般高大,似叫星宿都要圍繞來做轉動,但那天神的三首,只有居中處的頭顱還依舊威嚴,左右兩首俱光華萎悴,腦后神輪殘破,連眼睛都已是微微闔上。

  “法持神......”陳珩心道。

  香火神道的神道金印不比尋常,與仙道不同,此印近乎是載道之器,一旦有壞,那金印主人自身便是如折臂膀。

  但同樣,此寶也是蘊有種種不可思議之能,妙用非凡。

  法持神之所以將自家神道金印藏于這虛皇形變圖內,只是為遮掩自己留在畫中的一道念頭,再無其他。

  若非如此,這張圖畫也絕不能欺瞞過陳裕和一眾神朝重臣的雙眼。

  而這般施為,按常理來言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若是法持神親持此印在手,戰力可要再添個一二成。

  雖說依舊是難以敵過陳裕,但情形至于也當好轉些許。

  “我將金印深埋至今,之后又舍去我學天至今剩下的大運數來做加持,只為在此刻以念頭同你說上幾句話......這般代價,可真是大到無邊了。”

  法持神聲音遙遙傳來:

  “陳玉樞,上回還是借泥刑偶之能,在施咒時候同你談說幾句,雖你直至今日才肯來見我,但我條件依舊不變。”

  “條件”老猴插嘴。

  法持神瞥他一眼,似認出了老猴身份,臉上有一絲諷笑:

  “只要陳玉樞取走兩物,我便舍了本元精氣,用泥刑偶去解他身上大咒。”

  老猴臉露狐疑之色。

  “子定人頭、瑯造玉。”陳玉樞聲音在一旁響起。

  老猴慢慢扭過頭去,見陳玉樞眼底一片漠然,他怔了片刻后忽拊掌大笑起來,前仰后合。

  “好呀,好呀,這才是我輩中人!”

  老猴不勝歡喜。

  法持神冷眼看著這幕,正中那顆神首呼出口氣,感慨自語道:

  “我是難敵陳裕了,既他已注定是要奪我基業、壞我大道,那與其是掙扎流亡宇外,做些無用功夫,倒不如行個趣招。

  看你今日模樣,我這斷指飼狼之行,應是有些意思了。”

  老猴見陳玉樞活命有望,忙幫腔一句:“恕我直言,不知事后神王會不會應諾呢”

  “空空道人的猴子猴孫,你怎敢如此僭越我尚不屑去欺瞞小兒,且大戲已由我搭好,便沒有再拆的道理。”

  法持神聲音淡淡:

  “你也有些道行在身,我早將這誓一字字刻在金印上,定了道契,你一看便知。”

  老猴將信將疑運起神目,凝神望向那片已成火海的墨畫,等得半刻后才疑道:

  “我尚不明,神王為何要將這心血用來玉樞身上神王所修大道似并非占驗罷,莫非是看出了什么,才做此施為”

  法持神不答。

  而此時一直沉默的陳玉樞忽開口道:

  “我若做那兩件事,虛皇天內將無立錐之地,神尊既想見父子相殘的戲碼,那也應給我些活命之望,助我逃出虛皇天。”

  法持神一訝,此時三首都是在發笑,輕輕拍掌道:

  “沒想到,我與陳裕斗了這么多年,他的嫡子,竟要同我站在一處,還求到了本尊的頭上”

  在笑過后,法持神又是搖頭:

  “如今我與你父對峙正緊,無論哪方,都難抽調出多的人手來,否則漏口一開,局勢便難免崩壞,我與陳裕那決勝一戰就將提先。

  不待陳玉樞開口,法持神又道:

  “不過我在宇外還有兩個家將,因先前叫他們回大壬州也不過送死,倒不如留在宇外躲藏,如今正好為你所用。

  但他們與你一位好友存著舊怨,這一處便需你家思量了,我言至于此,再說只怕會驚動陳裕。’

  隨這句說完,漆黑洞門忽而一縮,化作一枚沉沉金印遁走。

  法持神身形隱去不見,而殿中火海亦飛速倒流回去,須臾時候又便做了那幅千丈墨畫,依舊巍巍列于身前。

  一切都如往常,像是什么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費了那么多功夫,只為今天一席話這位法持神倒也是舍得出血,嘖,遇上這等不按常理行事的人物,你我也真是可憐。”

  老猴見狀感慨道:

  “而你父手段,還真是難以揣度,若非有空空老祖親賜下的毫毛在手,便他不在此州,我亦不敢輕易露面………………”

  陳玉樞不答,只轉身看向殿外,目光冷然。

  “我欲召子定來洞清州見我。”

  半晌后,他看向老猴:“稍后之事,我要你出力!”

  “敢不效勞”

  老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

  三日光陰忽忽而逝。

  這一日,在道前忐忑等候的陳子定終得了傳喚,被一個身著大赤宮裙的女官領著穿過幾重洞門,走向暖閣。

  因知曉今日是來覲見,陳子定倒也未多攜什么兵戈。

  他只是照例在殿外卸了隨身劍器后,便被引著掀了垂簾,深吸一口氣,邁過門檻。

  聽得通稟聲后,玉榻上的陳玉樞緩緩笑了一聲,眸若幽火。

  當看得曾風神高邁的好友如今側臥在榻上,似乎起身艱難,已是形骸骨立,直像一套華服裹著個骷髏。

  陳子定心頭一慟,不忍再看,將頭再深深一低。

  陳玉樞目光深深在他臉上定了一定,又很快移開。

  此刻暖閣中,陳子定自是先因擅自調撥陳玉樞親衛這事而告罪不迭,不過在被陳玉樞含笑打斷過,話頭便也轉去了那降而復叛的高恒身上。

  “高恒于我早有舊怨,本以為能用恩德收之,奈何此執迷不悟,他如今縱逃去天外,也不過是偷生一時罷,不足為懼。”

  雖陳子定說得隱晦,但陳玉樞還是敏銳推斷出,若非自己星火發文相召,只怕陳子定已跟智昏和尚差來的那部大金剛僧兵合圍一處,將高恒困死在了東南。

高恒能領著殘部逃出生天,這倒要歸功于自己身上  陳珩感到陳玉樞心緒忽有些煩亂,但他面上只是不動聲色道:

  “高恒不必多提,我今日召子定來,只是想同你說兩句話罷了。”

  陳子定聞聲打了個稽首,做出恭聽狀。

  陳玉樞淡淡道:

  “其一,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當死亡也。”

  陳子定訝異抬頭,剛請罪自辯,在他身后那大宮裙的女官忽怪笑一聲,輕松探手貫穿了他的腰腹,將他那枚金丹抓在掌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快得連陳子定亦未反應過來。

  他回身猛斬出一片犀利劍虹,見那女官不知何時已變作一頭古怪老猴,正滿臉堆笑,自己那記神通竟未撼動老猴分毫。

  “玉樞”

  陳子定神意恍惚,還說些什么,已是委頓倒地。

  “其二......

  陳玉樞緩緩來到陳子定面前,走得步履維艱,他居高臨下同陳子定對視,似是釋然,又似自嘲。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陳珩聽見陳玉樞輕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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