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這時,一應疑題已是大抵揭曉。
空空道人緣何對陳玉樞關懷備至,卻又偏庇護了陳潤子和陳元吉,皆有了清晰答案。
前者因陳玉樞乃空空道人欽定的劫種,倘使不幸半途夭折,那他的一番心血,便都要打水漂。
至于后者,則因陳潤子、陳元吉兩位著實資性不凡,與其白白被陳玉樞吞食,不若將之當做自家劫種,好讓獲益最大化。
而陳珩為何會被突兀盯上,倒也正是出于此理。
不過對于空空道人那句日后解除劫種身份,他實則心頭存疑,并不敢盡信。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這等將前路生死寄于他人一念之間的事,向來兇險。
若是能夠有的選,與其求祈他人慈悲,倒不如早早出局,不涉身風波之內……
“如此說來,在我和袁揚圣起勢之后,仙府符詔便神異盡失,或是府中兩位兄長擔憂空空道人,故而提早閉了感應,那句入郁羅仙府后在修道上恐有不利,也是應在此遭了。”
陳珩眸光一動,暗道:
“不過,陳玉樞那門借助太始元真、子嗣來分化雷劫的方術,竟并非出于空空道人之手?這是陳玉樞他自家機緣,還是另有人幕后布子?”
他心思連轉,最后只抬眼看向空空道人,口中問道:
“可依前輩之意,若將來有一日,仙府兩位兄長同陳玉樞對上,劫種間相爭,又當如何?”
“他們爭來斗去,若有死傷,都是在壞我福運,潤子、元吉又并非玉樞的人選,我怎可叫他們對上?再且,便是你——”
空空道人一指,神情淡然:
“陳珩,你便以為你真是玉樞人劫,結局定要同他不死不休?
須知天數茫茫不可求得,尤其玉樞不聽勸解,在《豢人經》上涉獵太深,日后更或將在此道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如此境狀,他惹來的天厭也厲害非常,阻了天機。
我曾以廣大法力遍觀一切根本性原,亦得出了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劫,將來事,哪有定論?”
陳珩聞言一怔,心中瞬升起無數念頭。
而他細作思量后壓下心底訝異,將言辭斟酌一番,終婉拒道:
“荷戴前輩垂目,在下不勝惶懼,只是奈何道行淺薄,恐——”
“老夫看重的,乃是你將來,至于劫種之事眼下倒不急,今番不過來心血來潮,特意看看能斬玉樞神降身的人物,
空空道人淡淡打斷陳珩:
“而劫海茫茫,一個不慎,歲刑便是世間求道人的前車之鑒,將來你若有意,可來兜御天尋我。
至于虛辭浮言也是無益,我會給你的東西,比之當年的玉樞,定只多不少!”
空空道人這話倒并非偽飾。
以他這等人物,眼下的陳珩自還不被放在眼中,不過是提先留個引子,好方便將來。
而他的劫種可絕不僅陳玉樞這一系。
自創法脈以來,因貪圖那“劫藏”之妙,雖是打過折扣的,但也有不少修道人前赴后繼,只為親身感受劫仙道途的玄奧,即便要受那無窮劫數殃及亦甘之如飴。
而其中甚至還有幾位清虛天官、道德耆老,昔年曾與空空道人同殿為臣!
這時空空道人將杯中殘酒一口飲盡,嘖了兩聲后將手一伸,干脆道:
“現在,拿來罷。”
陳珩尚未會意,但腦中那篇由仙府兩位托袁揚圣特意轉交于他的經文便飛速忘卻。
不過少頃功夫,連片言只字便都記憶不清。
“潤子、元吉平素雖以半師之禮事我,可臨頭時候,卻還信老夫不過。”
空空道人意味深長笑了聲,略解釋一句:
“此經是我當初對這兩位的一個許諾,執有此物之人便可對我提出一請,不料他們竟會將機會轉給你,既如此……”
空空道人眉頭聳動,目光望穿了十方諸大無量無邊虛空,落去了胥都天內。
其人視線先是在北戮州地底深處一停,不知是看到了什么,難得鄭重了些許,繼而又移至宵明大澤上,但卻并不久視,微點一點頭后,便挪了視線。
“太常龍廷、謝公宰……
因你等當年愚行,倒直接促成了郯池之會,如今這八派六宗已是日漸勢大,難以輕圖了!”
空空道人心下一嘆,看向陳珩,不容回絕般開口:
“你既得了這篇經文,又是我看中的人物,為當年那許諾,也為給玉宸一個情面,我便給你指一條路。”
迎著陳珩目光,空空道人神情平靜自若:
“洪鯨天,恚鷹山,日中時去峰頂摘一朵青蓮花,我送你和玉宸的人情便在那處了,屆時一看便知。”
空空道人緩緩起身,隨著他這動作,虛空天地開始坍縮。
轟轟震動之聲從莫名處響起,似被硬生生定住的浮華萬物又將開始流動,回復自然當中。
“遷變幻滅,唯劫始終,這不過是個添頭。”
空空道人的身形此時已消失無蹤,似自這方歲刑地抽離而出。
在陳珩面前分明是片空空蕩蕩,可視野當中,他卻隱約能見一尊身披道袍的老猴正端坐在無邊高處,遍身霞繞云飛,寶相莊嚴,聲音悠揚傳來:
“陳珩,我在兜御天等你。”
一句說完,便再無動靜。
而幾乎在這同時,偌大地陸立時就鮮活起來,樓里樓外,熙熙攘攘,熱鬧依舊。
除他之外,再無第二人察覺到什么異樣……
“這是?”
作為與陳珩心血相系的遁界梭等法器當先察覺出陳珩心緒起伏,待陳珩略作言說后,個個駭然色變,心神失守。
“此事老爺還應稟告宗門長者才是。”
向來沉默的玄御萬殊法衣器靈難得開口,聲音極是警惕:
“今日之事,太過離奇了!”
陳珩回道:“我亦有此想,不過今日之事,恐怕早在老師他們的預想當中,方才我一牽動混金雷珠,里內便傳出老師提先留下的一道神念,寬慰我無需驚懼,他已留有后手。”
法衣器靈聞言舒了一口氣,連連頷首。
而就在一眾法器為此事說個不休,議論紛紛時候,陳珩心思卻轉去了另一處。
劫藏、劫種還有那洪鯨天中的恚鷹山。
陳珩沉默了許久,萬般念頭,稠密若亂麻。
“仙府兩位兄長竟將空空道人的人情轉給了我,還有空空道人所說的劫種……”
陳珩目光閃動,在短暫思索后也不知想起何事,心神略微一松。
金蟬。
終是略過了金蟬。
空空道人給陳珩壓迫之感幾是難以言喻。
這位僅是隨意一瞥,便看穿了他的所有底細。
無論混金雷珠還是他修行的一應神通術法,在空空道人眼中,都一望而知。
甚至連紫府深處的無形埒劍洞,也逃不過空空道人視線,只是這位并未點破。
唯有金蟬。
這枚自小偶然撿拾,并隨他一并來到此世的蟬狀玉雕,卻并未惹來空空道人的絲毫注意……
“此寶究竟是何來歷,又怎會恰巧落于我手?”
他伸手入袖,摩挲著小巧玉雕。
那細膩微涼的觸感自指腹傳來,讓他浮蕩的心緒漸次沉降,心中不由一寬。
片刻后,陳珩忽一笑,同樣灑然從座上起身。
幾步遠處,一個額頭生角,身量矮小的異類堂倌此刻正疑惑茫然。
在他感官內陳珩這處先前本空無一人,但就眨眼間功夫,怎就突有了一位?
而眼見陳珩一起身,那堂倌也無暇再多想,忙小步上前招呼,笑容滿臉,唯恐怠慢了。
但他未走個幾步,人影已是不見,面前又是空空如也。
一陣微風吹來,只有桌上幾枚跳動的錢幣,在證實他方才其實所見非虛。
與此同時。
一處荒僻界空中,草木衰朽,火煙熏空。
天地一派死氣沉沉之相,顯是陽九百六的災劫將近,這方界空已走到了末時。
此界莫說修道人士,便連血肉生靈也不剩幾個,而在云下的一方小石桌上,空空道人正與一人在飲茶敘言。
不過兩人言談間雖仿佛舊友重逢,場間氣氛卻不見輕松,隱隱有股對峙的沉重之感。
這時空空道人將茶盞放落,抬眼一望,一道通天光柱恰時也撕裂虛空,從宇宙深處橫掠過來,一頭撞向此界。
自光柱中傳來一聲清越清嘯,隨繽紛天花灑落,金蓮涌出,一個道裝老猴便含笑走出,他行到空空道人身周十步時忽化白煙一道,鉆入空空道人體內,本出一源,不分彼此。
“靈明石猴,梁預提道友啊……時隔多年,自極樂天一別后竟是這副模樣,真讓人唏噓不已。”
在空空道人對面傳出一道聲音,感慨道:
“不過為見那玉宸陳珩,你竟將靈明石猴這應身遣了去,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
空空道人臉帶笑意,在他對面處是一道為混沌云霧所包裹的人影,難辨出面目,亦看不清晰形體。
只有從那人聲音和他手腕上的古樸金環,才能叫一些前古遺老驚詫記憶起這位的尊號,繼而失色。
“小題大做?道友此言大差了,我近來推天機,可是測得自己下一劫便在不遠,若是不遣出這靈明石猴應身,我怕僅憑眼前這具通臂猿猴,或是獨力難支。”空空道人指指眉心,嘆了聲。
“以你修為,誰又能圖你?”金環主人問。
“我得罪之人著實太多,若都要一一說出名姓,那可太過冗長,便連道友你這個多年不問世事的人物,今番不也是受了玉宸之請,特出面與我頡頏?”
空空道人搖頭:
“我雖自詡厲害,能不懼宵小,可若真關乎到了劫數,劫仙一脈里哪個又能不懼?誰知這劫是人還是天?”
金環主人若有所思,不置可否。
“而眼下,除道友外,不還有一位同樣出面,在做陳珩的倚柱?”空空道人轉眼一笑。
幽冥陰司之內,日月未光,冥寂恢廓。
在空空道人注視下,盤坐幽泉上空的那個偉岸老者動作不變,只肅容抬眼相對。
他身著一襲御紫度炎袞龍袍,有丹青綠三素氣繞身周流,正放射茫茫威光,下照冥水,上近陽天!
其人忽將頭頂的赤精玉冠一抬,便叫半條幽泉都是彤紅鮮艷,顯出八百神光來。
每一重光中都有一尊天神坐鎮深處,天神或做飛步游空狀,或做偈贊激昂狀,或做御龍翻海狀,或做普垂教法狀,層層疊疊,如高塔之狀!
“陳裕,虛皇天之主。”
空空道人若無其事點一點頭,笑了一聲道:
“觀其人昔年本事,大抵是能證真流,卻偏入了散數,可近來看他法力神通,卻又不是尋常散數所能比擬?的確有些門道,莫非空證?”
金環主人目光轉過,對陳裕微微頷首。
他今番特意前來,其實是受了通烜之請,特來提防空空道人真個不顧身份,對陳珩悍然下手。
但陳裕竟也插上一腳,隱隱擺出一副相幫的姿態,這倒叫金環主人略有些意外。
“這人要空證的究竟是哪條道?緣何如此?是前頭之人太過于勢大,又或者另有隱情?”
見金環主人并不接口,空空道人倒也勢頭不減。
他低聲自語幾句后,數息后忽從容一笑,隨即拂袖起了身。
“無需相疑,我今番特意出巡,來意早已同陳珩說明了,并非虛言。”
空空道人點頭:
“道友,我去也。”
金環主人見此難得猶豫,終在空空道人離開前將他喚住:
“今日眾天之格局,敢問劫仙老祖是如何作想?”
“作想?”
空空道人側目。
金環主人沉聲:“我便明言了,我觀眾天宇宙內暗潮漸涌,各方間心思不純!
如此形勢,正需幾位道德高巍之士出面,鎮壓上下,以免殺劫難抑,懇問尊師眼下到底情形如何?”
“自斬了祟郁一劍后,我師便少有露面,此事你我皆知,如今我師的道場空寂,我亦難垂聽教益,否則……”
空空道人不由沉吟。
以自家老師性情,他若知悉了自己創出的這劫仙法脈,是欣慰居多,或搖頭斥責,還是冷淡相對?
“以老師無量偉力,我這所為,恐怕……”
空空道人略略一思,片刻后看向金環主人,忽而面容轉冷:
“殺劫?何等殺劫?所謂窮則變,變則通,眾天宇宙若真死水一潭,那才真個無趣,道友何必多思自擾。”
他說完這話,身軀便須臾消失不見。
只剩金環主人在原地輕嘆一口氣后,腳下一動,就同樣身形隱去。
翌日,歲刑地。
界門之處,長長隊列中的陳珩眸光一動,忽抬頭向天看去。
恰時云破霧散,一片風聲轟轟壓下,震動長空,又投下萬千迷離絢光,似有某類龐然巨物正在飛速臨近,惹來一陣驚呼聲音,眾人議論紛紛。
“陳真人,宵明大澤一別后,著實多年未見了。”
天中此刻傳出一聲大笑,熱情相邀:
“今日我奉神王之命,特來迎你去虛皇,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