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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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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間如死一般的寂靜,八方無聲,如被突兀打入一片至寂界域中,鴻毛不動,鳥影滯空。

  陳珩吸了口氣,將念頭收拾,一步步朝那酒樓行去,而途中那些行人、商販的身影竟然有若光中幻影,容他輕易從中穿過,卻形象不改。

  待得上了酒樓二層,在臨窗方桌上,只坐有一個身著古銅色縐紗道袍老者。

  老者身高七尺,貌甚清癯,下頜胡須是暗金顏色,一對白眉好似雪霜,神情悠然自若。

  若單看形貌,怕任誰也難想到這老者是早在道廷時便身居顯職,自前古顯赫到了至今的強橫仙圣。

  可陳珩愈是接近,太素玉身那股下意識的示警感便也愈劇烈,直如針扎!

  面前老者雖不過七尺高下,形象卻龐大到像是要充塞宇宙,擠碎虛空,亙爾無邊,廣大深遠。

  這容納安置了數百億生民的歲刑地在他面前直如水中一塊小小浮木,不需什么用氣力,探手便碎!

  “有膽識,好心性。”

  見陳珩竟走了上前,空空道人目中隱有一絲滿意之色,將那一縷流出的法性收斂,贊道:

  “你便不懼?”

  陳珩施了一禮,坦然道:

  “前輩如此煊赫人物當面,自然心驚,不過眼下情形,再多生怯意恐也無用。”

  “近來的八派六宗倒福運亨通,后輩弟子里多有英豪人物,尋常小輩便是有些護身寶貝,得了宗門指教,在老夫面前,怕也難這般從容。”

  空空道人笑了聲,視線自陳珩紫府中的那一顆混金雷珠上定一定,又移到他身上,感慨一嘆:

  “多少年了,還能從非我劫仙一脈的門人身上見得這門散景斂形術?而老師之智慧無窮,便是如今的我亦難揣摩通達,當真深不可測。

  劫仙,劫仙,億劫漂沉,周回生死——

  這‘劫’之一字……兜兜轉轉,我還是難以開釋。”

  一句過后,空空道人忽陷入思索當中,再不理會陳珩。

  陳珩見狀目光閃動,腦中不由生起無數念頭。

  劫仙弟子,道廷重宰——

  空空道人的名號于他來說已不需多言。

  事實上,任何一個陳玉樞的子嗣,在真正得悉自家身世后,大抵都會知曉空空道人這個幕后大能。

  是空空道人教給了陳玉樞《豢人經》傳承,并助他從虛皇逃來胥都,以至流毒后世。

  而當陳玉樞被天公厭憎,劫數襲擾之際,陳玉樞以一卷方術將雷災分化到他的無數子嗣頭頂,以此法來慢慢分化天厭,叫子嗣來為他脫劫合道。

  但似陳玉樞那等厲害的修為,怎能以化身來布種天下?

  須知不少大神通者都是子嗣艱難,緣何他能例外,又到底使了何類神通秘法?

  在這其中。

  同樣似也暗藏著空空道人的手筆。

  自種種事跡看來,空空道人這尊巨擘理當是在陳玉樞身上寄予厚望,故而才會如此賣力,二者間應為利害相當。

  可空空道人卻偏又庇護了陳潤子、陳元吉。

  他將這兩個自陳象先之下修為最高的子嗣護住,使陳玉樞無法爽利將他們吞食入腹。

  陳潤子、陳元吉在得了郁羅仙府后,以仙府為基,可是將不少陳玉樞子嗣帶離胥都天護持,擾了陳玉樞避災的進程。

  自這一處看,空空道人又似與陳玉樞的立場相悖?

  從頭到尾,這一位巨擘行事都是變幻莫測,叫人難真正窺見他的心思。

  而陳珩更修行了“散景斂形術”。

  與諸余陳玉樞子嗣相比,他同空空道人之間,又似多了一根若有若無的聯系。

  這位今番特意來見。

  他的目的……

  便在陳珩沉吟之際,空空道人聲音忽淡淡響起,道:

  “你可知腳下這歲刑地的底細?”

  “愿聞其詳。”

  空空道人一指,示意陳珩在面前坐下,縱目四顧,莫名開口道:

  “前古都元帝治世時候,這歲刑還不叫歲刑,而是喚作四戾地……”

  所謂四戾地,是北有橫天大蛇,南居黮水鬼魔,東方乃是火部一位老星君愛子的道場,西方福土里則住著位破戒高僧。

  這四位都是殺生無數的人物,在當職時曾犯了甚深過錯,按律當死。

  可看在他們昔年的赫赫戰功上,再加上又有重臣出面作保,遂被褫奪了一切官職,在受過刑罰時便被流放到了這四戾地來受苦。

  四戾這名,似還是那時的一班清流特意所作,以諷這四位的驕恣……

  見空空道人忽說上這樣一番言語,陳珩收束心思,想了想,道:

  “我雖不知前古的風土人情,但有這四位在,此地生靈或是處境艱難了?”

  “不說如處水火中,卻也大差不離,這四位都是上通于天的人物,在地陸里,區區一個地君怎能勸阻他們?

  按理來說,這地陸前景當是不堪,可偏不過多久,便有一人仗劍澄清了寰宇,誅殺四戾。”

  空空道人心生感懷,眼望長空,口中道:

  “那人是散修艱難成道,自號‘歲刑’,精通一手厲害火法,我早年曾同他斗過幾場,互有勝敗。

  后來我因真正得到老師正傳,便閉關了數百年。

  孰料出關尋他時候再斗,他已是徹底身死道消,被火部幾位星君聯手做局,害死在元載天。”

  這話語平鋪直敘,在末時卻叫聽者頗有些猝不及防。

  但再一想,也在常理當中。

  據空空道人所言,這地陸四戾無論身份、背景都遠在尋常神通者之上,可謂上通于天,底蘊不凡。

  在盤根錯節之下,自然是牽一發動全身。

  縱有人以甚深法力降伏了這四戾,亦難免會被其身后的勢力記恨報復。

  這時候若尋不到對等的靠山以為遮護,單打獨斗的景況下,一個慘淡收場,卻也不足為奇。

  空空道人聲音繼續悠悠傳來,道:

  “能以一己之力打殺四戾,我那位舊友的才情自然無需多言,但可惜他當年再如何風光,眼下也早埋身丘墟之間,更莫說什么長生逍遙。

  他以為自己這施為,不僅是在為故土萬靈出上口惡氣,更要憑此戰績,將聲名高高送去道廷,以期投入火部赤杖大仙的門下,但可惜了……”

  陳珩忽抬頭問:

  “前輩這番點撥,是欲告誡我大道修行,須少不了法侶地財?”

  “老生常談的事,再論作甚?”

  空空道人不以為然,一擺手:

  “我倒欲言,這‘劫’之一字是橫貫先后,在有無之間,在動寂之內,不即不離!”

  “劫?”

  “歲刑殺四戾是一劫,他解不了劫數,自然灰灰。但在此之前,他以散修身份走到那般地步,期間又不知遭逢過幾多劫數,正是因屢屢歷劫,得了好處,歲刑才有殺四戾時的風光。”

  空空道人呵呵一笑:

  “陳珩,你修行至今也算不易,在臨淵屢薄時候,可有感劫數之艱?”

  陳珩點一點頭。

  “大道攀升,總是脫不開一個‘劫’字,莫說修行人士,便連凡俗之輩,生老病死苦,這又何嘗不是劫數?

  前路撲朔,不單是你,便連我亦常感惶惑,憂心自己渡不過劫數,或將成為下一個歲刑。”

  空空道人此時目光若炬。

  在交談以來這位前古巨擘第一次正色,沉聲喝道:

  “人人都知我是拜在了老師門下,走得劫仙一道,但現在我的路,和一眾師兄弟都不同,又被指責是叛經離道,你可知為何?”

  生生受度,劫劫長存——

  在劫仙老祖的經義里,“劫”乃自生,亦從他處生,依萬物和合而成,永恒實有,不可言說。

  譬如在正統仙道的修行之中,得胎息是一劫。

  成則得先天一點靈光之火,邁入修行門戶,敗則難脫凡身,為百年壽數所限。

  煉真炁是一劫。

  成則飛天登云,打通天地橋梁,敗則虛損元真,痛切其身。

  開辟紫府是劫,鑄鼎凝汞是劫,修行金丹是劫,成就元神是劫。

  返虛有迷障阻路,純陽有三災當頭。

  便是那合道境界也依舊有九難,在阻人成道,仍逃不開劫網一張!

  而劫仙一脈弟子,他們便是將劫數視為造化機緣。

  因他們修行的劫仙真經緣故,在每成功化解一次劫數后,其便能得獲一份“劫藏”傍身。

  這劫藏可謂妙用無窮,不僅能夠提升道行、點化法寶、加持神通,更可用來殺敵護身、作靈材大藥之用種種,堪稱是造化之靈、大塊之精!

  因此緣故,劫仙門下弟子的修為提升之快,便放眼前古那個萬家爭鳴的鼎盛時代,也堪稱是異數!

  不過物有正反,禍福相依。

  劫仙門下弟子雖能自劫數中獲益,得來“劫藏”這等造化神物。

  但他們生平所遇劫數,比之常人,卻是只多不少。

  若說尋常修道人所遭災劫是百十數目,那劫仙門下弟子所遭的劫數便是千余,甚至要多上個十倍還不止!

  或為天災,或為地禍,或為人亂……

  凡此種種,都是災劫!

  這也意味著只要參習了那劫仙真經,便有那無窮無盡的災數將攔在前頭。

  即便是成就了仙業,證得了大道,也絲毫不能例外。

  能夠渡過自然是最好。

  而若渡不過,那便萬事皆休!

  這時隨空空道人的講述,陳珩心中驚訝也是愈大。

  待一席話畢,他目中已是一片凝重,警惕大增。

  “正統的劫仙法門乃是以劫為餌食,釣虛無造化,截成一尊劫藏煉為己用,這期間旁人大抵難以相幫,倘使助力,也要壞了事后機緣。”

  空空道人兩眼盯向陳珩,笑意莫名:

  “但我不同,我是親手創了《豢人經》的人物,你可知我的劫仙之道又是如何?”

  “用他人來分化自家劫數?”

  陳珩沉默良久后嘆道:

  “如此說來,陳玉樞……他和郁羅仙府中的兩位兄長,都是同前輩這大道劫數相干?”

  “呵,你果然猜中了。”

  空空道人拊掌輕笑。

  大道至極,求升難期。

  劫仙真經之酷烈霸道,遠要超乎尋常修士的想象,便連空空道人這等眾天聞名的大神通者,亦難脫離這劫數鐵網。

  事實上,劫仙老祖昔年收下的親傳弟子何止百余?但有聲名傳到至今的,也不出十指。

  其中甚至還有近乎半數都是自覺扛挨不住將來劫罰,只能無奈棄了劫仙的道途。

  空空道人自不愿做那半途而廢之事。

  他若想更進一步,真正做到執拿大道。

  這劫仙道途,實則是一大助力,輕棄不得!

  可劫數又著實可怖可畏,歷劫日久,饒他自詡法力通大,也不敢放言可以輕松破劫。

  如此一來……

  “《豢人經》是取自眾生如馬牛,獨我作龍象之意,空空道人昔年開創此法,應是欲集眾智眾力于己身,圓滿至道。

  而他這分劫之法,立意倒是與陳玉樞借子嗣來脫災的方術手筆同出一轍,看來這事上,空空道人亦摻和了一腳?”

  陳珩暗中思忖:

  “不過沒有太始元真,更沒有血脈為憑籍,空空道人又當如何來分化劫數?”

  似看穿陳珩心思,空空道人搖頭解釋一句:

  “此處錯了,我這化劫法雖與玉樞那道方術立意相近,都是走得化整為零,欲將劫數豆剖瓜分的路數,但我這法門可要溫和些,并不如玉樞方術那般酷烈。

  你先前說得倒無差,玉樞與仙府中那兩位皆是我的劫種,要擔我的劫數。

  但我與劫種間,其實是榮損相當的干系。”

  陳珩問道:“劫種一身修為,莫非不能助前輩消劫?”

  “這是何言語?自然不能。”

  空空道人笑瞇瞇道:

  “我知曉玉樞那方術很有些門道,不僅能助他分劫,無可奈何時候,他更將子嗣修為吞奪為己用,以免白白耗費在小純陽雷下。

  但我這法子可不同,我若有進有益,劫種們自然水漲船高。

  反之劫種若破除災禍,他們還更能順勢得來一尊‘小劫藏’,雖比不得真正‘劫藏’,但也甚是不凡。

  陳珩。

  何不想想……”

  空空道人這時輕嘆了一口氣,語氣耐人尋味:

  “老夫若真是那般窮兇極惡,潤子、元吉又緣何要對我執半師之禮?

  我借他們分化劫數是真,而他們又何嘗不是從中獲益?

  實話說來,當我劫種自然難免要被無窮劫數纏身,但也不是非得綁死在老夫這條船上。

  若劫種做完了應盡的份額,我便是解了他這身份,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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