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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丹心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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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畔的風輕柔駘蕩,緩慢帶來午后暖濕的水汽,也將兩岸一排排高大茂密的白桑樹吹得微微發響。

  風日宜人,恰是韶光正茂。

  下了畫舫,從小徑過去不遠,就是一座被花樹掩映的亭子。

  喬蕤跟在陳珩身后,看著他的背影。

  在這樣的午后,即便是樹蔭中透出的光也還是依然刺眼,在地面無聲籠下一片斑駁。

  喬蕤走著走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心里莫名就有些出神。

  上一次像這樣,他們兩個好像都還是下院弟子。

  那時候的兩人為躲避各自仇家,選擇藏在了凡人小國里。

  陳珩先假扮成了個四方游學、想進京趕考的外地士子,為方便客居讀書,才選擇在城里租了一間小院。

  自己后來被他救下,便也假扮成他的親眷,同樣在那間小院里隱姓埋名住了下來。

  喬蕤記得那小國的國都離鶴鳴山距離頗遠,國主姓趙,是一名紫府三重境的仙道高功。國都中還流傳他曾經驅云布雨,解了北疆數場大旱的故事,因此民間感懷敬仰,近乎家家都懸有他的畫像。

  譬如小院對門的那戶人家,就是國主的忠誠信眾。

  逢年過節,都能看得到他們灑水凈街,將畫像請在案上來供奉香火酒肉。

  不過遁界梭對那戶人家倒頗不見待,他甚是不喜鵝肉,而那戶人家節慶時最愛吃的,便正是肥鵝。

  那時候面對遁界梭的嘀咕絮叨,喬蕤聽得大多是云里霧里,和小簟兩人茫然大眼對小眼。

  總是要等到陳珩出關,遁界梭又抱著酒壇子跑去了那處,兩人才落得個耳根清凈。

  而平素間為了不引人注目,偶爾出門采買時候。

  陳珩也會先行幾步,暗里捏著劍箓,將她護在身后。

  就像是今天這樣。

  自己停下腳步,抬起了頭。

  看見的也似乎永遠只會是他的背影……

  喬蕤忽然低頭笑了笑,她心底亂糟糟的一片。

  腦子里時而想起流火宏化洞天,時而想起長嬴下院的白石峰,時而卻又想起趙國的那座幽清小院。

  在她思緒像團亂麻時候,只覺耳邊好似已經靜了很久。

  萬籟皆寂,連風聲都是若有若無。

  “師妹?”

  陳珩回身看她。

  “……”喬蕤仰起臉笑了笑,搖頭示意無事。

  進入亭中,里內桌椅杯盤俱全,齊齊整整,連茶點都是她平素喜歡的杏花糕,亭閣的暗紅短欄上正蹲著一臉得意的五炁乾坤圈。

  見喬蕤看來,五炁乾坤圈趾高氣昂一指鼻子,又緩緩一指亭中杯盤,顯是在表功的意思。

  不過他還未開口,遁界梭便不知從何處出現,此老跟喬蕤招呼一聲,便揪著五炁乾坤圈走遠了。

  喬蕤見狀不禁失笑。

  陳珩搖搖頭,伸手請她入座。

  不多時。

  便是茶過三巡。

  陳珩緩將手中茶盞放下,他仔細斟酌了一番,剛要打破沉默,一旁的喬蕤卻忽得搶先開口。

  “師兄是想問我為何不辭而別,還是為何我會送出那三座小界?”她說。

  “那三座小界雖是你私產,與世族公賬無關,但小界中有精礦貝場、靈山異禽,價值非凡,我絕不能厚顏收下。”陳珩停了一停,沉聲道:“而當日我令五炁乾坤圈去白商院訪你,他卻只見到了師妹的女侍,我——”

  “師兄,其實我和你一直是不同。我知道的……自己此生并沒有成道之機。”

  喬蕤輕聲打斷。

  她抬起手,一道明燦真炁飛出,雖看似若虹涂地,鮮麗明煌,似內里其實色澤晦暗,失了不少空靈之機。

  “師兄,我出身大族,又是自幼拜入仙門修行,從不缺什么丹藥、真法,可縱然如此,多次嘗試,我還是未能開出上等紫府異象,如今雖已離洞玄不遠,可洞玄之后,更還有金丹、元神、返虛……”

  喬蕤無奈一笑,又有幾分釋然:

  “仙道爭渡上,一步差,便步步差,事后即便想要彌補,也是難上加難了。”

  她看向陳珩,沉默了一會,眼神有些疑惑:

  “師兄,我最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里老是會出現一個婆婆,她會叫我徒兒……”

  “徒兒?”陳珩皺眉。

  所謂夢由心生,夢由心滅。

  而這世間修道人在入門時候便需先修一點先天靈光之火,即胎息是也。

  胎息者,性也,命也。

  此是道書所言的至善之地、性命之源,佛家又云“眾生平等”。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動而不撓,靜而能生,號稱真空一變而生真道,是仙道修行之始。

  凡是胎息有成的修士,都能夠守正心神,意與神同,絕難如凡人一般昏沉做夢,至于所謂的夢魂顛倒,更是無稽之談。

  修士之睡夢,要么是外邪入侵,五識不寧,要么是占驗有得,心生所感,要么便是有高人做法,特意為之。

  而似喬蕤這般,屢屢夢見同一個老婦人,便的確是古怪了……

  老婦自言曾是喬蕤最初授業恩師,已是數次接引喬蕤的轉世身,將喬蕤的元靈送入輪回了。

  她與喬蕤之間,雖是師徒業緣,更是親如母女。

  而至于此番相見,則是老婦人在神游物外時候心有所感。

  她自言以大法力竊取天機,預言未來之事,精確算得了喬蕤這一世依舊沒有成道可能,若執意為之,或許還會落得個魂飛魄散的慘死結局。

  故特來告誡勸解,叫喬蕤舍下心節,富貴喜樂過了這一世便罷。

  待得來日壽盡了。

  她自會親身前來護持,再度將喬蕤元靈送進陽世輪回當中……

  這一席話說完后,喬蕤臉上難得沒有什么笑意。

  她將頭低下,濃長卷翹的眼睫遮住了她的眸光,讓人看不出她的思緒。

  “師兄,我小時候雖喜歡花鳥煉丹、曲藝音磬,但也從來沒有荒廢過修行。其實師兄那日在周行殿上被三位祖師親自敇封為真傳,我心里真的很開心,我知道自己很沒用,我——”

  喬蕤袖里的手握緊,但她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這一次卻是陳珩開口:

  “此事喬鼎真君可曾知曉?”

  喬蕤怔了怔:“祖父知曉,但他只是苦笑,不曾對我多說什么。”

  “所以,師妹是因此事來疏遠我?因自己或許得不了長生,因自己或許成不了大道?

  不管是送出三座小界,還是來十六國助我,都是在提先自己安排將來之事了?”

  陳珩聲音聽不出什么喜怒,但喬蕤卻莫名聽出了隱隱幾絲冷意。

  喬蕤一時無措,腦子里飛速在組織言語。

  這時陳珩忽靠了幾步,道了聲得罪。

  然后便將身一俯,兩指小心搭上了她的手腕。

  這一剎那。

  喬蕤腦海轟然一聲響,像是洪水決堤了般。

  茫然、怔愕、歡喜、不敢置信……種種情緒都瞬時涌了上來,叫她一顆心都微微都在微微發漲。

  “這是在探你脈象,想什么呢?”

  五炁乾坤圈聲音不合時宜響起。

  他真誠傳音贊嘆道:“你臉真紅啊,跟石榴一樣,頭頂快冒煙了吧?”

  “不用你說,我知道!”喬蕤咬牙。

  陳珩法力在喬蕤身內仔仔細細巡察過幾回,也未能發覺出什么異樣。

  他對這結果也并不意外,只是起手一指,便將一縷氣機小心攝出收起。

  “師妹入夢之事,我會向師尊請教利害,總要問個分明,至于那老婦人所言的修道之事……

  依我一點愚見。

  所謂天數占驗,大多不過眾盲摸象,各說異端,不足盡信。”

  陳珩頓了頓,肅聲開口:

  “我還記得古書中一樁故事,在前古道廷時代,有一位優盂地地君是占驗道大家,聲名不小。一夜他以竹籌推演天運,算出了優盂地不日將有大禍,驚懼之下便閉了界門,隔絕上下內外,又呼朋喚友,費了人情,將不少大神通者請來優盂地坐鎮,共渡這場未來大劫。”

  “后來呢?”喬蕤問道。

  “后來優盂地君正是因他的謹慎,才斷送了性命。”陳珩道:

  “彼時正值是龍遒之亂,老帝君歸隱,新的道廷大帝君尊位還懸而未決,在有心人推動下,眾天宇宙波濤涌動,毒厲刀兵漸涌。

  一些亂兵以救駕名義打到了優盂地附近,優盂地君本該出兵助陣,但他卻謹守天地關門,不出一兵一卒。

  他以為自己算出的大禍便是此遭了,還為自己提先叫來了不少援手而心中歡喜,只認定自己終是渡過了劫數……”

  說到此處。

  陳珩微微搖頭。

  只怕當時的優盂地君也沒想到,他以為的大禍不在此處,還更在后頭。

  不久新帝忽然登基,悍然壓服相爭者,僅一紙詔書發下,頃刻便有十二位天尊人頭落地,那些亂兵更是不戰而潰,被打入幽冥生生世世受苦。

  而優盂地君閉門自守的行徑也被地陸中人狀告上天。

  道廷幾位天官本就與他有舊怨,如今更是借題發揮,認為他暗蓄兵馬、心有異志,即刻勒令優盂地君自裁謝罪。

  如此。

  那一番籌謀辛苦反成了他的催命符,聰明反被聰明誤……

  一則故事說完。

  喬蕤沉默片刻,仰起臉來,忽莫名道:

  “我還以為師兄既精通占驗法,也會篤信天數。”

  “我只信自己親手卜算出來的結果。至于篤信……”

  陳珩一笑:“我若真是篤信天數,就早該死在南域或先天魔宗里了。我曾問過師尊,在我成丹之前,九州眾真推算出的天數,大多都是陳玉樞據于優位,以至蛟蛇結蟠,無人可制!

  而即便我如今成丹,陳玉樞氣象依舊要遠勝于我,眾真繼續推運,還是算得我日后依舊要敗于他手。

  可如此占驗,難道我就不爭了嗎?”

  陳珩看著喬蕤,一字一句認真開口:

  “任憑眾真算得結果如何,我依舊是要昭明天象,快劍斫蛟!

  師妹,我篤信的,從來唯有一句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

  喬蕤抬頭對上陳珩視線。

  片刻沉默后,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她知道陳珩性格深沉內斂,在旁人看來,總是一種寥寥長風、超以象外。

  而像今日這樣又是言語寬慰,又是不厭其煩剖析心境。

  若是說出去,不知道叫多少人吃驚愕然……

  可越是如此。

  喬蕤心里便越是難過。

  “師兄,我明白了,制天命而用之!”喬蕤揚起唇角,沖陳珩露出一個微笑。

  此刻和風拂拂,淡云融融,晴曦高涌仿佛天公解意。

  亭外是火金一般的日光,如瀑般泄下,迷離惝恍。

  仿佛萬物都要融在了這火般的顏色里,再不分彼此……

  “師兄會在十六國停留多久?”喬蕤問。

  “三兩天吧,整備人馬后,便也該踏出界門,去往天外了。”陳珩道。

  喬蕤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陳珩忽又認真道:

  “對了,還未恭賀師妹道成紫府,不遠洞玄。”

  “又不是金丹、元神這樣的大境,師兄也要送我賀禮嗎?”喬蕤眨眼。

  “師妹想要什么?”

  “師兄是想借故寬慰我?”

  陳珩看她:“是。”

  喬蕤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下意識偏過頭,片刻后又故意裝出促狹的模樣,笑著拉長了聲調:“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陳珩點點頭,唇角含著微一點的笑意。

  喬蕤心底一澀,這一剎那,她連鼻尖都似乎酸澀起來,只能快步走出亭中,裝作像是想要喘口氣。

  她知道夢中那個老婦人說得話應不是虛言,她知道自己此生應無成道之機。

  而她也知道。

  自己身后那人身負殺劫,如履薄冰,心里也只容得下大道……

  如果不是真君,如果當初真君沒有出面救下他。

  他又會如何看待自己,還會像今天這樣視自己為友嗎?

  喬蕤心里這樣想。

  然后她就聽到腳步聲響起,陳珩一樣也走出亭外。

  兩人比肩而立,誰都沒有說話。

  只是看著不遠處湖面上驟起的漣漪,風水成紋。

  “師兄,我什么都不想要。”

  喬蕤忽然開口。

  陳珩低頭看她。

  喬蕤迎著他的視線,清亮眼眸里笑意閃動,藏都藏不住。

  “不,我騙你的。”

  喬蕤看著他,然后閉上眼,在心底小聲補了一句。

  她說:

  “師兄,我要你一直記得我……”

  數日后。

  庾國,羅崔山。

  劍戟林立,甲海盔山,無數符甲力士、神將道兵立在云中,密密匝匝,團聚一處,他們皆是拱衛著中央的大演日儀金車和幾座玉景飛宮。

  宏大威嚴,遠別于凡俗氣象!

  而此時云下,也正有一團威光在緩緩生出。

  初始不過丈許大小,但層層上升,很快便漲到了百丈高下,形如巨屏,里內光色似在蠕蠕而動,照得眼前天地一時光影搖曳,添色生輝。

  “這便是界門?的確玄奇。”

  沈澄收回目光,對一旁的陳珩笑道:

  “有此物來挪移虛空,我等去往羲平地,倒是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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