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向前走了幾步,從湖畔的細沙灘上走到水中,臉上的神情變得溫柔起來。他伸出手,掌心還托著那件只有李無相才能看到的東西,輕聲說:“來,無相,你既然想起自己是誰了,就來拜拜咱們的祖師吧,然后跟我回去。”
李無相盯著他手里的東西看了看,又愣了愣,在水面上行走,一直走到徐真面前。
然后皺了下眉:“我不想拜。我想起了自己是誰,才知道自己應該是自由自在的,我干嘛還要拜什么東西?”
徐真想了想,把手收了回去:“好啊,你不想拜就不拜。看來你的脾氣比我想的大一點,這也不錯。”
薛寶瓶回過了神。她不再說話,手中扣著自己的小劍,打算尋找一個機會。
她再不懂什么神通,到這時候也已經看明白了——李無相好像成了徐翩翩,或者說成為了徐翩翩從前的那個角色。
之前她以為徐翩翩就是耄,是來自東陸的得道的虎妖,可現在她腦子里冒出一個猜想——徐翩翩是耄,李無相也是耄,而耄就是徐真身邊的一個“同伴”。
耄這東西可以變化成被吞噬了的人的模樣、性情。徐翩翩之前吞了胡薇,于是就成了胡薇。而剛才李無相吞了徐翩翩,他現在就聽徐真的話了、被他迷了,成了他身邊一個新的“徐翩翩”、他的弟弟!
也許徐翩翩從前也并不是徐翩翩、并不是徐真的妹妹的!
現在就只有一個機會了……李無相不是尋常人,他是有大劫災星果位在身的,徐真并不知道這一點,他會不會更容易清醒過來?因為他的修為也要比徐翩翩高。
也許他需要一個什么刺激……極強烈的刺激……自己的舍身一擊會不會有用?
她在這一瞬間想起了李云心的話。他告訴自己不要做他人的附庸,不要想著為他人犧牲。但薛寶瓶覺得自己做這事也不算是為了李無相,而算是為了自己,因為她想要這樣,而且不后悔。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緊盯著徐真,但又放棄了。不行。徐真這大妖王一直都很警惕,自己不可能傷到他,尤其是重傷。
她又將目光投向李無相——他現在叫自己“薛姑娘”,很疏離。可這種疏離也還有善意和敬重的,要是對他出手,他又把自己……
小劍在掌中嗡鳴起來,她開始行氣。但就在這時候,一只手搭上她的肩頭,輕松將她的氣機化解。
“別做傻事。”她聽見了佟栩的聲音,“你這是蚍蜉撼樹。”
薛寶瓶猛地轉臉,厭惡地看著佟栩。佟栩卻笑了笑:“你放了我一回,我也救你一回。徐真跟徐翩翩不同,你要是不做他的敵人,他這人是很不錯的。如果你非要做點兒什么,何必是現在呢?太一教還有梅秋露,找個機會,試試去找她呢?”
徐真該是聽見這些話了,但似乎并不在意。因為他現在的注意力好像全都集中在李無相的身上了。
像在馴服一只剛剛平靜下來的猛獸,他慢慢抬起手、輕輕伸過去,懸在半空中停了一下,落在李無相的肩頭拍了拍:“你還想起什么來了?”
“風都城。我從前在東陸的封地是風都城。”
“對。你還記得你在城里的住處是什么樣子嗎?”
李無相笑了:“在一座高臺上。光禿禿的,因為我喜歡風。臺子很高,四下里什么都能看見——遠處的山是光禿禿的,太陽出來的時候都是亮閃閃的一片,因為都被我吹得光滑了。風都城里的人和妖都聚在高臺底下或者地下住著,因為他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起風——哈哈,有意思,我從前這么喜歡玩嗎?”
“對,你就是這樣。那我再問你——”
李無相嘆了口氣:“別問了,我真的想起來了。現在換我問你了——你來中陸是要做什么?君上叫你來的嗎?咱們干嘛要幫五岳真形教?當初李業是個大禍害,但是如今的六部玄教就是他的主力——太一教、血神教之間斗來斗去是人族自我消耗,那叫他們斗是最好的了,你干嘛要幫六部玄教?要是太一教沒了,玄教一統中陸,對我們可不是好事!”
徐真被他這話弄得一愣,盯著李無相半晌才說:“從前你可說不出這些話。唉,你來中陸也是好事,這些日子你……長大了,竟然會問我這些了。”
他接著笑起來:“你知道我從前最煩惱的是什么嗎?就是身邊沒什么人可以商量。我從前知道你聰明,可也知道你總不把自己的聰明勁兒放在正路上。我現在一瞧你……唉……”
佟栩還在制著薛寶瓶。兩人聽見徐真的話,都又愣了愣,心里幾乎生出一模一樣的疑惑——
李無相毫無疑問是入迷了的。似乎將自己的記憶嫁接了徐翩翩的記憶,或者說“耄”的記憶,看樣子已經真把自己當成了從東陸來妖族、把徐真當成了哥哥。
可徐真這是怎么回事?他說的話聽起來也不對勁兒了——他這是在真心實意地感慨嗎?他是故意這么說,好像李無相更相信他,還是……怎么回事?他這是怎么了?
薛寶瓶與佟栩之前還勢如水火,可到了這時候卻不約而同地覺得骨子里泛起一股寒意,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了。
李無相這時已經走到岸邊,身子稍稍一振,將滿身的鱗甲都收了,赤身裸體。又抬手往肚皮上摸,但摸了又摸也沒摸索出什么東西來,仿佛是在撓癢癢。
他這身形骨肉勻稱、白皙潔凈,稱得上賞心悅目。不過赤身裸體畢竟不雅,佟栩就避開眼神。薛寶瓶倒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等看他微微皺眉又掏幾下,才說:“你是想要從肚子里掏衣服出來嗎?你為什么這么做?難道你從前能從肚子里掏衣服出來嗎?”
李無相被他問得稍稍一愣,徐真立即轉臉看他,眼神很兇惡:“你再多說一句,我就宰了你。”
再轉臉看李無相,神情立即溫和起來:“這女人想要亂你心智——在中陸的事不過是一場夢,你不要著了道。”
他在袖中一摸,取出一領大氅為李無相披上:“先穿著這個。”
李無相點點頭,又看看薛寶瓶:“你倒是用不著嚇她。我從爐灶里出來的時候妖力全失,就是她救了我。這些日子她對我一直都很好,跟你從前對我也差不多了。放她走吧,你從前不是對我說到了哪里就要守哪里的風俗嗎?這里是中陸,不該殺了對我有恩的人。”
徐真笑了:“你高興,就這么辦。”
他轉臉看薛寶瓶:“小姑娘,你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怎么誤打誤撞跑到了大盤山上來?”
薛寶瓶一聽這話就覺得不妙——徐真的神通太嚇人了,像是能把假的說成真的!
她立即抬手捂住耳朵,可徐真的話卻直接響在她的腦子里——“這里的事情不是你能摻和的。江湖人士,應該最明白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的道理。下山去吧,走得遠遠的,遠離世俗紛爭,自己躲起來修行求個長生不好嗎?你說呢?”
薛寶瓶就慢慢把雙手放下了,再看徐真和李無相時,臉上全是驚疑不定的神情。轉臉一瞧見身邊的佟栩,更是嚇了一跳,飛快往后退出一步。隨后她一邊緊閉著嘴巴,一邊緩緩后退,等退到楓林邊緣,立即閃身鉆進林中。只聽著林間簌簌作響、飄落幾叢楓葉,就變得寂靜無聲了。
佟栩臉色凝重,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卻見李無相目送著薛寶瓶離去,又把眉頭一皺:“你還沒答我的話呢,咱們為什么要幫六部玄教?”
徐真嘆了口氣,但這口氣該是欣喜的:“好吧,你不如再想想看,我們幫的不是玄教,而是血神教。君上如今就在血神教之類,已領了一些司命真君的權柄。如今該是我們幫助玄教、幫助血神教剿滅太一才對。老弟,咱們從前想的是什么?反攻中陸?這太費勁兒了。中陸可有六位大帝,不是那么好拿的。對付這種敵人,叫他們從中自行瓦解才是最省力的法子。”
“只不過中陸的太一教和三十六宗從前太不成器,一盤散沙。如今君山在靈山之中就是為了一統——再借著這些人修的手段,去跟太一教斗。等他們斗到了兩敗俱傷的時候,咱們再卷土重來,豈不是更妙嗎?”
李無相愣了一會兒:“這么說我猜對了。”
“什么?”
“我在來大盤山的路上就在想,血神教的這種煉法不就是把人煉成妖人、叫人成精嗎?這么說還真是咱們妖族在背后發力?”
徐真笑了:“你早就該想到了。你剛才可是說,然山一脈是妖王九公子的法統。只不過有一點你怎么從沒多想過呢?然山祖師、李椒圖,是九公子的傳人,那他會不會其實也是個妖王呢?妖王成了真仙,那自然就是妖仙了——這些可都是真的,做不了假。即便里面有一點點假,也因為這些真而也成真了。”
李無相點點頭:“大哥,能讓我見見君上嗎?”
“哦?你剛才都不想拜,這時候卻想見了?”
李無相一皺眉,哼了一聲:“從來都只有你才見得到君上,我在東陸的時候,你總說,君上今天說了什么、明天說了什么,我說我也想聽君上跟我說說話,你就說時機未到、說我還不是時候。”
“到了現在呢?你剛才都說我不再愛玩,能幫你出謀劃策了,我還不能見見君上嗎?不叫我見,我聽他說說話行不行?”
有意思,真有意思。徐真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原本以為李無相的性情會變得跟徐翩翩差不多,結果大相徑庭,倒是只有一點還是像的——有些任性,喜歡撒嬌。
不過李無相這撒嬌跟徐翩翩可不同,怎么說呢,不應該算是撒嬌,而是使性子。然而使得很有分寸、合情合理,這倒是叫他想起徐翩翩之前的韋空空來。不過李無相看著比韋空空還要更聰明一些,不像他那么蠢頭蠢腦……
這回能有好些日子了。有趣,好玩,這回是他喜歡的弟弟或者妹妹的樣子,也許能陪伴上好些年的光景呢。
但這種時候還不穩固,還有可能變的。耄本來就變化多端,最開始的時候是要好生哄著,以免留下什么禍患。但也不能由著性子來——當初徐翩翩成耄的時候,他也是實在很喜歡,就太驕縱了,結果真養成個貪玩隨性的模樣,時常叫他很頭痛。
至于現在他說要聽聽君上說話……
他自然是聽不見的,也是見不著的。世上能聽見君上、能見著君上的,就只有自己。
不過也是有辦法的。叫他知道君上能聽見他說什么就好。
徐真在心里笑著嘆了口氣,說:“好。我可以試試看。至于能不能聽到,就看君上想不想叫你聽到了。”
于是他凝神靜氣,在心中觀想,試著請君上在心中顯化。
與以往一般,回應極快到來。這意味著他獨得君上眷顧。
先聽到的是一個聲音。這聲音就像是他自己心中生出來的念頭一般,好像是他自己的想法。只不過稍加分辨,就知道是來自未知某處的某個宏大卻親切的存在的——
“來了。”
應該是“我來了”,徐真在心里想,如果是君上在說的話,君上的原話應該是“我來了”。
于是他在心中想道:“我的弟弟,耄,李無相,想要聆聽君上教誨。”
“讓他聽。”
徐真的心里又冒出這么一個念頭。盡管這種事已發生過許多次,但徐真仍覺得心中悸動——君上對他有求必應,這叫他時常感到惶恐,很怕有一天會失掉這種眷寵。
“君上想要對他說什么?”徐真在心里想,“他對中陸的情勢很關注,也有自己的見解。我覺得他可以為君上所用。”
“的確有一個好頭腦。”
徐真聽到君上夸贊了一句。他心里莫名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但并不敢在君上顯化時表現出來。于是他看向李無相,打算對他轉答這一句。
可是他看到李無相微微垂下目光、微微傾了傾身子——
“謝君上夸贊。我的頭腦全為君上所用。”
徐真怔在原地——
他怎么能聽到!?他怎么能聽到君上的話!?君上是在我心中顯化的!
可是下一刻,他猛地轉過臉看向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