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翩翩對胡薇這個新的身份很滿意,這種滿意從第二天一清早就開始了。
她吃掉了胡薇,因此獲得她所有的記憶和習慣,于是就知道上池派的弟子早起之后是要到飯堂用飯的。她不喜歡中陸的飲食,可知道上池派的像她這種停留在筑基境界的弟子不算多,大概只有兩百個。大盤山很大,又分了九個支脈,她這一脈的筑基弟子只有十六個。
這十六個人,其實也不是每個人天天都要去飯堂吃的。有的人要辟谷,有的人有事要忙,因此據她估算,今天早上往這邊的飯堂去的人不會超過七個。
所以她就必須得去了。因為她昨天累了一晚上,又是剛剛回山,按著人的習慣,今早是一定會餓的。
昨晚回來時,差不多人人都避著她。今天早起了,人人都變得熱情了。她一路往飯堂走,遇到十一個跟她打招呼的,她都得一一回應,回應的時候還得想一想這個是誰,真的又累又煩。
等到了飯堂里,發現吃的東西是紅薯稀飯和咸干魚。稀飯吃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像在喝泥漿。干魚滋味也不好,又臭又硬。徐翩翩強迫自己把一整份都吃完,連忙逃走了。
然后,叫她滿意的事情就來了。
從飯堂去丹房要走兩刻鐘、穿越一片樹林。她走在林間小徑上的時候,就忽然聞到人香味兒了。
人真香啊,毛不多,皮也嫩,因為總是吃鹽,自己就把自己腌入味了。而且大盤山上的人還修行,體內靈氣濃,這種香就也很濃郁,徐翩翩隔著一里地都能聞到。
現在她就聞到前面有一個人了。應該是上池派的弟子,也是筑基的修為。
在青浦山的時候她不好嘴饞,因為佟栩不好說話,徐真也嘮嘮叨叨。可現在到了大盤山,徐翩翩覺得自己像是掉進蜜罐里了。那么多的人,她不吃只聞就覺得很幸福。其實昨天晚上背著佟玲上山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問了,佟玲啊,反正你到了山上也要死的,要不然讓我咬你一口吧,這樣你就看起來更可憐了。
但是佟玲不肯,說要是叫她咬了,李無相能看得出來是人咬的。徐翩翩說那我用尖牙咬呢?佟玲又說附近的山上已經沒有野獸了,也會叫人覺得不對勁。徐翩翩就問她能不能用小刀削下一片來,這樣總說得過去了吧?佟玲說,你再這樣問我就回去稟告宗主和徐仙人,說你難成大事,徐翩翩只好不再問了。
因為徐真給她下了蠱,這種蠱她只受過兩次,都是因為把徐真惹得太生氣了。比一比那蠱,她還是愿意忍一忍的。
可是現在好像可以。這里沒有別人,離丹房還很遠——
徐翩翩立即抬腳快步往前走,看見前面那個人了。是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子,她想了想,知道這個人叫唐中,也是她這一脈的,算是她的師弟。
唐中這時候正在走一段下坡路,那路上本來是鋪著一條一條的石板的,但是年深日久,石板碎的碎、斜的斜,很不平整。昨晚的時候又下了一場小雨,露出來的泥土濕潤,一些地方還長著青苔,路就更滑了。
徐翩翩悄悄走到他身后五六步遠處撿起一枚小石子。看著唐中小心翼翼地走到下坡路中間,立即把小石子打了過去。
她打的不是唐中,而是他腳下的碎石。力道掌握得很好,一顆碎石被打得滑動了,引得一小片也都開始滑動。唐中驚呼一聲,一下子摔倒往坡下滾。徐翩翩連忙跑過去說:“唐師弟!”
——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唐中被她抓緊了,然后被她拽了起來——手臂被抓出深深的血痕。
這下坡路的一旁就是山崖,唐中站起來之后還驚魂未定,看著山崖發愣、喘著粗氣,似乎既不覺得疼,也忘記說話了。
徐翩翩立即從坡上跳了下去,繼續往前走——等走出了五六步才聽見唐中在身后如夢初醒地說:“多、多謝師姐,師姐你——”
徐翩翩又快走幾步,拐過一片林子鉆了進去。等過了一小會兒,看到唐中急匆匆地捂著胳膊走過去了,徐翩翩才又回到路上。
她的手上都是血,指甲縫里還有皮肉。她一根一根地舔著血、用門牙一點點地咬著皮肉解饞,慢慢往丹房走。等她把手舔干凈了,丹房也就到了。
要邁進丹房的院門時,徐翩翩稍微遲疑了一下。因為她有點怕。
這種怕不是因為李無相的修為高——在徐真面前他什么都不是。其實她怕的是徐真,而她覺得李無相跟徐真看起來很像。模樣有點像,性情有點像,手段也有點像,她就因此把對徐真的一點怕帶到李無相的身上了。
她在院門前停下來,往手心里呼了一下氣。有一點血腥味兒,就那么一點。如果她聞著只是一點,李無相應該是聞不出來的。徐真告訴她事情要慢慢來,不要急。所以她今天來不是為了見李無相,而是為了見薛寶瓶,她和徐真、佟栩,都覺得比起李無相,取得薛寶瓶的信任是更容易的。
門是虛掩著的,她推門走進去了。
朝陽早就出來了,但山林、院中的淡淡一層薄霧還沒有散去,這叫院子里的人和東西都泛著一點微光。
徐翩翩先看到的是薛寶瓶——她從丹房西廂旁的耳房里走了出來。那個耳房應該是個伙房,她手里托著東西——看著像是鐵盤,又像是石盤,底下有木板墊著,上面放了一條烤好的、被平攤開的魚,魚身上還有些菜蔬之類。
那鐵盤或者石盤應該燒得很燙,魚在上面滋啦滋啦地響。薛寶瓶端著這東西走出來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快把胳膊伸平了。徐翩翩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但用胡薇的腦子想了想就知道了——她是怕到處濺的油崩到自己的衣服上。
她出門的時候在看著門檻,所以是胳膊和托著的東西探先出去的。就在這時候徐翩翩看到李無相從耳房一側拐過來了——他沒看到門口忽然伸出一個盤子,薛寶瓶也沒看到轉角忽然拐過來一個人——盤子和上面的烤魚撞在李無相的胸口,把衣服弄污了一大片,然后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徐翩翩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一股寒意從腳后跟一路竄上頭頂,整個后背都微微麻了一下。
因為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了。要發生的事雖然不是在她身上,可無數過往的記憶一下子就從她的心底把反應、恐懼掀了出來。于是她看到——
李無相伸手扶住了薛寶瓶。掉在地上的鐵板彈了一下,李無相立即把它踢開,沒叫它彈到薛寶瓶身上,然后問:“你燙著沒有?”
徐翩翩身上的寒意像是凍住了。它們沒再加深,也沒有消退。因為她沒弄清楚李無相為什么會是這種反應——跟她預料的截然相反!
下一刻她看見薛寶瓶皺起了眉。
徐翩翩的心里冒出一個念頭——她害怕了。
可是她聽見薛寶瓶說:“哎呀,你怎么不看著點兒啊?”
現在寒意退去了,被完全的迷茫所取代,徐翩翩還是沒弄清楚兩個人為什么都會做出這種奇怪的反應。她甚至是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之后才想起從胡薇的記憶中尋找答案,但是她沒找到——她意識到胡薇在看到這種事的時候,反應幾乎跟自己差不多,感覺也差不多。
譬如她前些日子被兩位師兄指派回宗門里問詢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感覺——她心里會發慌,會想到要獨自一個人穿越山野,在黑暗中走很遠的路。可是對于兩位師兄的畏懼叫她不敢開口,只能硬著頭皮上路了。
徐翩翩意識到自己想錯了。薛寶瓶跟李無相之間關系同自己跟徐真之間的關系并不一樣……不對,好像沒什么共同之處。
她來到中陸之后吃了不少的人,但沒法兒擁有那些人所有的記憶。當她吃了一個新的之后,舊的就消失了。可她還是從一個又一個人的記憶、情感中學到了不少東西,甚至這回沒把胡薇吃了的話,其實她也能叫自己看來像是個中陸人——只要別跟別人待得太久就行。
可是那么多的人,她從未在他們的記憶中找到這種關系。有一些類似的,可也差得太遠了!
院子里的薄霧還沒散去,現在徐翩翩覺得自己的腦子里好像也籠上了一層霧。所以她就這么站在原地發愣,直到李無相跟薛寶瓶說完了話,把烤魚和鐵板又撿了起來,她才猶猶豫豫地往前走了兩步,十分沒底氣地說:“李真人,我來了。”
李無相手里拿著鐵板,對她一笑:“哦,你先找個地方坐,等我一下。”
胡薇沒敢坐,看著李無相跟薛寶瓶進了耳房。過一會李無相走出來了,一邊甩著手上的水一邊轉臉朝正堂喊了一聲:“謝長老,你那邊弄好了嗎?”
謝祁聞聲走出來,手里拿著個紫色的小錦盒:“好了好了。”
李無相朝胡薇招招手:“小師妹,你過來。”
在路上的那種滿足感和輕松感沒了,胡薇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李無相從謝祁手里接過錦盒,對她說:“我想了想,其實別的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但這個對你比較有用。你今年多大了?”
這個不用現找,這個是最開始就記住了的——“十八歲。”
“這個年紀正常來說應該要煉氣了吧?”李無相轉臉問謝祁。
謝祁被他問得一愣——啊?正常來說?哪里正常了?他就只能說:“啊?哦……”
“所以這個對你比較有用。我叫謝長老連夜煉出來的,不能給你補充靈氣,但能叫你的資質變好一點。”李無相把錦盒遞給她,“和著酒一起服,很方便。服下去之后的幾天你就不用到處走動了,藥力要一旬才能化開。那邊的事情你也不要急,謝長老另外派人去說了。你就留在山上吧,過段日子你們謝長老做宗主,可熱鬧著呢。”
其實道理徐翩翩都懂。她只是不怎么通曉中陸人的生活習性,她又不是傻。所以她知道現在的事情是這么回事——
眼前的這個李無相,昨天把這個胡薇嚇著了。因為胡薇背人上山做的是好事,所以他要補償胡薇。這一點在東陸也是一樣的。
然后呢,她今天來了這個丹房里,李無相說話算話,也把昨天答應給她的補償給了。這一點在東陸還是一樣的,至少徐真就是這么做的。
接著就是她面前的這個小錦盒了。徐翩翩聞了聞,又在胡薇的記憶里翻了翻,知道這個東西應該叫“大辟丹”。這種東西的確可以叫人的資質變得更好,但是胡薇從前只聽說過,從來沒見過——她沒見過有金丹修為以下的同門服用這東西的。對胡薇來說,這枚大辟丹實在太珍貴了。
所以那兩個她都能想通的道理,跟這枚大辟丹加在一起,徐翩翩就想不明白了——他為什么把這個東西給自己?
她就又愣在原地了,不知道是這個李無相本身的生活習性有問題,還是說自己昨天的表現出了問題。
見她在愣,李無相在這么一瞬間又想起薛寶瓶了。薛寶瓶在救自己的時候很決絕,而現在胡薇表現得很膽小。其實兩種看似矛盾的表現都是一碼事——薛寶瓶是沒什么可失去的了,胡薇應該是很少感受到這種善意。兩個小姑娘都挺慘。
胡薇的相貌很討喜,她個子不高,又瘦瘦的,白白凈凈,看起來不像是十八歲,倒像十三四歲。
李無相就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把盒子遞在她手里,然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問:“想什么呢?”
做了這個動作之后他就后悔了。他覺得或許是這些日子跟薛寶瓶在一起待得久了,心也變得柔軟了。總之,是莫名其妙地、不合常理地、像逗小孩子一樣做了這個動作。
但下一刻,他看到胡薇笑了一下,或者說,做出了類似笑的表情——眼睛微微瞇起、嘴角微微牽起、露出了牙齒。
這種類似笑容的表情轉瞬即逝,但就在這么一瞬間,李無相心里冒出一個念頭——
這不是在笑。
而更像是在呲牙——一只貓科動物,受了驚,在呲牙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