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玲一死,謝祁也像是緩過來一口氣,但沒敢出。他把那口氣咽了下去:“我……我剛才,唉,我沒看見,我……”
李無相擺擺手:“謝長老你不用解釋,我知道跟你沒關系。”
他大步走出門,門口的人立即散開了。不但是避著他,也還是避著把佟玲帶了回來的胡薇。
小姑娘也瞧見李無相剛才的做派了,被李無相的目光一掃,立即往左右看。但左右兩邊的師兄師姐都已離她遠遠的了,她就只能垂著雙手站在原地,指尖都在發顫。
李無相走到胡薇面前站下看著她,正要開口,薛寶瓶也走了過來,扯扯他的衣袖。
李無相就又出了一口氣,把語氣稍微放緩:“胡薇,你是怎么遇到她的,怎么把她帶上山來的,再說一遍給我聽聽。”
聽見他這么問,胡薇指尖的顫抖一下子傳遍了全身。她抬起臉看李無相,但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看胸口。張開嘴、嘴唇顫了顫,可像是因為實在太怕太慌,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急得眼圈一下子紅了,只能像啞巴一樣“啊”“啊”地發聲。
李無相此時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因為之前跟薛寶瓶在湖邊說的那些事情。每個人都有不愿意回憶的過往,那些事他從前沒有說,就是因為不想說。可他知道這些東西早晚是要告訴薛寶瓶的,今天想要說,就說了。
但“想要”不代表“享受”,那些事情讓他覺得不開心。
另一方面就是薛寶瓶,或者說佟栩。寶瓶是這世界上少有的善良的人,甚至想要為佟栩求一條生路。而佟栩的回報是,“她說不喜歡你說話時的眼神”。今天就差一點兒……要不是謝祁之前送了洗金紗,薛寶瓶就差一點兒。
李無相很不喜歡什么“觸及逆鱗”之類的說法,覺得既中二又尷尬。可現在他就覺得自己被觸及了逆鱗,這比對他下手更叫他憤怒。
那么這個胡薇——他不知道她有沒有早已、或是剛剛,被青浦派的人收買了,共同演了這出戲。
可是這種憤怒在聽到她“啊啊”的聲音時一下子消失了很多。因為她的樣貌、年紀、聲音,一下子叫他想起在金水被稱作“小啞巴”的那個薛寶瓶了。
他知道自己在心里并不很懷疑她,現下問詢也只是為了以策萬全。于是他就往后退了一步,慢慢抬起手往下壓了壓,叫聲音變得更加柔和:“你叫胡薇,是不是?”
胡薇立即用力地點頭。
“你不要怕。我跟謝長老說跟他沒關系,我現在也覺得,跟你也沒什么關系。但是我辦事要謹慎,所以要問一問你,你聽懂了嗎?”
胡薇一下子咳嗽起來,把淚眼都咳出來了,但好歹能說話了:“我懂……懂……懂了,我……我……”
李無相點點頭,轉身看謝祁:“謝長老,她現在不好說話了。給她紙筆,叫她把經過詳詳細細寫出來。寫完了給我看。”
胡薇松了一口氣,周圍的上池派弟子、謝祁,也都一起松了一口氣。丹房說是丹房,但其實是一個院落。謝祁趕緊往東廂一指:“唉唉,那里頭就有——小丫頭,你趕緊跟我過來,過來。”
他連忙扯著胡薇的衣袖,把她帶到東廂房去了。走得很急,好像生怕李無相也像對待佟玲一樣對待她。
他一走,院中的上池派弟子呼啦啦一下全散開了,都跑到了院外去。
李無相拉起薛寶瓶的手:“過來,給我瞧瞧。”
兩人走到小院另一邊的竹叢下,薛寶瓶撩起自己的衣襟,把肚子露給李無相看。其實看到的就是洗金紗——這東西薄薄的一層,淡金色,表面一點破損都沒有。
李無相摸了摸,問:“疼不疼?”
薛寶瓶笑了一下:“我可是劍俠。”
李無相點點頭,稍一沉默:“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不對勁。我焦慮了。”
薛寶瓶抬起雙手抱著他的臉摸了摸,又環住他的脖子,抱了他一會兒。
李無相覺得心里的躁意慢慢褪去了,就拍拍她的后背,摟著她的腰轉過身去看東廂的那間屋子。
謝祁這個人的心也是很細的。他把胡薇帶進了屋,又把窗戶給打開了。那屋子里的桌子就擺在窗臺邊,等他再把燈給掌上,以李無相的目力就完全能看清楚胡薇坐在桌前的樣子以及她面前的紙筆了。
謝祁在屋子里又安慰了胡薇幾句,胡薇就哭了。然后謝祁走出屋去,關上門守在門口,胡薇就在里面一邊哭一邊拿起筆開始寫。
胡薇的手發顫,胡薇的筆也就發顫,白白凈凈的一個小姑娘,寫出來的東西卻像是在發癲,字跡東倒西歪。
“注意看她寫東西時候的樣子。”李無相在黑暗中開口說,“你看,她不是拿起筆就寫,而是邊想邊寫。”
薛寶瓶瞇起眼睛想要看清楚,但不行。就問:“那……她……”
“這是好事。如果她之前是說謊的,那說謊的人就會給自己提前編一個故事出來,力求把各種細節都想得天衣無縫,那她寫得就會比現在更順暢一點了。”
薛寶瓶輕輕出了口氣:“你叫她寫出來是為了叫她定定神嗎?”
“有一點。更多是之后我要拿她寫出來的東西問她。她嚇成這個樣子,腦子不會清楚的。但要是我問的她全都答得出來——”
李無相搖了搖頭。
兩人又看了一會兒,薛寶瓶說:“佟栩為什么這么做?”
李無相明白她問的不是佟栩“為什么派人來殺她”,而是“為什么派一個弟子過來”,而且這個弟子的修為還不高。剛才如果是一個金丹修士出手,她只怕難以幸免。
“我也想不通。剛才那人出手太急了,其實可以再等等。但是不要緊,明天我去青浦山親自問她,看看她有什么遺言。”
“……會不會她就是想這樣?她可能在青浦山設陷阱的。”
李無相哼了一聲:“無所謂。”
薛寶瓶沒說話,但握住了他的手:“你剛才還沒說完,你說你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道門,那個是怎么回事?”
隔了一會兒,李無相說:“李四那個精神病把我弄過來的。應該是。記不大清楚了。”
“你從前喜歡吃海鮮嗎?”
“嗯?”
“你之前說今年過年給我弄海鮮吃。”
“哦,還好吧,其實我沒什么特別喜歡吃的,但是也沒什么特別不喜歡吃的。那就算什么都喜歡吧。”
“你……嗯,我覺得上池派的道袍挺好看的。他們這個應該不算是道袍吧?應該算是盔甲的內襯,你要不要換他們的道袍穿,肯定更好看。”
“好啊,明天咱倆試試看。正好天冷了,我看離殷和謝祁穿的都是厚緞子的。”
“對了,我今天——”
李無相轉過臉看她,嘆了口氣:“好吧,我現在也不是很氣了,我明天不去找佟栩了。還按著之前說的,事情慢慢做,一點一點來。”
“嗯。”
李無相握握她的手,又笑一笑:“你真是情緒穩定。好了,她寫得差不多了,我過去問問。”
李無相走進屋內時,胡薇的情緒也穩定了。還是在怕,但不發抖了。看見李無相進門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顯得手足無措:“李真人,我還沒寫完,我……”
李無相擺擺手:“我看看就好。”
他拾起桌上的紙,看到紙上的字跡一開始像是在發癲,但往后逐漸變得工整了。他之前在丹房里已聽胡薇把事情說了一遍,這時候再跟紙上的一對,并沒覺得哪里不對勁。他看過之后,在其中撿了幾個問題問——如他所料,有幾樣胡薇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寫過了,又被他問得更怕了。
到這時候,李無相就確定這小姑娘真的是倒霉了。冒險從山下救了人回來,結果給自己惹了一身的不是。
他就把紙放下:“好了,別怕了。對不住你,山上出了人命,還是青浦派的人使壞,我只好多問你幾句。你是個好人,做的也是好事……”
他在身上摸了摸,但沒摸出什么來。他現在挺窮的,因為薛寶瓶練小劫劍經需要的丹藥法材極多,凡是好一點的,差不多都用了。至于扶元保生丹之類的貨色,在別人看來是好東西,但在李無相看來不是。既然他覺得不是,就不想用那種東西打發胡薇。
“你明天過來丹房一趟,我拿點東西補給你。”
胡薇愣了愣,好像到現在都沒明白李無相是認真的還是在說反話,只能怯怯地說:“不用的,真人。”
“做好事不能沒有好報啊。”李無相對她笑笑,“你回去吧,明天一定來。”
不久之前他還在發飆,到現在笑得又很溫柔。不知道別人會怎么想,但在胡薇看來他一個“喜怒無常”應該是落定了。胡薇不敢再推辭,點了點頭,看著他的胸口往旁邊挪了一步。見他沒什么反應,又挪了一步,趕緊跑出去。
胡薇算是新入門的弟子,上了大盤山才四年多。不過上池派畢竟也是三千年的基業,算得上家大業大,因此即便像她這種剛剛筑基的弟子也是有自己的房間的。
她往自己的住處走的時候身上還在微微地發顫,等看不到丹房的燈火了,顫抖才逐漸平復。
前幾天山上剛出了大事,今天又有青浦派的人來刺殺,再讀不懂空氣的人也明白這段日子山上是多事之秋,因此夜間變得很安靜,人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或者打坐修行,或者找了關系好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聊天。
胡薇回到自己住處的院門口時,看到排屋里還有些窗戶里亮著火燭的。但等她把虛掩的院門推開,那些火燭就好像被同一個人吹了一口氣,都不約而同地先后滅了。
她從腰帶上摸出銅鑰匙,哆哆嗦嗦地開了自己的房間門,走進去、關門,然后才靠著門板坐下,長長吐出一口氣。
她沒急著把燭火點亮,就這么在黑暗中坐在地上。又過了十幾息,慢慢地撐著門板站起身。
小小的一間屋子,大概分成兩半。一小半被木床占滿了,能躺得下兩個人,靠著拼了木板的墻,床位放著一口邊角包銅的棗紅木箱。
另一大半放了一張小桌,一個小凳,像丹房的東廂一樣靠著窗戶。西邊的墻上有一個壁龕,里面供了一大一小兩尊像,一尊是東皇太一大帝,另外一尊是上池派的祖師爺。
胡薇站在黑暗里,把這些東西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慢慢走到小桌前。
這桌子是有抽屜的,胡薇先試著去扳,見它不動,又變成拉,就拉開了。抽屜里放著的是筆墨紙硯,另外還有個巴掌大的小匣子。她拿起匣子晃了晃,然后打開,發現里面躺著的是一枚枚黃褐色的小方塊。胡薇聞了聞,又拿起其中一塊用舌尖輕輕地舔了一下——是甜的。
她稍稍想了想,想起來了——這是糖。
她放了一顆在嘴里,下一刻就忍不住嚼碎了,于是又拿了一顆,但還是忍不住嚼碎。就干脆把嘴一張,將匣子里的糖都倒了進去。這樣子甜味就足夠了,她就一邊閉著嘴、雙頰鼓鼓地吮吸著,一邊繼續走到床尾把那口木箱子打開了。
木箱里放著的是換洗的衣裳、鞋襪、首飾之類。因為太久沒有拿出來,有輕微的霉味兒。她又稍微想了想,就在箱子角落找到一根粗麻線,再把兩端綁在東墻和西墻嵌著的銅鉤上,把衣裳展開一件件搭了上去。
這樣子,就好像在房間里搭了一個布簾子、將小屋分成了內外兩間。胡薇頂著一件衣裳從內間走到外間,又從外間走到內間,接著在長不短不一的衣裳里面穿來穿去,任由柔軟的布料撫摸著臉頰、把頭發弄得亂蓬蓬的。
她這么玩了好一會兒,才一下子把自己摔在床上,咔嗤咔嗤地嚼起了嘴里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