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下一刻兩人就反應過來了。青浦山上有血神教尸鬼這種事佟栩一定是保著密的,只是這弟子不知道因為什么發現了,所以才跑來大盤山——這地界的事情傳得挺快的,青浦派的人竟然都已經知道他在大盤山上了。
只是,她要真是因為這件“大事”而丟了命,那可是夠冤的。
藥力發作,不好再把她喚醒,李無相就和謝祁走到丹房外間,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來的時候就看見門外站了幾個上池派的弟子,謝祁對其中一個招手:“胡薇,你來跟真人說說看。”
真人。李無相倒是頭一次聽別人這么稱呼自己——在金水的時候,鎮主陳辛說他就曾經稱呼趙奇為“趙真人”,結果趙奇說他尚未證得陽神,還稱不得真人。
如今李無相只是元嬰,當然也稱不得真人。不過他不像趙奇那時候屁事那么多,也就沒反對。
叫胡薇的上池派弟子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長得白里透紅,很像是李無相前世時在視頻里看到的那些化過妝的女孩子,好像她的皮膚稍稍一碰就能擦破皮,白嫩得很。說話的聲音也是軟軟糯糯的,還不怎么敢看他——
“稟報李真人,就是我在山下撿著她的——”
上池派跟天心派一樣,治下也是有許多村鎮的。劫火過后那些村鎮里也是亂得一塌糊涂,許多人想要出去逃荒找出路。離殷這人愚蠢懦弱,但畢竟智商還算正常,知道周圍村鎮的人都沒了也是不行的,能救還是要救一救。
于是他就派了一些弟子往周邊的村鎮去走訪,勸說那里的人留下來不要到處亂跑,同時還稍微接濟了些糧食藥物,又在其中組織起了一些民兵隊伍。
胡薇就是被派出去的弟子之一,前些日子一直都跟兩位師兄待在一百里外的明遠鎮上。這些天鎮上又來了一支難民,幾乎全是青壯,是結成了自保的隊伍一路往大盤山這邊來的,就是覺得這里離上池派的宗門近,應該更好討生活。這些人一來,鎮上的吃食就不大夠用了,因此那兩位師兄叫胡薇回山一趟,問問宗主該怎么處理、要不要把那些青壯留下。
胡薇緊趕慢趕,終于在今天傍晚的時候到了大盤山腳下。她的修為不高,還沒有煉氣,于是就打算在林子里稍微歇一歇再繼續爬山,結果就聽到了打斗的聲音。
她當時是一面山崖底下,聲音是從山崖上面傳來的。那面崖壁很高,有十來丈,她只能隱約聽到上面有刀兵撞擊聲、呼呼的風聲。聽了沒多久,就見到一個人從上面跳了下來——照理說肯定要摔死,但崖壁上還生了許多樹木,被那些枝杈一攔、砸下一地松塔,就只摔了個半死。
上池派、神刀派、青浦派三派的宗主比較熟,宗門之內的弟子也就常有交流,因此胡薇一看她的穿著打扮就知道是青浦派的師姐。她覺得這位師姐是遇到了什么歹人,就立即背著她往遠離大盤山的方向走。
沒走出去多遠,果然看到上面的人繞到山下來找了——結果竟然發現上面的人也是兩個青浦派的弟子。
照理說,各派都有嚴令——在外頭遇到了三十六宗的宗門內斗,除非能明辨是非,否則不許插手。胡薇心里一時犯了嘀咕,不知道自己救下的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時候她背上那位緩過了一口氣,在她耳邊勉強擠出一句話:“送我上山。”
上山自然就是上大盤山了。胡薇憑著直覺一想,覺得自己背上的這個師姐是好人的可能性比較大,就背著她繼續跑。
這里是大盤山的地界,兩個青浦派弟子找了一氣未果,就不好再找,只能走了。胡薇背著她又繞了個遠路,才敢上山來,之后就由謝祁接手了。
胡薇說這些的時候還在微微喘氣,應該是之前累得不輕。她從前只是上池派最底層的弟子,就連謝祁的面都沒見過。此時一下子兩位元嬰問話,其中一位還是“真人”、“神君”,說起話來就更有點兒緊張,但終究是磕磕絆絆地講明白了。
李無相怕她更緊張,就暫時不再多問,而只叫她歇一會兒,然后走進丹房內。
青浦派這位女弟子已經睡得很熟了,呼吸逐漸平緩。李無相將手搭在她的脖頸上探了探,發現這傷其實并不礙事,只是失血太多、精氣過分耗損。他就調整內息,摸清楚此人精氣運行的頻率,慢慢渡進去一點元嬰真力——發現她的氣息稍微有些亂,像是練功練得不得法,精氣走了些不該走的地方。
元嬰真力一渡進去,只過了四五息的功夫這青浦派的弟子就轉醒了。
她的性格應該很警惕,眼皮稍稍一顫,立即瞪大眼睛,雙手一用力就要把自己撐起來。李無相立即抬手扶了她一下,柔聲說:“不要慌,這里是大盤山了。我就是李無相,還記得嗎?”
女子愣了愣,怔怔地看他,然后才吐出一口氣:“我……記得。”
下一刻又立即說:“我們山上——”
“有血神教的尸鬼。”李無相點點頭,“你剛才說了。這位師妹,你叫什么?”
女子慢慢喘了兩口氣:“我……我叫佟玲。”
李無相在她身邊的小凳上坐下,笑了笑:“聰明伶俐的伶,還是心靈手巧的靈?”
“玲瓏寶塔的玲。”佟玲說。因為李無相的笑容和這么兩句話,她似乎沒那么緊張了,得以又向屋子里看了看,可似乎不知道該再說什么了。
李無相陪她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佟師妹,你想現在說說是怎么回事,還是先歇一歇?你在這里安全得很,隨便你怎么樣都行。”
“我們宗里——”佟玲開口,但剛說了這四個字忽然把眉頭緊皺了起來,伸手捂住自己的右肋。但手一碰到,立即又痛呼一聲,趕緊拿開了——額頭立即見了汗,好像這一碰叫她疼得不行。
李無相立即伸手扣住她的脈門感應內息,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內傷自己沒發現。但下一刻就意識到用不著了——佟玲的胸口之下,右肋的位置慢慢洇出一團紅色的血跡,應該是那里的外傷。
胡薇說佟玲是從很高的山崖上跌下來的,搞不好就是那時候有樹木的枝杈扎了進去,怪不得他之前覺得她體內有些地方走岔了氣。
扎在這種位置問題可大可小,她之前沒覺察,有可能是因為腎上腺素飆升在頂著。如今一口氣緩過來了,一下子就感覺到了。把背上的衣服撕開療傷沒什么問題,可現在這位置實在很尷尬,李無相立即站起身向門外的薛寶瓶說:“寶瓶,你看看她的傷。”
薛寶瓶趕緊走進來、李無相趕緊退出去,關上了門。
佟玲痛得身體微微蜷曲,但是又不敢真地蜷著。薛寶瓶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頭:“佟師妹,我把你的衣服割開看一看,你先往后仰一仰。”
佟玲似乎疼得說不出話了,只咬著牙點頭,將雙手撐在身后。她所在的榻上就有剛才謝祁用來剪開她衣服的剪刀,但薛寶瓶取了自己的飛劍出來——這東西比剪刀利多了。
她揪起佟玲胸口的道袍,用小劍一劃,衣服就破開了,看到傷口——竟然不是樹枝,而是像是一截小劍的劍柄,是那種沒有裝上木柄的劍柄,很短很細,只露出拇指大小的一截。
薛寶瓶愣了愣,沒想到插進去的是這種東西。她和李無相一樣,還以為是摔下來的時候被樹枝被刺進去了。
這個位置是很兇險的,就在她左胸下方、偏向體側,看著是從肋骨的縫隙里插進去的。修行人自然知道體內臟器的位置,薛寶瓶就意識到這一劍可能正好避開了佟玲的肝,因此沒有致命。可臟附近的血管很豐富,她被胡薇背著動來動去,剛才又坐起身,之后才出了血,搞不好刃口已經割破血管了。現在想要取出來,只怕更兇險了。
她忍不住看了佟玲一眼,發現佟玲也在看自己——她那眼神很奇怪,好像并不怎么在乎身上的傷口,而更在乎面前的薛寶瓶這個人。
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剛冒出來,佟玲就抬起一只手,一下子把短短的劍柄握住了,像是要往外拔。
薛寶瓶立即抬手去抓她的手,要阻止她。可下一刻又想到自己要是太用力,只怕又叫這刃口挪了位置了,于是就又把手往回收了一下。
就在這時候,佟玲一下子把傷口里的東西拔出來了。薛寶瓶只看到面前寒光一閃——
剎那之間,佟玲手中的小劍已在她的胸腹處狠狠地戳刺了十幾下,緊接著,又是一道寒光、一聲慘叫——
丹房的門嘭的一聲被轟成碎屑,李無相沖了進來——
看到薛寶瓶站在離床榻三步的地方,正抬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地上躺著一只斷手、一把無柄的刀——佟玲用另外一只手握著斷了的手腕,縮在墻角,疼得臉上涕淚橫流。
沒等李無相開口,薛寶瓶已說:“我沒事,洗金紗。”
她穿了之前在山下謝祁送下來的洗金紗,一瞬間挨了十幾次刺擊,卻連皮肉都沒傷到。
謝祁和門外的其他人也沖了進來。這時候佟玲的眼神一轉,盯向榻邊的剪刀,伸手去夠。李無相抬指一點,那剪刀啪的一聲化為碎屑,立即在佟玲臉上濺出密密麻麻的血痕。
佟玲又是一聲慘叫,卻又抬起手去轟自己的面門。李無相冷哼一聲,抬手再點,她左肩頭立時多了一個血窟窿。她還想再動,左右兩膝也都爆開一團骨肉的碎沫。
再堅強的人也忍受不了這種痛,佟玲張開嘴,大聲慘叫起來。李無相疾步走過去,抬手在她身上連點幾處穴位,創口處的血止住了,慘叫聲也停止了,可佟玲渾身的皮膚卻迅速脹紅,眼睛鼓得像是要掉出來了——他點穴那幾下的手法能止血、能叫人失聲,卻能叫人感覺更加敏銳,更痛。
這種痛遠非尋常人所能承受,佟玲只堅持了三息的功夫就暈了過去。
李無相抬手就向她體內注入一道元嬰真力將其催醒,卻沒解開她的穴道。佟玲一醒,立即又感覺到極度痛楚,這次只用兩息的功夫就暈厥了。
李無相第二次為她護住心脈、將其喚醒,接著是第三次、第四次。等到第五次把她弄醒過來,才抬手把她的穴道給解了。
佟玲立即嘔出一大口血,身子抖得像篩糠,李無相這時候才開口,語氣極冷:“你活不了了。但是可以選擇速死或者疼上一整天再死——佟栩派你來的嗎?”
佟玲此時是不可能說得出話的。見她沒開口,李無相又把手抬了起來。
她立即點頭,從點頭變成磕頭,又變成把腦袋在木塌上嗵嗵地撞,好像要以此來緩解疼痛。
李無相冷笑一聲:“連這點疼都受不了,還學人來當死士?我再問一句,你要是開不了口,一樣要疼一天再死——她是為什么?”
佟玲開口,嗓子因為疼痛而痙攣,但她還是努力發出“哈”、“哈”的聲音,叫自己聽起來像說話。這么哈了幾聲之后終于能擠出字句來:“……哈……哈……她……說……不喜歡,她……跟她說話時候……的……眼神……”
李無相轉臉看薛寶瓶。薛寶瓶同他對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李無相把臉轉過去:“還有誰?”
“就……就只有……我……真的……就……”
李無相轉身看向謝祁:“謝長老。”
謝祁這才回過神,渾身一激靈:“啊……啊?”
“用丹藥吊著她的命,昏過去了就把她弄醒,我過一個時辰再來問。”
李無相前幾天殺尸鬼時場面很血腥,但那是尸鬼,不是人。而此時榻上的這個就是人,還是個很漂亮的年輕女人。可他對待這女人時毫無憐香惜玉之意,手段毒辣得叫人吃驚——至少是叫謝祁吃驚,他從來沒想過李無相還有這樣的一面!
謝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但薛寶瓶走到李無相身邊,默默地看著他。兩人對視片刻,李無相臉上的厲色慢慢變淡了,隨后嘆了口氣。
薛寶瓶就抬起手,掌中飛劍一發,佟玲額頭立即多了一枚紅點,隨即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