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殷和鄭鏡洗都不是李無相喜歡的人,一個愚蠢懦弱,一個毫無氣節。但既然兩人能做宗主,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譬如他們出于對自身處境的關心,對另外一些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很在意。其中就包括有關佟栩的事——在他來處可以被稱為八卦。
李無相毫不費力就搞清楚了佟栩到底是因為什么對太一教和自己表現得那么仇視——她兒子是牟鐵山,她老公是牟金川。
知道這事兒之后李無相差一點就覺得內疚了。你差不多是殺了別人全家,然后再跑來欺負一個孤兒寡母……等等,連孤兒都沒有了,只剩一個寡母。
他立即打消了動之以情的念頭。很多時候自家人做了罪無可赦的壞事,家人尚且放不下仇恨,更別說牟鐵山和牟金川了。
他們兩個的死,與天工派的人不同。天工派是真的反人類,就連六部玄教在他們要搞的滅世大劫面前,說不定都會跟太一教暫時統一戰線的。
而這兩個人的死因,其實完全就是為了巨闕派的宗門利益。劍俠們口碑好、行事仗義,但說到底也還是為了太一教的利益,大家本質上沒什么不同。在道德層面,至少在巨闕派和佟栩那里,他們不會覺得牟鐵山和牟金川做錯了什么的。
那就只能曉之以理了。這個理不是道理,而是利益,是要能讓佟栩放得下仇恨的、足夠大的利益——
“比如說,三十六宗的三十六個宗主,人還是太多了。任何一件事都要召集三十六個人一起商量是不可能的,不僅僅是麻煩,還是累。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要在一件事上達成統一,搞不好你得一個一個去勸——這些當然是以后的問題,但是現在就得想得到。”
“所以你看,從前巨闕派、青霄派、牽機派、天工派、素華派,這五個大派不是他們自封的,也不是誰故意安排的,就是自然演化的結果。人和派系足夠多,自然就會出現領頭的。太一教如果收服三十六宗,也得這樣來。”
“比如現在上池、青浦、神刀這三家就自發抱團了,再加上附近的一兩個門派,他們就是個小團體。這種小團隊總會有一個帶頭的——叫佟栩做這個帶頭的,她的權力就超越了青浦派的宗主,接近從前的巨闕宗主了。這種利益足夠大,就可能變成道理。”
說這些話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李無相和薛寶瓶并肩坐在天池邊——那天佟栩曾經坐過的那塊石頭上——并肩看月亮一點點地從群山邊緣升起來。
他們面前擺著一個小炭爐,一條處理干凈、切斷魚刺、平攤開來的魚被兩面鐵網夾著放在火上炙烤。初秋的晚上已經開始有寒意了,薛寶瓶一邊伸手放在小火爐上方暖著,一邊聽李無相說話。
“她會愿意嗎?”她問。
“有可能。能做宗主的人不會被純粹的仇恨驅動,一定會講利益,不是宗門的利益,就是自己的利益。”
“那要是不愿意呢?”
“那就是道理還不夠明白。可以再找一找她想要的東西。”
“那要是,找她額外想要的東西很麻煩、很費勁兒呢?或者她就是很……你怎么說的來著,情緒化?就是不肯呢?”薛寶瓶說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笑了,“我算不算是在跟你抬杠?”
兩人說話的時候一般都是有說有笑的,可這回李無相卻沒笑,只稍稍翹了翹嘴角。他略微沉默片刻,看看面前的火光,才轉臉看薛寶瓶:“你真想知道嗎?”
這種態度叫薛寶瓶愣了愣:“是秘密嗎?要是你不好說的秘密,那我——”
李無相搖搖頭:“不是秘密。就是一些方法和手段,我不確定你想不想聽。寶瓶,你現在想的還是,在這世界上到處走一走、看一看、見識一下自己沒見過的東西嗎?”
薛寶瓶臉上的神情也慢慢嚴肅起來,點點頭:“嗯。這不是咱們下大劫山的時候對梅師姐說的嗎。”
李無相嘆了口氣:“其實看有兩種看法。一種是走馬觀花地看——比如你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城鎮,你花了好幾天的功夫在街上走,看好看的,嘗好吃的。然后你再這樣去下一個城鎮看,看了一個又一個,慢慢就會覺得好像這些城鎮都差不多是一個樣兒,吃的有區別,可是區別不算太大,都是人吃的東西嘛。習俗有區別吧,也不算很大,也都是人過的日子。慢慢的,見得多了,可能很快就覺得,還沒看到的地方應該也跟自己看到的差不多——而且事實還真是這樣。”
薛寶瓶皺眉想了想:“那你是說……到處走一走其實很無聊嗎?啊,不對,你是說還有另外一種看法。”
李無相點點頭:“嗯。我上面說的那種看法像是看海。你只能看到海面、海浪、白云。可要是你潛入海里,才會發現海這么深,魚這么多,海底下的東西那么美。這就是第二種看法——潛進去。”
“你不是在看,而是參與其中了。和一個城鎮里的人一起生活,慢慢地熟悉這里了,會發現更多好玩的地方——這里是做這個的,那里是做那個的,發生過什么、有什么歷史,而且現在你還參與其中,你也成為了有趣的事情的一部分。就像是我,我開始修行了,知道了太一教、六部玄教、三十六宗,還有靈山里的靈神們,知道原來有這么多的事情,而不是像凡人,提起這些,就一個印象——仙人。”
薛寶瓶沒再說話。而是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說,咱們現在做的這些事,都是正在這世界上走一走、看一看。比如來到大盤山,看到的不只是山上的房子和天池,還看到了謝祁、離堅白、離殷、上池派的事情……”
“嗯。是要比房子和天池更有意思一點。要是這種潛下去看,那我也覺得挺有意思。”
李無相微微晃了晃頭:“潛下去,看到的不只有許多的魚,還會有危險,海底還會很黑,壓力很大。我剛才問你真想知道嗎,就是說你要是真想用這么個看法兒,那我就要慢慢跟你說一些不是很好的東西了。不過這些東西能幫到你。”
“那你說吧。”
李無相點了下頭:“嗯。如果她就是很情緒化,完全不接受任何利益,那就用另外一種辦法——”
他稍稍頓了頓:“找到她在乎的東西或者人,以此作為威脅,或者受損,或者得利,逼她屈服。”
薛寶瓶愣了愣,又問:“如果這也不行呢?”
“那就除掉她。”
對于修行人來說,這話似乎并沒什么大不了的。薛寶瓶自己就殺死過不少人了,知道修行這種事常伴殺戮與死亡。可她沒想到,自己做的時候是一種感覺,可現在話從李無相的口中說出來,又是另外一種感覺了……好像哪里有點兒不對勁。
她又問:“如果……那個人不是佟栩,而是別人……像曾劍秋一樣的好人,因為什么事情也這樣子,那……”
“也無外乎就是這些手段。”
她明白自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了。她也明白李無相所說的深海里的黑暗是什么了。這些事情她能想得通,只是沒想到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來。
她一時無言,沉默起來。
李無相陪她沉默了一會兒:“無外乎就是這些手段,但我未必就會使這些手段。只是告訴你有哪些辦法。有些事情可以去做,但是不能不知道。”
薛寶瓶轉臉看他:“那你從前用過嗎?”
“在這里沒用過。”
“這里”這個詞叫薛寶瓶反應了一會兒。然后她張了張嘴,慢慢睜大眼睛,意識到李無相所說的“這里”,應該不是指大盤山,而可能是……
在金水的時候,在他要跟曾劍秋去找請灶神的趙奇之前,她曾經哭著對他說,要是你想起你是誰、從哪兒來,不管你在哪里都要來告訴我。
再見之后她沒有再問他這種事,因為那時候她是覺得他可能會死了,而現在,只要相互陪伴著她就覺得已經足夠了。可現在,他說了“這里”——
“你……你想起來了?”
李無相微微仰起頭看著天:“不在這里的時候,我說的那些事其實很少做。但是我見過別人做,我跟別人學過。那個人算得上是我的老師了,他叫趙硯清——”
他轉臉看著薛寶瓶,微笑起來:“我從前叫李曉,拂曉的曉。”
薛寶瓶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但她只是點點頭,低低地重復了一遍:“李曉,拂曉的曉。”
“我在一家公司工作,那家公司叫‘好日子勞務派遣公司’——公司就像是一個門派。我在那家公司的職位是‘高級項目經理’——不算是宗主,也不算是長老,但算是這兩者以下最高的身份了,就像是一個門派的內門弟子、大師兄、大師姐,但是會有好幾個大師兄大師姐。”
“嗯。那……趙硯清是你的師父嗎?”
李無相笑著搖搖頭:“算吧,我剛才說的那些辦法,其中不少是跟他學的,算是耳濡目染。他是個挺有本事的人,但不是好人。現在想起來,他算是我的半個師父。不過實際上他算是我的仇人。”
“……那你報仇了嗎?”
“沒來得及。”
這位句話好像挺平常,可仔細想一想,卻又很奇怪。李無相已經是元嬰的修為了,報仇從前沒來得及,但現在一定是可以的了。然而他從來都沒提過報仇的事,那么……
“你從前生活的地方,不在中陸是嗎?”
“不在。”李無相沉默了一會兒,“這些事我對梅師姐說過,所以覺得也應該對你說。今天正好說到這兒,我就說起來了。寶瓶,我想說的是……有些時候人會身不由已,包括梅師姐那樣的陽神,都會身不由已。”
薛寶瓶靠上他的肩膀,低聲說:“我知道身不由已是什么意思。要是你從前也身不由已,不管做了什么我都——”
李無相搖搖頭:“我剛才對你說潛進水里,會很黑。現在還要對你說,這種黑會慢慢把人也染黑,尤其在你還是一條小魚的時候。你不知道我從前都做過什么。”
“我……我殺過很多人。”
“我也殺過很多人了。”
“這不同。你殺人的時候,跟曾劍秋在一起。我不能說那些人該不該死,但是我知道你動手的時候一定覺得自己做的事是對的。可我從前不一樣,很多時候,我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錯的。”
“很多人罪不至死,可能還有些人原本就不該死。我很希望我從前是那一個好人,是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的好人,你一定也在這么想。可惜我不是……有些事情說出來,做出來,如果是在這個世上,可能曾劍秋見了我都會對我出手。我從前有一套自己做事的規矩,我那時候也想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海里太黑了,我沒有辦法——”
李無相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一會兒:“不對,我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可以不走那條路,不做那些事。如果是曾劍秋,他就會那么干——那么干的結果是我自己會死,但是曾劍秋對這個選擇就不會猶豫,他會殺身成仁的。但我從前沒有。”
薛寶瓶慢慢地把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握了一會兒之后,低聲說:“那,最開始……在你來的地方的最開始,是你自己想要那樣的嗎?”
李無相輕輕出了口氣:“我……無父無母,很小的時候像你一樣一個人。然后有一次我救了一個人,就像當初你救了我。你救我的時候,我也許算是個好人吧。可是我救那個人的時候,她可能不算是好人。她——”
他反手握住薛寶瓶的手,緊了緊,問:“但是你要聽嗎?”
“你想說我就想聽。”
李無相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遇到她的時候,我剛剛十四歲。是我十歲四生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