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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佟栩(一)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幽冥畫皮卷

  在大盤山上時佟栩對李無相說她曾經在漓左城里做散修游俠,這話其實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有一樣是假的——當事人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

  佟栩出生在青浦山,十九歲修成煉氣境界,下山歷練。漓左城在青浦山四百里外,是一座風景秀麗的大城。佟栩到了漓左城時,還是一個尋常的三十六宗修士——覺得自己與世間的普通人是不同的,甚至與世間的散修都不同。

  她因此心高氣傲,也就很容易結仇。不過這仇不是她主動與人結下的,而更類似李無相離開金水鎮之后的經歷。

  在上然山之前,李無相遇到了兩個圖謀他財物的江湖散修,佟栩遇到的也是這種事。區別在于李無相經驗豐富,那兩人都在他手上倒了霉。佟栩幾乎沒什么江湖經驗,被偷襲時吃了虧。

  可青浦派煉氣修士的道行不是兩個江湖散修能比的,佟栩最后還是將兩人都殺了,只不過拖得時間有點久,事情做得不是很干凈,因此事情就沒完沒了——其中一個散修還有家人和朋友,一個個地找上來尋仇。暗算、下藥、伏擊,道行或許不如她,但心機手段不是她能夠招架應付的。

  她應該去漓左城里的駐城道觀求援,可沒有。這是因為心中的一點傲氣,覺得身為同輩當中出類拔萃的年輕弟子,下山不過一個月就要尋求同門幫助實在太沒臉面。對方要是別人也就算了,可僅是幾個江湖散修而已,她很怕這事傳回山上,自己會成為同輩中的笑柄。

  許多嚴重的后果往往就是從最初的一點小事開始的。身上的一道傷口、因毒物而不怎么清醒的兩個時辰,再加上諸如“這不算什么、我很快就能解決”之類的心態——等到她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已經遠超自己的面子問題時,就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當時她在一個雨夜中,被圍困在一座破廟里。體表有外傷、體內有內傷,還中了毒。閃電一條一條地在天上炸開,大雨滂沱,雨聲叫她幾乎聽不到廟外的任何動靜。

  于是她終于對守在廟外的四個人亮明身份——她是三十六宗青浦派的弟子。

  后來她想明白了,事情到了那種地步,她說那種話反而會叫自己死得快一些。雙方斗了好幾天,仇怨已經解不開了,知道她是三十六宗的人,對方要是想活,反而更不能留活口。

  于是那四人在猶豫了小半個時辰之后還是攻了進來,佟栩幾乎就死了,然后她之后的丈夫出現了。

  她的丈夫名叫沈信生,也是個江湖散修。按照佟栩的看法,沈信生的外表并不出眾,其實就算是出眾,她大概也不會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三十六宗傳承了三千多年,門下弟子都稱得上人中龍鳳。衣食無憂,有丹藥功法養生,一代代地下來,不能說人人都是天人姿容,但絕大多數卻都是稱得上是俊男美女的。

  所以俊美的男人,佟栩早就見得多了。因此在看到沈信生第一眼的時候,關注的倒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那種狼狽的模樣——

  沈信生也不過是個煉氣罷了,與那四個人斗的時候很吃力。但當時佟栩覺得他就像是一頭在泥漿中打滾的野獸,渾身鮮血、遍體鱗傷,可眼睛亮得嚇人。每一次她覺得他應該要死了的時候,卻又都能再找到生機,那種極度頑強的斗志和求生欲是她從未見過的。

  到最后那四個人死了,佟栩和沈信生活了——佟栩身受重傷,而沈信生奄奄一息。

  在那時,佟栩對沈信生沒什么感激之情,反而爬了起來想要殺了他。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就是因為那月余的功夫被江湖散修追殺所慢慢積蓄在心中的仇恨與恐懼,而這兩種情感移情到了沈信生的身上——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

  時間再推遲一年,她會毫不猶豫地動手。可那時的她多問了幾句話。那幾句話是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眼神不對、語氣不對、動機不對,她立即就動手。

  沈信生的回答在她預料之中——他出手不是因為什么江湖道義,也不是為了鋤強扶弱。他說,殺進廟來是想要趁亂取財,險中求個富貴。只是沒料到今天的雨勢實在太大、水汽實在太重,他放出的藥沒起作用。

  但另外一句話在她預料之外——為什么又出手與那四個人死斗、救了她?因為,“你實在太漂亮了”。

  如果李無相知道佟栩的這段過往,會告訴她,經歷生死激斗而劫后余生,人會心跳加速、激素狂飆、產生一種輕松愉悅感。而這種感覺,其實跟愛上一個人的生理反應幾乎一模一樣。在他來的那個世界,許多情場老手以此制造錯覺,叫女孩覺得自己動了心。

  但佟栩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就是因為沈信生的那句話愣住了。

  她小時候被夸獎“懂事”,稍大些之后被夸獎“聽話”,再大一些則被夸獎“天資聰慧”、“靜得下心”,可就是沒被人夸獎過“你實在太漂亮了”。

  這句話叫她的殺意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甚至還覺得這個人與其他的江湖散修稍有不同——他不是個什么大俠,但是很坦率。

  當不理智的恐懼與仇恨逐漸退卻之后,十九年來的道德修養就重新占據上風了。殺死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這事不好,她甚至有點兒心驚自己剛才為什么會生出這種念頭了。

  接下來的事,她覺得自己做的都是本分事。她留下來照顧了沈信生三天,只待他養好傷之后,自己再留些錢財丹藥就回到漓左城的駐城道觀里去。

  這三天,她發現沈信生這個的確與別的散修不同。他是個真性情,并不掩飾對她容貌的喜愛。他會看她、會夸她,但不是偷看,也并無邪淫之意,就是對一個外貌仿若仙子的女人最單純的欣賞與贊美。

  可他也沒什么非分之想。沈信生是個很識趣的人,說自己知道江湖散修與三十六宗弟子之間不會有什么結果,并不奢望太多,只在這三天里多說說話就已滿足了。

  佟栩也很明白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的可能性。只是她心里慢慢生出一點微妙的情緒,這種情緒像一個身家億萬的巨富在面對一個并不叫人反感的乞丐時的想法——對方所求的并不多,甚至很少。賜予他毫厘就可以換得對方的感激涕零,這種感覺其實是很舒適的。

  而現在,她從前并不怎么在意的美貌似乎就是這種巨大的財富。在為沈信生對自己相貌的迷戀而產生一種新奇的滿足感之余,她還會對他生出一些憐憫。

  她慢慢知道此人出身很苦,付出艱苦努力才有如今的修為,本性也并不壞,甚至還能稱得上純良——

  愛情是什么呢?其實是許多種情感的集合體。憐憫、欣賞、歉疚、慣性,這些東西發酵到極濃烈處,都可能被人誤認為是愛情,或者本身就是。

  于是三天之后又是七天,七天之后又是一個月,佟栩沒有回到漓左城的本宗道觀去,而同傷勢痊愈的沈信生一起行走江湖,通過他的視角真正看到了這個廣闊的世界——陰暗、復雜、危險,可相比青浦山更加真實、更加廣闊無際。

  再過一個月,兩人就做了夫妻。在這之后的幾十天里,佟栩覺得自己從前的想法或許是錯的——作為三十六宗的弟子,自己也許并不比這世上的其他人高貴。自己一樣會愛會恨,會做許多這世上的尋常人也會做的事。她見得越多、體驗得越多,就越覺得青浦山很無趣,甚至在想,以后再也不要回去了吧。

  這種想法一生出來,她就覺得自己真正地活過來了。她不再同師門有聯系,故意不去想青浦山上的事,而就把自己當成一個江湖散修。

  然后,就遇到了她對李無相說過的那件事——

  她和沈信生得到了一件寶物。那件寶物對她來說其實沒什么要緊的,但是沈信生很看重。接著如她所說,風聲走漏,漓左城中的一個散修門派和城外一個隱修家族都想要。

  與她的說法略有不同的是,想保下那件寶物的不只有沈信生,還有她。但經歷許多波折之后,還是沒保住,沈信生不得不將那寶物交給了漓左城中的散修門派。

  現在想一想,幾乎就是在沈信生將東西交出去的那一剎那,佟栩覺得整個世界好像發出的輕輕的、啪的一聲響——仿佛蒙在世界上,或者只是蒙在自己眼前的一層什么東西碎了。

  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夢醒了——人在睡夢中的時候,會把許多不合常理、不合邏輯的事情看得理所當然。可在那一刻之后佟栩的腦袋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在做什么?

  就像一個人回到家里,發現沒有帶鑰匙,于是一直在跟門鎖較勁,想各種辦法要把門打開。可過了一會兒之后忽然意識到,門旁邊的窗戶是開著的,自己一直都看見了,可就是沒想到可以從窗戶里跳進去。

  佟栩就是覺得自己從這種狀態里擺脫出來了。再看沈信生的時候,無數念頭一下子涌進她的腦海——

  她發現這人其實個子很矮,相貌也不好。修為很低,生活習慣也不好。他不愛干凈,不知情趣,不通禮儀,甚至就只認得幾百個字。而她從前認為的坦率和真誠,則更像是人性最本質的暴露、一種自知無力之后的無可奈何。

  至于她認為的“真正地活過來”,好像也不是真的。她離開了青浦山,用不著再受山上師長們的拘束了,可現在、將來,反而會受到更多的拘束。

  她一下子開始想念山上的潔凈發亮的石板路、自己那間干凈整潔的屋子、鎏金香爐里裊裊的青煙、斜陽余暉之中泛著金光的屋頂了。

  于是第二天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回到了青浦派駐在漓左城的觀中。之后沈信生到那道觀里找過她幾次,并沒有說明他與佟栩之間的關系,只說拾得了一件她掉落的物品。守門的師兄來問她要不要見這人,她立即回絕了。

  三次之后沈信生不再來了,佟栩倒是稍覺得有些不忍心。她知道他在漓左城中有幾個仇家,于是打算在回山之前幫他把那幾個仇家的仇解一解,也算是心無掛礙了。

  但就是因為這件事、她與那幾人接觸的時候,才知道沈信生救她的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實沈信生當晚也是來殺她的,只不過是那四個人其中之一請來的援手,來得晚了些,來的時候,正聽到佟栩說自己是青浦派的弟子。

  沈信生就沒有露面,待那四個人等他不到、不得不動手時才殺了進去,第一個就把認識他的那個人滅了口。而他之后跟另外三個人斗的時候,倒的確是如佟栩所見,真的舍生忘死。只是佟栩不知道他究竟是因為“你實在太漂亮了”,還是因為“青浦派弟子”的這個身份。

  知道這件事的第二天,她就回了青浦山,從那時起再也沒跟沈信生見過面。其實到了現在,她對那人就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了,連他到底是什么樣子都忘了——他也該是死了許多年了。

  她在青浦山上又待了一年,那件事就到底還是來了——要去巨闕派。

  此事在她下山之前宗門里的師長們就已同她說過,要送她去巨闕派修行。這種修行不是普通的修行,要換成市井間尋常人的說法,應該是青浦山向巨闕派朝貢,而她就是貢品之一。

  倒不是去巨闕派做某人的爐鼎,而的確是去聯姻生子的。去的也不是僅有她和另外兩個女弟子,也有同門的幾個男弟子。

  如巨闕派之類的大派,每年都會從附庸的宗門之內選取如她一樣資質極好的,同自家宗門的弟子婚配,以期誕下優良的修行種子。

  只是既然陰陽交合孕育新生,就一定會對修行造成影響,因此青浦派之類的小宗門雖然也有自家的傳承,可一定不會選資質絕佳的。

  而巨闕派的人多,資質好的弟子也多,因此選出一些來承擔傳宗接代的任務并不怎么傷筋動骨。倒是如佟栩這樣的一旦去了巨闕派,往后就要一直留在那里、回不得青浦山了。

  在那一年里她曾經希望事情能發生些變化,叫自己免于這個差事,甚至想對師長說,她已經在山下與人婚配過了。但事情既無變化,她也沒有開口。于是在她二十歲的夏天,她和另外七位同門到底被送去了盧余洞天,然后就在那里誕下了牟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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