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想要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可算是我的師祖”。但他及時反應過來,沒將話說出口。
青囊仙不會流淚、不會臉紅臉白,不過李無相知道皮囊發顫就是因為心緒激蕩、難以忍受了。他知道婁何對劍宗、太一教是有感情的,只是沒想過會有這么深。
也許是因為滅世吧。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樣,許多人知道自己經歷了一次滅世、知道經歷了死而后生,腦袋里的想法是會變化的。
他就又笑了一下:“你想來自然可以來。不過也不用做大師兄,可以做長老嘛。我這宗門初創,急缺管理型人才——你從前在真形教見的事情多,正好是個人才。”
婁何就把手放開,似乎也覺得自己失態了。他嘆了一口氣,繼續邁開步子:“其實我,唉。我想想你,覺得你真了不得。”
了不得?李無相自己倒也是這么覺得的。這世上沒幾個人能在大半年就成了個元嬰的修為吧?丐嬰也算嬰嘛。
“倒不是說你的修為境界,而是說你的心性。”
“婁師兄你的心性不是也很好嗎。”
婁何終于笑了一下:“好?不,不好。心性這東西,說的是一以貫之。我算是一以貫之嗎?我從前覺算……我想要成真仙,所以我什么都能做,覺得自己夠果決狠辣。可經過這回的事情我想了想,這不算什么……凡人里上山做盜匪的也算狠辣的。”
“我遇著了難事,總會想有沒有別的法子……我自廢修為到了幽九淵,又再廢修為到了棺城,其實按著梅師姐的說法,都是歪門邪道。我從前不服氣,可是看看你,我就知道梅師姐說的是對的了。”
“你就不會想歪門邪道,你會迎難而上。你不走旁路,你就想要在大路上一直走到底,而且還不怕死。”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情緒似乎慢慢平復下來了,再走出幾步向著黑暗的林中一看:“這兒有榆樹,好啊,榆樹皮能吃,咱們就在這兒剝一點。”
果真是一片榆樹林,生長得十分高大,樹冠如傘蓋。婁何走過去徒手將樹皮一條條地撕下來、搭在自己的肩上:“別剝光了,留一半。煮一煮就能吃,跟吃肉干也差不多。”
李無相就也走到一旁開始剝樹皮。一邊剝,一邊希望婁何別再夸自己了。
一是因為他被李業嚇怕了,他是真的體會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感覺了。現在婁何用這樣的腔調說話,也叫他不安了。
二是因為,梅秋露雖然放過婁何、將他逐出太一教,可婁何的劫運仍舊濃得發黑。自己說要給他下劫種,或許他面臨的真會是極險惡的生死大劫。
他就低聲說:“婁師兄,其實你可以想開一點。這世上知道反省自己的人也是少數,要說心性,你這也很難得了。”
婁何黑暗里笑了一聲:“我只怕反省也是晚了。有時候還想我真死了,應該成不了劍宗的英靈了——自然也去不了真形教的天外天,而只能做孤魂野鬼待在世上或者靈山。我這樣的教門棄徒,唉,要被祖師厭棄的。”
因為這個嗎?李無相忽然想明白了。
這世上真有來世今生,所以這世上的人會對死后更看重一些——就像他前世時那些虔誠的宗教信徒一樣,會怕自己下地獄。
凡人死后去往幽冥,依照他現在所知道的那些,這種死差不多就是真死了,可能會一直留在那里。
修行人,三十六宗之類的,要是死前準備工作做得好,會去往靈山。但靈山里那么多的怨鬼,可見絕大多數的下場也是不好的。
倒是像劍宗、六部玄教之類,死后有歸屬,算是有福利保底的。
不過如今劍宗也不成了。劍俠們死后去的地方應該就是李業帶自己去的業都,他之前在那里跟都天司命大戰一場,里頭的劍宗英靈都被耗盡了,只怕那地方也成了一片廢墟,要不然自己不會在幽九淵附近看到那么多的亡魂徘徊在外。
所以如今劍俠們死了,也算是無處可去了。
他在黑暗中看婁何——他腦袋還是歪斜著的。他體內沒有金纏子,肉身皮囊破損了,感覺應該跟自己的金纏子破損了差不多了,一樣會感覺到疼痛與虛弱。
于是婁何此時就歪著腦袋、微微躬著身子,慢慢從樹上撕樹皮下來,看著很有些可憐。
“其實劍宗……”李無相稍微猶豫一會兒,“其實本教在梅師姐和崔教主之前,還有一位教主。梅師姐剛才說的都天司命就是那位教主成就的。”
婁何愣了愣,轉臉看他:“啊?”
“師姐應該是怕大家覺得失望,所以只說都天司命,沒說別的事。其實那位教主叫姜介,劍宗這三百年來的教主都是他,只是你們忘記了。”
李無相把姜介的事情簡要說了。婁何起初在黑暗中站著聽,然后一邊慢慢地剝樹皮一邊聽,等李無相說完了,他嘆口氣:“好吧,之前你跟梅師姐說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聽著了一點,但是不真切。原來是這么回事。”
“這么說……現在劍俠死了之后,無處可去了?”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李無相又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是說,姜教主那時候叫我對梅師姐說,留你在教內聽用。”
婁何猛地轉過臉:“你……這話你沒對師姐說!?”
“說了。”
婁何在黑暗中看了他一會兒,又慢慢將臉轉過去、盯著面前的榆樹。再撕下幾條樹皮,笑了一下:“唉,行吧。我倒是也明白了,姜教主不能提,師姐她就沒什么理由叫我待在教內了——否則殘害同門的不被誅殺,教條威嚴何在呢。”
“況且她現在是教主了,不是掌劍了。她這當代教主,何必要聽前代教主的吩咐呢。”
李無相搖搖頭:“梅師姐不是這樣的人。”
“業帝從前是東皇太一那樣的人嗎?你不是也說了嗎,人到了權位上是會變的。”他擺擺手,“你放心,我沒什么。我做的事情該死,別的我不在乎了。”
李無相不再說話。兩人撕下不少榆樹的樹皮,在身上纏繞得仿佛鎧甲,又挖了些蒲公英、摘了些龍葵和狗尾草。
等到打算往回走的時候,李無相說:“要是這劫你度過去了,就來我的劍宗做長老吧,我認真的。你有沒有想過師姐也許就是想要你來我這兒呢?”
婁何同他并肩走著,隔了一會兒才說:“你之前還曾經勸我,叫我別走錯了路。你不怕我今后再做點兒什么嗎?”
“你要是說這個的話,我這兒倒是正合適。這幾天把大劫盟主的事情搞定我就回去,然后我就找一個地方開宗立派、慢慢修行,短時間之內不再問江湖上的事情了。這大半年太累了,我覺得自己的氣力還有,但是心力快沒了。”
“你這大半年,從筑基修到元嬰,現在不想再過問江湖事?你耐得住嗎?”婁何轉過臉認真看他,“以我對你的了解,你這人雖然整天嘴上說想要安安穩穩地待著,可實際上操的心一點兒都不會少。現下是亂世,你不想抓著這空子、做點什么嗎?”
李無相搖搖頭:“從前會。但現在經歷了李業帶我做的那些事,我忽然想開了。”
“咱們都太急了……即便想一件事,是以月、年、甚至十幾幾十年為單位,也還是太急了、目光太短了。我從前很怕死,也怕別人死,總覺得形勢危急,什么什么不做就晚了。可現在我知道,有些事是天注定的,早晚都在那里。”
“我這話不是說我認命了,而是說,許多事是有補救的余地的,而做這種補救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真想要做點什么,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我都得安穩下來好好修行,否則得不償失。”
“婁師兄,這就是我為什么要給你下劫種。要是你能度過去,你就會知道你從前欠下來的債已經還清了,你也許也會像我一樣、看開了。要是渡不過去呢……那你就是本該渡不過去的。”
婁何點點頭:“你到底是有了果位的人了。你這話……聽著是真有玄機,很有些神啟的味道了。”
李無相笑了笑:“那你到底怎么說?要是度過去了,跟不跟我去過隱世清修的生活?”
婁何也對他一笑:“好。我去。”
又走出幾步,在林間瞧見一片葫蘆藤,藤上掛了果。那葫蘆果長勢很好,小的也有拳頭大小,還是青色的。婁何站下腳步:“摘點兒葫蘆回去,放上些日子能做水壺——洞里也沒什么水喝了。”
于是兩人順著這一片藤走,想要把這些都給摘了。李無相那然山幻境還在,倒不擔心拿不了。但等他摘了十幾顆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梅秋露這太一教主說話算話,你如今做了劍宗宗主,應該也是說話算話的。”
是李歸塵。
李無相站了下來:“怎么了?”
“還記得之前你答應我的事嗎?大劫山事了,你就給我一個自由身。”
李無相沉默片刻,轉臉對婁何說:“婁師兄,你先摘,我有點事。”
婁何只看他一眼就點點頭:“好。我先往那邊去,瞧瞧還有多少。”
等婁何走得遠了,李無相才在心里開口:“是,我是說過這話。我說在地球上你我這種情況算是精神病,但是在這里有金纏子,往后金纏子歸我,廣蟬子煉出來的皮囊歸你。”
“對。你就是這么說的。”
“但是在這時候?李歸塵,你算是我的地魂,要是你走了……再者說,別的時候我可以不要這皮囊,但是現在這皮囊是那些劍俠用他們自己的血肉給我供出來的,要是你走了,我總不能叫他們再供一次吧?”
“你為什么想要離開這些劍俠?”李歸塵發問,“除了你想要找個安穩的地方修行之外,為什么要走?”
李無相愣了愣,不知道他問這個是什么意思。但說了實話:“我想薛寶瓶了。”
“你為什么想她?男女之情嗎?還是要娶她做妻子?你我這皮囊無欲無求,你想女人做什么?”
他這話問得叫人有些不適。但李無相知道李歸塵是個怎樣的人——兩人第一次交流溝通的時候,他自稱是個老人了,看他書寫的那些文字所透露出的語氣也頗為老道平和。現在說“想女人”,該不是尖酸刻薄的嘲諷的。
李無相就耐心說話:“我不是想女人。我和她……她我不知道,但我的,我想不算是男女之情。她救了我,養活了我,算是我的家人一樣。你知道我的來歷,在這世上,她能叫我覺得我在這里不算是個過客。”
“所以如果我一定要選一個地方,就選她在的地方。”
李無相感覺到脖頸上傳來輕微的阻力,像是李歸塵想要點點頭。
然后聽到他說:“你想念你的家人了,我也一樣。我也想要去看看我的家人。”
“我說過,我生在福和鎮,很小的時候就外出修行了。現在我已經六十歲了,出走的時候家里還有個妹妹,或許還活著。如今世上是這樣的情景,我那妹妹要是還有兒女,誰知道會怎么樣呢?所以我才想要回去看看他們,或許能救他們的命。別的時候,我會留下來幫你的,但現在,就像你牽掛薛寶瓶一樣,我也牽掛我的家人。”注1
你的家人——李無相幾乎在心里叫喊起來,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瘋了、覺得現在在說的這些太荒謬了——是假的!不存在的!
“李歸塵,你是……認真的?”他花了一會兒才勉強把這種情緒按下,“你應該清楚吧?你是我的另外一個人格,你會有自己的身份認同、記憶,甚至你的性別都可能跟我不同。可這些不是真的,你覺得自己六十歲,是因為我希望有一個人為我出謀劃策,那個人應該有閱歷、性格沉穩——當時我的潛意識里還一直遺憾自己像是個此世飄零客,所以你也就在這世上有了家人……這些你應該明白!”
隔了一會兒,李歸塵說:“我明白。但我從前是不存于這世上的,現在是了。這世界不久前毀了,現在又復生了——假的變成真的了,那我也就是真的了。李無相,我真的有家人,就在這世上。你領教過太一權柄,有沒有想過,這是因為我就是你曾經發下的愿心,而如今這愿心也成真了呢?”
注1:詳見第二百三十五章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