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何臉色平靜,走到梅秋露面前:“師姐,我準備好了。”
梅秋露微微點頭,看著他說:“自本教立教起,受此絕罰的共有四十九人,你是第五十個。”
“那四十九人都算是十惡不赦之徒,但你現在既然認清了,也就只是當初問錯了本心。依著本教的規矩,只毀你的肉身皮囊,抹去今生的學識藝業,送你的神魂往靈山去。要你有造化,或許能得到機緣重修。”
婁何放開了手,于是腦袋歪斜在肩上。但他端正地在梅秋露面前跪了下來,用嘶啞的聲音說:“我殘害同門,當受此誅。望諸位師兄弟以我為鑒。”
“好,婁師弟。”梅秋露再一次對他以師弟相稱,并抬起手點在他的額上,“你還有什么要說嗎?”
婁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李無相在此刻瞪起了眼睛——梅秋露真要殺婁何!?
婁何之前的錯無可辯駁,赫連集也死得很冤,但他之后也算幡然醒悟,相比于這世上的其他人,的確算得上是個好人了。這些日子以來,尤其是梅秋露帶人來到大劫山之后,李無相一度以為她會把這件事揭過去,覺得梅秋露對他的冷淡只是余怒未消而已,可現在……
她真要殺婁何!?
他立即轉眼去看那十幾個劍俠,卻瞧見他們都是垂首坐著,似乎也不忍見當下情景。
然而沒人出聲求情……就連心腸最軟的李克也只是盤坐著、掐著手指,把臉偏向一旁!
李無相想要求情,但心里又知道自己不該求——劍宗尋常時候是很自由的,然而涉及這種“殘害同門”的事情,似乎真是沒什么理由為婁何辯駁。
可是……梅秋露說毀他的肉身皮囊、抹去他今生的學識藝業,這跟叫他形神俱滅也沒什么區別了——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即便去投了趙奇、即便九公子真能收他,那他還是從前的婁何嗎?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是從自己皮囊當中生發出來的——
“我以為你看得明白呢。你再不開口,可就來不及了。”
……李歸塵的聲音!?
自己怎么會聽到他的聲音?
他是自己弄出來的另一個人格,依著前世李四教的那些事情,兩個人格該是沒法兒同時出現的,可現在——
“你怎么能說話了!?”
“之前李業把我煉化成了你的地魂,我不就能說話了嗎。”
所以李歸塵此時算是……真成了一個獨立的人?獨立的魂魄?
然而李無相此刻顧不得去想這些了,只問:“你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什么看得明白?”
新生的皮囊微微震顫,他聽到李歸塵似乎是笑了笑:“剛才婁何站出來,說了自己從前的丑事,好叫這十幾個劍俠同意供奉你——婁何不是這樣的人、沒什么無私坦蕩的吧?他這樣做,你沒想過是在求生路嗎?是在對你示好,也是在梅秋露和所有同門面前懺悔。”
“梅秋露又為什么偏在剛才提起你要離開太一教的事呢?你終究是要做完大劫山的事才走的,何必在此時說、叫人心離散呢?因為這么一來,你就不算是太一教的人了。她是教主,本教的人為婁何求情是觸犯教條、觸犯教主權威。可教外的人就不同了——你往后該小心點了。我從你身上出來之后,你好像越來越純良了,這些事你從前自己就該想清楚的。”
兩人在心里說話,稱得上念頭電轉。因此聽了李歸塵的這些話,李無相還來得及再在心里電光火石般地嘆了口氣——
“我倒不是越來越純良了。我只是有了個濾鏡——我之前覺得梅師姐那樣的人,說話是算話的,要殺就是真殺的。”
李歸塵似乎又笑了一下:“所以我說,你再開不開口就來不及了。梅秋露是說話算話,但也還有點人情在的。這一點人情就是給你求情的機會。你要不開口,她真的會殺。我甚至于還覺得即便你開了口、沒法兒說服她,她也還是要殺的。”
李無相一直覺得李歸塵是自己心中最理性、最晦暗、最無情的那一面的集合,于是現在他也不懷疑李歸塵對眼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判斷了。
他立即出聲:“師姐,等一下!”
梅秋露的手指停在婁何額頭,轉臉看他,神情肅然:“李無相,你要想給他求情就不必了。他算是我的弟子,又有同門之情,這也不是我的本心。你既然是個劍俠,就該知道——”
“我已經不是劍俠了。至少不算是太一教的劍俠了,師姐你忘了嗎?”李無相沉聲說,“當天你來大劫山救我的那晚,對我說大劫盟會之后,我就是劍宗的宗主。如今地火已經過了,大劫盟會已經完了,我此刻就是劍宗的宗主了。婁何害死了你們太一教的人,卻幫我幾次、救了我幾次,我想給他求一個不死的理由,行嗎?”
梅秋露的臉色稍稍一變,石窟之內的劍俠們都抬起頭來。有些人神情如常,有些卻目光灼熱。李克如李無相所料,立即開口:“是啊師姐,婁師兄他——”
梅秋露神情一凜,他立即把嘴閉上了。
不死的理由,是什么?李無相心中念頭一跳,輕出一口氣:“赫連師兄是枉死的,一命換一命是該的。但赫連師兄的命不是凡人的命,我在幽九淵底下看到過他的亡魂,總有一天,我能把他救回來。但要說到一命換一命這事,師姐,要是婁何這性命能換更多的——在場這十幾人的命呢?”
梅秋露一愣:“十幾人的命?”
“也許還不止十幾人。咱們當初是從匆忙離開幽九淵的,師姐你這里缺衣少食,西邊肖劍主那里料想也差不多。但是三十六宗的宗門道場原本該是存留下來了的——咱們這些劍俠手段再高明,像之前那樣餓得只能躺在地上發愣,又能撐到什么時候去?”
“可三十六宗呢?要是咱們沒能把大劫盟會的事情辦成、你我沒做得了這個盟主,再動起手來咱們這些人能活下來多少?我是能看到他們身上的劫運的——”李無相說,“幾乎都是大劫在即。”
梅秋露皺了下眉:“劫運?”
“我把一些東西叫做劫運。這洞窟的十幾位都是劫運纏身,在我看將來會倒霉透頂,個個都有性命之憂。”
這不是什么好話。可李無相卻覺得,梅秋露仿佛因這話稍稍松了口氣。
“這是那果位……”
“算是吧。可我也不覺得算是什么神通,我自己都想得清楚——眼下這種狀態,既沒有吃食,也沒有丹藥法材,還要連番作戰,什么人看著都會晦氣纏身的。可師姐,有一個法子,是能叫咱們不必擔憂吃食的。那法子你也是知道的,或者說,你是比婁師兄更早知道的。”
——并且算是師姐你給了婁何的。
梅秋露微微揚起臉:“你說廣蟬子。”
“就是廣蟬子。修行廣蟬子只需要自身的先天一炁,不依賴丹藥法材。再往后,更是只需要愿力即可——至少成丹之前就只需要愿力即可。至于那之后,師姐你修的是小劫劍經,是知道怎么再把臟腑養出來的。其實……這不就是在修小劫劍經嗎?只不過是稍弱些的小劫劍經而已,但還是比眼下的真仙體道篇要強的。”
梅秋露看了看洞窟中的劍俠們:“這就不算是人了。”
李無相知道梅秋露此時說的不是自己和婁何,而是在問這洞中的十幾位劍俠。他就笑了笑:“我和婁師兄都已經不算是人了,但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師姐,況且一個人修到了你如今的地步、出了陽神,其實也不能算是人了。既然最終都要舍棄這軀殼、或者叫這軀殼不似人類,或早或晚又有什么不同呢?”
劍俠們都睜著眼,一時無言。李無相看得出其中幾人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幾句話,但又閉上了。
他們應該覺得自己說的話,細細一想,其實是有道理的。但凡能修行、能修行到如今這地步的,又會有幾個人真的在意什么血肉身軀算不算是人呢?
倒是能迅速提升修為的法子就在眼前、又攤上了如今這么個世道,才是更叫人心動的。
梅秋露就沉默著等待洞中十幾位劍俠沉默了一會兒的功夫,才說:“那你該知道,修廣蟬子劫數重重、是兇險異常的。”
“所以我就想要用這兇險,為婁師兄求得一命。”
“我有法子,或許能叫人在修廣蟬子的時候避開劫難……其實也不算是避開吧。修行廣蟬子是劫難多,但我覺得這不是最麻煩的,麻煩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遇著一件事,往往要提心吊膽,不知道出了什么狀況自己就要倒霉、或許推開一扇門就要陷進死地里面去。”
“可要是能提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倒霉,就像提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要渡劫,于是做好準備、相互援助,也許就沒那么麻煩了。”李無相看向婁何,“我這法子就是叫人入劫、叫人大概知道什么時候會入劫。只是我不清楚這么一來,是憑空給這人多帶來了劫難,還是引動了這人身上的劫運。”
“師姐你一定要殺婁師兄的話,就把他的命借給我用吧——他已經修過廣蟬子,還到了披金霞的境界,我在他身上試試這法子。要是事成了,他也算將功贖罪,要是不成……婁師兄,你會有怨言嗎?”
婁何抬頭看了看梅秋露,又看看劍俠們:“我沒有。”
李無相點點頭:“師姐,諸位,那你們意下如何?”
梅秋露嘆了口氣:“也罷。婁何——”
“……在,師姐。”
“往后就不要叫我師姐了。我向來是不喜歡功過相抵或者將功贖罪之類的說法的。今日之后,你不再是太一門人了,你我還是以道友相稱吧。”
婁何站在原地,半晌沒有說話,看起來既覺得震驚、又覺得失落,或許還有些劫后余生的慶幸。
李歸塵說得不錯,婁何不是那種無私奉獻的人,他做每件事幾乎都有自己的考量和心思。之前挺身而出自揭其短,或許是為了向自己示好,現在這樣站在梅秋露面前,或許也是作態。
可李無相又覺得,這作態之中,該有五六分是真心實意。一個人在太一教中待了幾十年、又真的被驅逐出去……即便心堅如鐵,也會當真覺得難過吧。
這時梅秋露擺了擺手:“好,今日事畢,大家先歇下。今晚你們都不要值夜,我和李無相、婁道友守著。養精蓄銳,明天商議大劫盟主盟主之位的事。”
元嬰時的梅秋露在幽九淵像是個受氣包,可陽神時的梅秋露說起話來,卻真有了太一教主的威嚴。劍俠們似乎還想同婁何說些話、也想問問李無相所說的“劫運”,但聽了她的指派,立即齊聲應下、只低低地相互交談幾句,就又躺下去了。
梅秋露就走到洞窟前,稍微向外看了看,轉臉對李無相說:“此刻外面方圓五十里之內無人。你和婁何用不著吃喝,今晚出去找些吃的吧,給他們明早醒過來的時候用,這里有我就好。”
她這時候說話,是目光從兩人的臉上掠過,不再像從前那樣無視婁何了。
李無相說了一聲好,婁何則看著梅秋露、動了動嘴唇,最終也只嘆了一聲,說:“好。梅……梅道友。”
梅秋露轉身走回到洞內,李無相拍拍婁何的肩頭:“走吧。”
兩人出了洞口,又在林子里沉默著走了一段,婁何嘶嘶地說:“多謝你救我一命。”
“之前也不是也救了我一命嗎。”
婁何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等又走出一段路,忽然開口:“你收了趙玉做弟子,算是你劍宗的開山大師姐了吧?”
“是啊。就是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那你那劍宗是不是還少個開山大師兄?李無相,我做你弟子怎么樣?”
李無相愣了愣、看看他,然后笑了:“你還能開玩笑,看來是看得開了。可我剛才說的可不是假的。我會給你種一個叫劫種的東西,我也是真不知道這東西會叫你再渡一劫,還是只是引動你身上的劫氣——”
婁何忽然抓住他的手,李無相能感到他的皮囊似乎在微微發顫。
“我說真的,我做你弟子怎么樣?我做你……劍宗的弟子,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