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何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但是被饑餓感驚醒的。好像全身每一寸皮囊都在無聲吶喊、伸出看不見的手來,急切地想要攫取些什么。
然而他的皮囊里是空的,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前天才從梅師姐那里分得了一枚小毛桃。他是個青囊仙,不該覺得餓,進食飲水只是為了維護修補皮囊,他真正的食糧應該是天地靈氣與自身的先天一炁。
可是現在這種饑餓感并非從胃里傳來,而是從身體當中,仿佛他重新擁有了血肉之軀、重拾了生而為人的本能。
下一刻他完全清醒過來,就知道壞了。
與此同時,更加強烈的饑餓感出現了,抓心撓肝,叫他覺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價,以滿足口腹之欲。
他的身體輕輕地戰栗起來,看到不遠處李無相正和梅秋露坐著說話,神情從起初的肅然、哀傷,再到釋然。他想要呼喚他們兩個,但覺得自己的喉嚨完全被撐開了,像一個想要吞噬一切的深淵,發不出聲音。
往常這時候梅師姐該會覺察的,但不知道李無相跟她說了什么,竟叫她此刻無法分神了。
于是婁何開始聽到聲音——從虛空中傳來、細細碎碎、在耳畔縈繞。他慢慢地爬了起來,微微躬起身子,覺得自己快要變成一頭野獸,想要……想要……
他在心里發出一聲怒喝,猛地抬起手,一下子插進自己的脖頸里。
皮囊被戳破了,他的手抓住自己脖子上的傷口、再用力向外狠狠一拉——半個脖子都撕裂了,腦袋一下子耷拉下來、歪在一旁。
饑餓感與細語聲一下子消失了。
于是肖索也被這種饑餓感從睡夢中驚醒了。
他跟著梅秋露從西邊一直殺到大劫山上,風餐露宿、傷痕累累,不知道曾經餓過多少天。
這些日子以來,餓得比從前厲害了——所能果腹的都是自山野間找到的果蔬。尋常人吃了這些東西能混個飽肚,然而他們與三十六宗的高手連番作戰耗損甚巨,那一點落進肚子里的東西,簡直就像喝水一樣不耐消耗。
于是當這種饑餓感出現的時候,他也知道壞了。
“壞了”這個念頭在他的腦袋里轉瞬即逝,是最后一點閃爍的清明靈光。
接著,他整個身心都被這種饑餓感占領、掌控了。他慢慢睜開眼睛、像野獸一樣躬起身。
石洞之中靜悄悄的,深處隱有細語。外頭暮色四合,天邊最后一絲斜陽余暉也消失不見了。身邊躺著的是他的同門,他們原本在黑暗中閉著眼睛、安靜地躺著以避免自身消耗,而現在,肖索看到他們的眼睛也一只接一只地睜開了,在黑暗中灼灼地放著光。
他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極度的饑餓與渴望,料想他們看自己如是。
于是十幾個劍俠躬起了身子,在逐漸到來的黑暗中喘息著、凝視著、發出逐漸粗重的呼吸聲。
身軀之中殘余的最后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本能尚在約束著他們,叫他們像獸群一樣輕輕挪動、彼此觸碰、輕叩著牙齒。
直到其中一人的傷口因為這樣的挪動而崩裂,流出鮮血——
于是所有人都動了起來。張開嘴,啃噬向最近的同門。肖索覺得啃到了肩膀,他不知道身邊的這人是不是李克,但在牙齒撕裂皮膚、血液流入口中的一剎那,一切多余的思緒都消失了。
他的神識中直剩下吃、吃、吃。專注地進食,將牙齒所能撕裂的一切東西都咽到肚子里去。
他太專注了,專注到沒有在意也并不理會自己現在同樣被身邊的另外兩個人啃噬。洞穴中只有咀嚼聲與迫不及待的喘息聲,以及愈發濃重的血腥氣,直到——
一點劍光忽然在洞穴中乍現,像一枚小小的太陽一樣將一切都映亮。
隨后是梅秋露的一聲厲斥:“退散!”
黑暗中的東西連同它的細語一同消散了,本已被劍光映亮的洞穴似乎又稍微變亮了一點——李無相看到正在相互啃噬、咀嚼的劍俠們如夢初醒,一下子直起了身子、面面相覷。
但他還看到他們似乎并未覺得驚詫,好像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了。
每個人的口中都還含著血肉,他們就把口中的血肉吐了出來,然后遞還給他們原本的主人,好像是在交還自己剛剛不小心拿過去的什么沒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劍俠們瞧見了他,紛紛看過來。李克的肩膀被啃得幾乎露出骨頭,但他一邊把從肖索手中接過來的血肉按在傷口上,一邊睜大眼睛叫出聲來:“李師兄!?你活過來了!?”
“我……”李無相看他的清亮的眼睛,又看看余下的同門,就只能點點頭、在嘴角勉強扯出個笑,“嗯。多謝你們。”
梅秋露低低嘆了口氣、收回劍光,拍拍手:“都坐下歇著吧,咱們現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無相,你把婁何也帶出來。”
婁何把自己的脖子弄破了一半,但青囊仙恢復得要快些——從李無相與梅秋露發現他不對勁,再到來到外邊這一會兒功夫,他已能握著脖子、拖著腦袋,自己走出來了。
梅秋露走到洞口斜對著外頭坐下,再次擺擺手:“都坐。李無相跟我說了些事,跟咱們這些日子有關系。我不能全講給你們聽,只撿一點要緊的說。”
她嘆了口氣,看看十幾個重新坐下、為彼此包扎傷口的劍俠,對李無相說:“他們剛才是入迷了。我之前沒空跟你說,現在你親眼看著了。”
“也不單是我們,這些日子三十六宗那邊也差不多。”
“就是從大劫山上的地火之后吧,大家有的時候會覺得餓。最開始我們覺得是尋常的餓,后來有人餓得極了,就入迷了、神志混沌,在身邊看到什么就吃什么——像剛才這樣。”
“這種事,一個人入迷了,慢慢周圍的人就都會入迷。要是沒人還清醒著,最后一群人都會啃死的——三十六宗那邊出過一回這種事。那時候我們在分頭找你,肖索和李克被六個人在洞里困了一夜。等他們兩個第二天要出去的時候,看見外面只剩下六具尸體了——”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把目光投向肖索。
肖索出了口氣,看李無相:“也不能算是尸體了,差不多都只剩下骨架,連著點關節上的血肉。臟器之內類的,六個人的是全嚼碎了的。”
他說此處時候停頓下來,李無相稍稍反應一下,立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是其中的幾個吃了另外的幾個,就總會有幾個人的臟器是完整的。但全嚼碎了……那就是——
瞧見他的眼神,肖索點點頭:“是,他們六個,彼此啃光了,還沒死,等到把彼此啃得是一點兒都動不了了,骨頭架子都要散了才啃不動了,才死了的。”
“我們見到那次應該是第一回。因為之后三十六宗的人跟我們交手的時候,還說我們吃了他們的人,言辭很激憤,該不是作假的。在那之前他們追我們追得很緊,在那之后就逼得不緊了。我們想應該這種事他們那邊也開始有了——打那之后咱們這邊也有了。”
“就像剛才一樣。”梅秋露說,“肖索,對他說說你們當時是什么感覺。”
肖索嘆了口氣:“會餓,忽然驚醒的那種。能明確地知道不對勁兒,像是入邪了。然后能聽到耳畔有東西在說話,但聽不清說的是什么。我們都覺得應該是靈山里什么大邪神出世了。”
梅秋露看李無相:“加上這回,這十幾天里有過五回。出事的時候我去靈山那邊看過,但沒看到有什么東西。我之前覺得那邪神或許是不在血海這一層,而在更上層甚至天外天。剛才你對我說了這些——”
她頓了頓,轉向眾劍俠:“這就是我要同你們說的。這種事不能多談,你們都聽仔細。今晚說過這一回之后,再也不許彼此談論這些——”
“當天大劫山上李無相請下來的是一個叫都天司命的邪神,當日在山上的所有人都入迷了,邪神降世。所以咱們之前記得那些東西,地火滅世、身死,都是真的。”
“之后是東皇太一大帝出手,又救了世。但東皇太一大帝,也是邪神。”
梅秋露說到這里的時候停了下來。十幾劍俠全都呆住,就連李無相也呆住了——他知道梅秋露會把此事說清楚,但沒想到她會這么說……自己都不敢直斥“東皇太一”是邪神!
肖索忍不住開口:“教主你……這是什么意思?”
婁何托著自己的腦袋,眼睛也瞪圓了,看看李無相,又看看梅秋露,慢慢往旁邊挪了一步。
梅秋露神情肅然,身子稍稍一晃,便出了陽神,化出另外一個身形來。
“這是我證得的陽神本源,要我被外邪入體說了胡話,我這陽神就不會是如今的模樣了。婁何——”她側過臉,“你是青囊仙,你現在往靈山去看一看,可有什么東西附在我這里?”
婁何的身子立即一陣恍惚,等又凝實了,才愣了愣:“……沒有。”
梅秋露點點頭:“好,聽我說下去。”
“此事是李無相親歷。我說東皇太一是邪神,我想你們是不會信的,這就是最好的。我往下說的時候,你們就可以邊聽邊想——是不是有哪里不對勁兒、是不是我哪些話是作假的?本教同門親如兄弟姐妹,因此除去那些不便談論的,我所知道的你們就也該知道,本教將來何去何從,也該由咱們些人共同決斷。”
她剛開始說的時候,即便是李克在看向李無相時眼中也多有疑慮。漸漸的,所有人眼中的疑慮變成驚詫、再變成困惑、隨后轉為一種難以置信的凝重。
“……我想我們和三十六宗所遭遇這種外邪入體的狀況,如今看,就該是司命真君降世了。李無相對我說,當真仙業帝還能從東皇太一那里借來權柄時,尚且可壓制這三十六位真君。而如今業帝不在了,司命真君得了都天司命的化身權柄,該是降世了。”
“現下世間大饑,也正是他降世的好時候。李無相,在萬化方中,業帝是怎么說的?”
李無相坐在梅秋露身邊,看著面前的劍俠們:“司命真君如梅師姐剛才所說,是活的……從前算是被玄教殺死了,但現在借用都天司命的化身,又活過來了。”
“他活過來之后是不會想要待在靈山里的,因為六部玄教會想要把他重新滅掉。所以他最好的辦法就是降世——尋得一個肉身軀殼,像梅師姐這樣證得陽神。這么一來,玄教的靈山被請到現世,也不會是他這個陽神的對手。”
“在萬化方里的時候,他要上姜教主的身,姜教主掙脫了,然后他就上了趙傀的身,但趙傀之后被我滅掉了。所以我想他現在應該還上了別的人身、已經來到現世了。”
“這些日子你們身上的這些事,或許就是他的神通,他用這種神通來收納愿力,助他自己修行。”
肖索臉色凝重,一言不發。聽到此處時看向李無相:“我們感覺到的更像是外邪入體——但在前幾次出事的時候梅師姐往靈山看過,血海之中并沒有什么東西,而猜測他或許是在更上層。”
“他在更上層,這些日子的一切就都說得通——他在靈山中操縱神通,借著這些日子人人都饑渴難耐的時機、讓我們入邪入迷。但你說他現在應該降世了——元嬰陽神境界的修行人只怕是不會被他奪舍的,必然是修為更低些的。而境界不到的,即便被他附體……我是個金丹,他是有什么樣的手段,能叫我這金丹都毫無防備、無從抵御的呢?”
李無相點點頭:“肖師兄,這一點我也很納悶。但我和梅師姐說的的確是——”
肖索擺了擺手:“我不是不信你們的話,至少在這件事不是不信。我是說,或許,被司命真君附身的人離我們并不遠、就在大劫山上,因此才能使用這神通操弄我們呢?”
李克愣了愣:“不對啊肖師兄,梅師姐照看著咱們,咱們之中不會的,三十六宗那邊……追咱們的是陽神和元嬰,他們的金丹也就有人照看著,他們也不會的——”
肖索看李無相:“司命真君是灶王爺,是然山派的祖師。李師兄,我記得你收了一個弟子,從前也是然山派的。當天上大劫山的時候她是留在山下的,之后,我們也再沒人見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