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忽暗復明,但李無相沒有急著睜開眼睛。因為他已經猜到自己現在會在哪里了。
他嗅到了一種腐朽的氣息,但并不叫人覺得不適。這種腐朽是冷冽的、尖銳的、清新的,仿佛其中還孕育著隱含不發的生機。
他聽到了低沉的耳語,仿佛夢囈,是由許許多多徘徊此地的亡靈所發出的。它們就縈繞在自己身邊,穿行著、踟躕著,像是被他的氣息的吸引,卻又畏懼著什么、不敢靠近。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深沉晦暗的死氣,與被死氣包裹其中的東皇印。
這里是幽九淵的下界,是李業與都天司命此前的戰場。而被彌漫著的死氣所包裹的亡魂,就是由李業此前在業都中召喚出來、又被都天司命所滅殺的那些歷代劍宗弟子的殘念。
他下落在東皇印旁,感覺到體內由李業所留下的那一點真靈開始與之共鳴,一種親切的熟悉感油然而生——真靈通過東皇印昭示了太一教幽冥殘卷所在。
但李無相沒有急著伸出手,而沉默地感受著體內另外一份真靈——姜介所留下的印記。
他送走了自己,獨自與降世的司命真君斗。李無相知道司命真君應該是沒有占到便宜的,因此趙傀之后才得了個灶王爺的神位、在金水被請了下來,又被自己滅掉。
但也因此,姜介應該真的是寂滅了。倘若他還有余力,就絕不會放任趙傀還留有些司命真君的權柄、成就一個靈山野神。
他不知道自自己被李業從大劫山帶走之后過了多久……要以現世的時間論,或許就只有一兩天吧。
可現在他覺得自己心里竟然生出些滄桑感來,仿佛一輩子已經過去了。
東皇太一、都天司命,兩位近乎世上最強者的帝君雙雙隕落,即便是姜介這世上第一陽神,在氣運權柄面前也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自我犧牲。
這叫他覺得過去、現在、未來,都仿佛此刻這幽九淵的下界,是一片深沉的晦暗。
而李業說要用東皇印為自己封誥一個真仙之位……
他現在能感覺到東皇印中的那種力量。像一枚藏在巨石中的、微小的生機種子,只要他一念起,東皇印就能叫這粒種子萌發,在這巨石中、用最后的力量生生擠出一條縫、一個空來。
真仙將要觸及天道運勢,可李無相不知道如果將來自己成了仙,會想要做什么、掌握什么權柄。
其實我像是個掃把星。他在心里黯然地想,我所過之處都是災禍、殺戮、死亡。我這一世,就跟上一世一樣,好像只懂得破壞和毀滅,而做不了其他事。
掃把星在前世的說法是彗星,而我又真的跟彗星挺像。想到這里的時候,他忍不住在心里凄然笑了一下——彗星是世上的過客,跟這世界格格不入,我也一樣……
他心中一凜,忽然意識到現在似乎不是亂想的時候——李業跟他說過,修為境界到了極高處愿心是不能亂發的。
可似乎已經晚了。
他感覺到神念中的那一粒種子在某個幽遠晦暗的地方萌發了——這一粒種子在世間永無窮盡的死亡、殺戮、赤焰血海中應劫而生,在蒼白衰敗中蘊含著酷烈與暴虐的毀滅力量。
李無相的心神在一瞬間被這種力量攫取了,抑郁與愁緒像天上的陰云,被暴烈的風一掃而空。
他覺得心中一片通明,好似萬宇澄清。他能感覺到在高遠蒼穹的某處,那種力量正在隱藏著、積聚著,等待地火勾動天雷、等待他入主尊位的那一刻!
這就是……我……將來的……權柄!?
他無意識地抬起手、觸動了東皇印。
一種震徹寰宇的無聲巨響蕩漾開來了,他的神念在這一瞬間隨著這巨響向著周圍一觸即收,然后看到了整個幽九淵,也看到了幽冥殘卷——
它并非如婁何所說,是一本殘破的冊子。
實際上,李無相以及劍宗諸人在很久以前就已見過它、就已置身其中了——它就是包裹著幽九淵的那一層外皮……整個幽九淵都在幽冥殘卷中!
李無相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有多大……第一次來到幽九淵的業朝舊都遺跡中時,他看到了極遠處的景象——成片成片的城鎮連在一處,一眼望不到頭。那時候他覺得那是背景、是死物、是幻相。
可現在,籍由李業所留下的一點真靈,他明白了——那些景象也是幽九淵的一部分、是幽冥殘卷的一部分,是被保存在這殘卷中的無數時光的一景!
真靈驅使著他抬起手,再次觸碰東皇印。
于是幽九淵諸峰之上的秀麗山景忽然收斂、周邊業朝舊都的模樣化為虛無——它們變成了當天李無相在死氣中重新潛伏回來時所見的破敗景象,仿佛在一瞬間就經歷了無窮歲月風霜的侵襲。
一本薄冊子現在他掌中。
模樣殘破、邊角翹起,好像已被人翻閱過無數遍,但表面發散著蒙蒙的淡金色光芒。
李無相抬手去翻這冊子,然而它仿佛是鐵鑄成的,指尖無法撼動它一絲一毫。這時李業所留下的那一點真靈灌注全身,于是這冊子忽然變得輕薄了——李無相翻開了第一頁。
第一頁無字,可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也并非一片空白。第一頁也是最后一頁,包含著無窮盡的信息——山川地理、飛禽走獸、村鎮城郭……這是由三千年來,許許多多的劍俠游歷中陸教區之外的區域時,所共同錄出來的東西!
此時在李業真靈的催動下,這些東西似乎活了、似乎吸飽了水,在急切地膨脹著,等待舒展出來、等待東皇印的號令。
李無相覺得自己的指尖發顫,仿佛快要力竭了。可他清楚地知道即將耗盡的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李業留在這世上最后的痕跡、他的那一點真靈。
他只允許自己停留、哀悼了一小會兒,然后將書頁合上了。
業帝最后的一點神通化為虛無,李無相感覺到了整個世界的震蕩。難以名狀的力量將現世向著某處拉扯,直至衰竭、直至某種更加強大的力量將其阻截下來。
于是李無相感覺不到體內李業的真靈了,但他感覺到了充斥天地之間的勃發生機,仿佛在未來某處浴火新生……幽冥殘卷重構了這世間在未來為劫火所滅的教外區域。
這是由李業的最后一點神通做成的,但也是由歷代劍俠在行走天下時、用字句與筆墨共同做成的——他們不知道自己記錄這些為了什么,但就在這種無知無覺中,他們守護了這世間的最后一點生機。
石室之中歸于寂靜,李無相默立片刻。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了,并不想即刻去做。然而姜介所留下的那一點真靈貫徹全身,如本能一般驅使著他抬起手、觸碰東皇印,于是藏在左眼眶中的那枚生死令貫穿時空,在這真靈偉力面前轉瞬即至——
他的掌心現出那枚黑沉沉的令牌來,神識之中一個威嚴的念頭在果決地回蕩著——
用印!
李無相咬緊牙關、放松神念,將這陰神完全交給了姜介的真靈。
于是東皇印迸發輝光,在這幽九淵下界更下方的某處,一個巨大的旋渦緩緩綻開,隨后死氣噴涌而出!
他感知得到,但無法理解姜介的權柄與手段——葬身于滅世地火之中的無數怨靈亡魂隨死氣重現世間、強入輪回,在這一刻同樣有更加強大恐怖的力量被驚醒了,極度幽暗深邃。李無相覺得姜介的真靈在這股力力量面前仿佛暗夜中的一點微芒,因為這種力量的憤怒而飄搖不定——
那似乎是幽冥地母。
這一點微芒在憤怒的力量之下勉力支撐,李無相感到自己掌心中那枚東皇印嗡鳴作響,像是在與無形狂風抗衡。
只是這風在瘋狂地剝蝕著姜介的真靈、剝蝕著他的權柄,于是在這噴涌的死氣中李無相感到手中這枚印越來越重、重到姜介的真靈也無法承受,而后隨著真靈的完全泯滅,終于穿過他陰神的手掌,掉落在了石臺上。
姜介也寂滅了。
但那被驚醒的憤怒沒有收斂,像心有不甘的猛獸嘴角殘留鮮血,還在尋找著什么隱藏著的東西。
李無相覺得自己被這種力量鎖定了。它像是看到了叫它極度厭惡的存在,于是要迫不及待地將這存在即刻毀掉——
整個視界開始變得震蕩模糊,嗡鳴的細語在耳畔回蕩作響,李無相覺得自己的陰神開始被這力量拉扯、要向下墜落、落至幽九淵下界的巨大旋渦之中……
但這時候,李無相聽到了一個人聲——
“李無相!?你在做什么?!”
一條身影飛奔而下、一道劍光噴薄而出——崔道成!
這元嬰劍光頃刻之間擊穿死氣、劃破虛空,正轟上李無相的陰神。
然而這力量該是收斂了的——劍光入體的一刻立即化成輕柔但強大的元嬰真力,霎時將他的陰神從東皇印旁轟飛出去。
墜落感消失了,極遠處的恐怖存在似乎感知到了這里發生的一切,將神識的觸角撤,重新隱匿于黑暗與未知之中。
李無相在一片死氣中站穩身形,瞧見崔道成飛身跳在東皇印旁的石臺上,執著掌中飛劍怒視自己,口中喝道:“李無相,這是你做的!?這些亡魂是你放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死氣現在這陽世間是什么情景!?你瘋魔了!?”
李無相看著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卻覺得自己忍不住想笑。于是就微笑著說:“崔教主,再見到你真好。”
崔道成一愣,把眉頭緊皺:“……你說什么!?”
“崔教主,姜教主不是我殺死的。”
崔道成立即向兩旁看了看,這才瞪向他:“此事我們知道——”
“我就是覺得親口跟你說一下比較好。”
崔道成的臉上頓現疑惑之情,可似乎也是因為這種疑惑,他的情緒略有些平復了。他先往這石臺上看了,又看李無相:“李無相,你——”
“崔教主,一會兒我會——”
但神念忽然一顫。像陰神之中有一只巨手在他的胸腔里猛地一抓,叫他全身都忍不住想要縮成一團。李無相臉上的神情一滯,下一刻那種感覺又來了,且更加強大。
虛空里有一種力量在拉扯他,但不像剛才幽冥地母的力量那樣恐怖、充滿惡意,而是一種急切的柔和。
隨后李無相在神念中看到一點鋒銳金芒、刺破虛空。只是一點,像刀子在一片極度堅韌的布匹上透出一個小小的尖兒,但因此那種拉扯著他的力量成倍地增長起來,他的陰神再次猛地一縮,頃刻間被吸入這虛空。
轉醒過來的時候,他先嗅到的是香火和符紙的氣息,覺得像前世在寺廟的香案前嗅到的那樣。
隨后在這香火里聞到了血腥氣,聽到一個沉靜卻難掩欣喜的聲音——
“成了。”
李無相睜開眼,看到頭頂的石壁、縫隙中的細草,感到身上很沉。
他意識到自己是躺著的,被埋在土坑之中,只露出一個腦袋。土坑的邊緣插滿了燃盡的香根,像一叢叢枯黃色的草。底下則是厚厚的符紙灰——也不知道在這坑邊燒了多少。
一個念頭從他的腦袋里跳出來了——五岳真形教的“穢土轉生術”。
這法子許道生曾經在然山上用過的。
“……成了?成了!他醒了!”另一個聲音從他的腦后傳來,隨后李無相看到婁何——疾走到自己身邊蹲下,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試探——“李無相?”
“婁何。”他輕聲說。
然后稍稍轉了臉、看向一旁——梅秋露坐在旁邊,身上穿著的還是大劫盟會時的那一身絳紫法袍,身邊插滿了顏色各異的令旗、令牌。
但法袍千瘡百孔,其上干涸的血污成痂。面色慘白如雪,幾乎看不清嘴唇的顏色。她牽動嘴角,向著李無相勉力笑了一笑,隨即立即閉上雙眼調息起來。
李無相不敢打擾他,轉眼看婁何:“梅師姐用穢土轉生術把我拉……把我的魂魄拉了回來?”
“是。”婁何低聲說,抬手為他扒開身上的土。
“我們現在在哪兒?”
“還在大劫山上。”
“三十六宗的人呢?”
婁何停下來看他,神情像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同他講,最終就只說:“在外面堵著咱們呢。但別慌,怎么說呢……出了些事……之前出了些事,等你養好了,我再慢慢給你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