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景叫趙傀心中一愣,手上就泄了力。
于是外頭一股灼熱的風倒卷過來,門被這烈風吹拂著合上了。
然而就在這門被合上的一瞬間,趙傀看到了在天頂濃云之上爭斗的那兩人——似是分出了勝負,其中一人好像受了一記重的,忽然自高天之上直直墜下。此時石門就只剩下一條小縫了,趙傀又瞧見那人在墜至半空時又穩住身形,而后……
石門完全合攏了。他想要再推門去看,卻覺得神念之中涌起一陣急切之情。他知道這是都天司命在催促了,只得打消念頭、掃視房間,確認一切都布置妥當。
而后取出幾張符紙,先為自己畫出臟腑——都天司命是在庇佑自己,而底下那東西應該是真上了身的。他不知道那東西是不是有觀察七竅、探知臟腑的神通,所以事情總要做個圓滿才行。
做了這些,仍不放心,又以竹紙在身上施了一個替身咒,這才定下心神,夾著符紙站下了,在心中發問:“祖師,外頭是怎么了?大劫山地火滅世——大劫山是東皇太一的道場,我看見那里有人爭斗起來了,是劍宗的人跟玄教的人斗起來了嗎?天上那人是劍宗的姜教主嗎?”
此話在心中出口,趙傀立即感覺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凝滯了一下,隨后一點訝異之情轉瞬即逝……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情緒——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叫成了道的祖師爺都吃了一驚!?
可祖師爺再沒有回應他了。
趙傀隱隱約約生出個念頭——大不敬、極端狂悖,但他本來也不是個膽小的人,因此倒真把這念頭抓住了、細想了——
祖師爺不但是吃驚,還是被我嚇著了!?
因為什么!?
他再靜立了一小會兒——仍無回應。
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祖師?”
“祖師爺?”
“……大帝,帝君?”
再無回應了,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憑空幻想出來的!
趙傀此時才在心里慢慢慌起來——祖師要是真不在了,底下那東西怎么辦!?那東西被外邪入體,自己未必是他的對手!
他在室內疾走兩步,心中冒出許多念頭。第一個是逃——可外頭一片地火,逃能逃到哪里去!?
逃又逃不掉,斗也斗不……
……未必啊。
那小子身上有貴氣,如今被外邪入體,自己倒是未必斗不過他。
這倒不是說神通手段,而是說,那小子如今只是肉體凡胎,只不過貴氣命格養成了,而外邪入了他的體,是要長久待在陽世的。
要是外邪也知道外頭是這種情景,這具肉身它就舍不了了。
那它就要用這具肉身修行!
但這么一間小小石室之內,丹藥法材都缺,它想要修行,該修什么?自然是……
趙傀立即奔走到自己的尸身旁,從懷中將那冊廣蟬子摸了出來,又走回到柜桌邊、拉開抽屜,將這冊子放了進去。將要合上,又想了想,把里頭的礦材撥開、將這冊子藏在底下。
它自然是要修廣蟬子的!
這東西以自身的先天一炁就能修,它只此一個選擇!
自己有金纏子在身,即便往后祖師都不再來了,等它廣蟬子修成……憑著這金纏子,也盡可放手一搏!
是了是了……仙緣、仙緣!
祖師爺即便是庇佑弟子,也哪有把仙緣喂到自己嘴邊兒的道理?
這外邪來了,祖師爺仙顯圣、動用神通、已是幫了自己一遭了,余下的就全要憑自己來爭了!
這入體的外邪就是祖師爺送給自己的仙緣,只不過,祖師爺要自己憑本事來拿!
趙傀臉色一凜,往榻上一倒、誦念咒決。
此時趙喜死去還未過一刻鐘,魂魄還在這石室之內。而這石室名為“萬化方”,也是一件寶物。人死在里頭,自己不放出去,就是幽冥使者也不曉得此處有亡魂的。
他咒決一起,立即將趙喜渾渾噩噩的亡魂重拘回體內。
而后再祭起咒決將符紙燃了——
一條虛影立即攜著風聲,疾疾往下面去了。
追逐、閃躲、糾纏、絞殺——李無相重見自己同這紙人生死相搏的情景,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那時、或說此時的想法了。
這時候自己還沒記起太多前塵往事,只覺得眼下的情勢已是極度險惡了。可現在他重看了,倒是知道石室里的一場,同自己出去之后遭遇過的任何一場相比都只能算得上是平淡無奇了。
只是……
“你說姜介來了……他既然來了,為什么不趁這回叫趙傀干脆把我殺了?他本來不也是來殺我的嗎?”
此時李業的聲音稱不得平靜淡然了,而略有了些神采飛揚的意味——李無相覺得如果自己能看到他,他現在必然是一邊津津有味地瞧著自己廝殺,一邊微微笑著開口:“在幽九淵的時候你想要碰傳國玉璽,那時候我說你想要試的話,盡可以試一試,但最后你沒碰到。”
“要是現在我有神通再把你送回去,你覺得自己還能碰得到嗎?”
“……我不知道。”
李無相覺得李業又在試著教自己一些東西了。他這幾回所說的事情都不是隨口閑談,而幾乎全是涉及到了金仙爭斗時的獨門手段,其中一些或許連姜介都不清楚。
他說他將這三千余年來的“他自己”都用光了,是因為自己這個空來到這世上又強行擠出了些事,才能“再搏一次”。
之前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李無相就覺得心驚肉跳……“再搏一次”。這是不是意味著這一次之后……要是李業又輸了,就再沒有機會了?
所以每一次聽到李業用這種傳道授業式的口吻同自己說話時,李無相就覺得要從心里生出些不祥的預感。
“那我告訴你,你是一定碰不到的。”
此時李無相已同紙傀分出勝負——他昏迷在地,無聲無息,看著像是死了。不過即便胸口微微起伏,看起來也跟個死人差不太多。因為前些天的饑餓叫他變得形銷骨立了,如今是個實打實的皮包骨模樣。
“我已經跟你說過兩條鐵律,你都還記得嗎?”
李無相在心里低低地嘆了口氣,但還是開口說:“記得。第一條鐵律是祭祀儀式。姜介要滅掉你這個東皇太一,就要把東皇太一滅掉——不是滅掉未成道的李業,而是滅掉做了皇帝、有東皇太一權柄在身的李業。所以這世上其他的祭儀應該也是這樣……這世上的許多事要遵從既定形式,這是客觀規律。”
“對。再有呢?”
“第二條是奪舍。除非修行人自己愿意,否則再強大的靈神也不能奪舍。”
“好,那這兩條,你覺得有什么共同之處?”
李無相看到自己痙攣似地喘息一下,轉醒過來了,然后像一只困獸那樣,在這石室之中慢慢摸索。
他忽然有一種感覺……李業,會不會就如同現在的這個自己一樣?自己是被困在石室里,而他卻被困在三千余年的時光里……一個念頭從他的腦海中滑過了,他沒抓住。
“這兩條的共同之處……都有點唯心。或者說心、愿的力量。心愿的力量很強,無從違背。”
“不錯,你的悟性很好。現在我再教你第三條,算不上是鐵律,但是這世上最強大的東西。”
李業稍稍停頓一會兒,李無相忍不住問:“跟鐵律有關的神通術法?”
他現在的確很想學這些。他的修為境界突飛猛進,可一直不得喘息、不能好好修習神通術法,世間許多神異的本領,他卻都不得要領。
“神通術法這些東西,你跟誰都能學。但我要教你的,你卻只能從我這里學了。”
“就是愿力。”李業說,“愿力這東西你常常聽說,但比你想的要更強。修行人不會隨便說話、不會隨便發愿心。因為一個不小心,就一語成讖了。”
“這種事,靈神更忌諱。譬如我眼下是東皇太一,但倘若我發愿,要不做東皇太一、而做司命真君了,又正合上個天、地,人,那此事說不好就成真了。”
“或者說,如果自今日開始,這世上每時每處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我不是東皇太一、而是司命真君,那我也就真的是了。”
“你……”李無相意識到李業現在說的或許不是他自己,而是——
“譬如這位都天司命。”
“如今我們所在這地方自成一界,而在這一界中,除了你這個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之外,就只有一個趙傀了。”
“我把你送來了這里,姜介必然是想要來滅殺你的。但依著第二條,趙傀這修行人不愿意,他就入不了體、奪不了舍,于是他只能叫趙傀幫他辦事。”
“而趙傀這個人,我之前說他的心性算是世間第一流——他敢用這些人來煉太一貴氣,就會是心比天高、膽比天大的。所以都天司命,他從未聽說過,不會信的。”
“所以,姜介就會對趙傀說,他這都天司命就是司命真君,是然山祖師司命真君成道。趙傀窺知了自己的祖師,就會為他所用。”
“但是你怎么確定姜介就會這么說?他——”一道電光從李無相的腦海中霹過,他愣了愣,“司命……都天司命……司命真君……這兩個司命……你之前說你在業都是故意叫他奪去你的一些權柄的——”
“你想對了。都天司命大帝,就是在此地、因此得名。”
“他在大劫山上之所以能勝我,就是因為大劫山自成一界,在那里除你之外沒人記得東皇太一了,于是我不是他的對手。”
“而我們所在這石室,名叫‘萬化方’,是星槎的一部分,也是一件了不得的法寶。這里同樣自成一界,而此界中,趙傀是知道我這東皇太一的。”
“只要姜介對趙傀自稱他是然山祖師司命真君,又叫趙傀信了,那在此界、在這個小小的世上,也就沒有都天司命,而只剩下司命真君了。”
“所以——”李業輕聲說,“在這里、在這石室之內,姜介自己把自己這金仙都天司命大帝的化身,打落成了真仙司命真君。”
“而這司命真君一成,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嗎?”
“出了此界,世上拜灶王爺的人多,但拜都天司命的可沒多少。”
李業的殺招……在這里!?
李無相愕然,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說:“那姜介他就不明白這些嗎!?”
“所以我對你說,神通術法你盡可以去向旁人學,而我教你的則是最要緊的——”
“你是空,與你有關的事,都是你從這世上硬擠出來的。所以按著你的說法,此時此刻的此事,我是借著你的陰神第一次來,姜介也是第一次來——他不知道這里會發生什么。”
“他也不知道趙傀這煉氣修士用來造出這洞天的法寶,竟然同他在大劫山上的那星槎一樣神異。要我沒猜錯,倘若趙傀一不小心提了‘姜介’這個名字,他就會立即意識到不對勁了——世上已沒有姜介、而只有都天司命了。可趙傀卻知道他的名字,這就意味著這個小小洞天極不尋常。”
“這就是掌握人道氣運權柄、成就金仙境界之后,最致命的弱點——即便世上人無論今古全都知曉了他的存在,但對他來說,任何事,也都總有一個‘第一次’。要滅殺一個新生的人道金仙,這就是唯一的機會。所以往后,你不要犯這種錯。”
“這些……趙傀的事,你早有準備?”
“我是東皇太一。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的事,對我來說都可以算是‘早有準備’。”
這時候,李無相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推開了石門,要往上層去。
然后他忽然抓住那個念頭了。
那個剛才,李業問他兩條鐵律時,自己覺得李業就像自己一樣、被困在三千余年的時光中時,從頭腦中一下子滑過去的念頭了——
“李業……”
“嗯?”
“如果我將來會成金仙,你……為什么從來沒帶我去未來跟他斗過?你是不是……”
李業在他的神念中沉默片刻,說:“你走上去了。走吧,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