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介此前肅立,仿佛一尊雕像。
而此時頷首,身體微微前傾:“可是陛下敕令?”
“皇天敕令。”
姜介便抬起雙手、合在胸前:“遵令!”
這聲音一出口,整座業都忽一震蕩,李無相眼前所見的如鏡地面、輝煌穹頂立即開始褪色,像時光波濤在洶涌沖刷周圍的一切,巨柱傾頹、草木蔓延,似乎就要變成當初幽九淵時的模樣。
李業抬手在東皇印上輕輕一拍,業都第二次震蕩,時光的洪流似乎倒卷回去了,這殿堂中現出人影——肅立在這寶座兩旁的廳堂之中,由許多重迭的虛影凝實,眨眼之間就現出面貌。
這些人形有高有矮,模樣各異,其中分外高大、仿佛巨人的那些竟還不是人類模樣,而是獸頭人身,看著應該是妖王。而余下的人類則身披朝服、儀甲,赫然是朝堂上的百官模樣。
李無相立即意識到,這或許就是李業還是皇帝時,這朝堂上百官參拜的情景!
果然,這些人影一現身,原本寂靜一片的廳堂中立即迸發出一片震耳欲聾的呼喝——“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無相實在無從理解這兩位大神——東皇太一與都天司命——此時斗法的手段,但猜測兩人就是在圍繞氣運權柄來的。
此時這山崩海嘯一般的朝拜聲一入耳,他這被李業附身的陰神之上立即現出一層與姜介類似的、薄霧般的金光。
這金光凝為他的帝王冕服,他又覺得自己的頭頂上也現出耀眼光斑,用不著數心里就知道,那該就是天子所佩的冕旒——前方、后方,九珠十二旒,仿佛這世上的星辰光輝都聚集于此,叫姜介身后那一片金光中的星圖黯然失色!
此時殿堂之中的百官再拜:“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無相只覺自己身上發出湛然金光,映得天地之間一片絢爛。他身子還端坐在寶座上,可視野似乎隨著這金光一同升騰至極高處,俯視天下、手握乾坤、御極萬方!
要是個尋常人,這就只是感覺。可現在他能體會到這種感覺化成了某種實質——姜介的身形在他的神念中變得越來越小了,雖然還是個神人模樣,可仿佛螻蟻一般,好像一抬手、發動權柄,就能輕松碾死。
不但是姜介……還有……還有這世上的任何一人!
任何一人,在自己面前都是螻蟻!
一種沛然勃發的權威感在李無相心中迸發開來,充斥他的精神、占據他的神念,叫他覺得此時意志清、明念頭通達、消弭從前一切擔憂、畏懼、不快,乃至——同情!
這世上其實是沒什么東西能叫自己覺得為難的了,除了這種權柄與權威,這世上也沒什么東西是能叫自己在乎的了,現在,自己就是——
“你收心。”
他忽然聽到了李業聲音。
還像從前一樣沉靜,像一片脆冰刺入他的心頭,一下子叫他冷靜了下來。
“這種權柄還不是你現在的心性能駕馭的,不要叫自己入迷了。”
李無相能感到李業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仍處于一種他所無法理解的激烈爭斗之中——在他看不到、無從感知的地方,正在與姜介交手。
于是他的神念一下子從極高遠處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就是在這時候,他忽然理解李業之前對他說的話了——
“姜介不是奸邪之徒”。
他覺得自己相對于這世上的許多人而言已經算是善良而有同理心的了,但就在剛才接觸到李業的權柄時,剛才的那種感覺……
姜介、李業,都是時刻處于這種感覺之中,而沒叫本心迷失嗎?
或者說至少沒有迷失太多!
此時他口中再發出呼喝:“擒下此人!”
殿堂之中的文武百官立即朝向姜介撲去,而姜介就像李業一樣,仍在原地不動,只抬手在虛空中一抓——
李無相感到他好像從自己身體里抓到了什么東西……是左眼眶,隱隱發脹……
——是那枚此時還藏在大劫山上、軀殼之中的“生死令”!
隨后姜介開口喝道:“判死!”
當先一道身影立即煙消云散,化成一片光霧。
姜介再喝:“判生!”
那原本彌散的光霧忽然收斂、由明轉暗,變成一團黑蒙蒙的死氣,隨后再次凝實——就是李無相曾在幽九淵下界的死氣中見過的、劍宗亡魂的模樣。
這亡魂再一現身,立即調轉身形反向原本的同僚撲去——竟已為姜介所用!
李無相心中生出一個念頭——該是從李業那里來的——先判死,叫這人化入幽冥。既入幽冥就到了第七閻君的道場,隨后再被召喚出來,也就立即成了他的人!
而失去的還不止這一個人,還有幾乎無可知覺、但仍能被感應到的、東皇太一的權柄。
此時姜介已經同那近百人影斗成一團。起先還是一片金光之中摻雜了絲絲縷縷的黑色,隨后便成了一片烏金,等到姜介再喝令幾次“判死”,這殿堂之中的文武百官已有一大半都成了為他所用的亡魂,在身周皆催出死氣來,又叫這殿堂金光凋零、華彩黯淡,仿佛要淪為幽冥死地了。
這時候李業再抬手在寶座端頭上的東皇印一拍,喝道:“來!”
這東皇印立即被他拍下三尺有余,深深陷了進去。可這一陷,也像是陷入了時空之中——原本被幽冥死氣侵襲的殿堂再次光明大放,又有許許多多的幻相迭加——殿堂再現出數百的金甲軍士,又往姜介那邊撲去。
李無相的神志此時被李業驅至陰神深處,就好像是在坐視旁觀,可因此也模模糊糊地知道李業在用的是什么手段了——
如他之前所說,這業朝舊都是被歷代劍宗人保存了下來、自成一界的,于是李業如今就在動用東皇印鎮穿時空,召出了這三千余年來曾現身在這殿堂之上的舊日部屬同姜介斗。
此刻兩人已是鏖戰了,東皇印被李業數次催動,幽九淵的時空被層層擊穿,召來的部屬越來越多,李無相也就覺得這些人的模樣越來越熟悉——當天在幽九淵之外的死氣中時他看到的亡魂衣甲樣式各異,似乎是從古至今混雜一處……
就是因為兩人現下的爭斗,他們才被放出來的嗎?
可是……要是按著李業說的,該發生的事早已注定,那豈不是說被李業召來的這些人,最終還是全被姜介擊殺、判死判生、都成了他的人嗎?于是才有了當日自己看到的那些亡魂!注1
少一個人,李業的權柄就弱上一分,那——
那兩人斗得越狠,李業的權柄就越弱、姜介的權柄就越強!
事實也似乎如他所想——他覺得最多只過了一刻鐘的功夫,這殿堂就變得越來越黯淡無光,頭頂的驕陽似乎都被幽冥死氣遮蔽了。
寶座端頭那東皇印已不見蹤影了——李業每用一次印、破開一層時空,這東皇印就深陷一分,如今它原本所在之處已成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只從洞中傳來寶印的幽幽青光……
一個念頭從李無相的心里冒出來——原來東皇印就是這樣、被鎮到了幽九淵的下界去的!
此時,就連他端坐的寶座似乎都開始朽敗了。它開始崩裂、遍生青苔、騰起煙塵,仿佛在逐漸解體。
而此前那種不可一世的權威感被壓縮了,李無相覺得自己從御極之主變成了凡人,又似乎要從凡人變成螻蟻——在都天司命那種晦暗幽遠的權威壓制之下的螻蟻!
——李業剛才說在這里跟姜介斗是只能硬碰硬……他是這么快就要敗落了嗎!?
這時他忽然聽見李業在他神念里說:“我送你走。”
“我如今是在用你的陰神跟姜介斗,不但在這里,還在別處——姜介也去找你了,他要把你也抹殺掉。”
走?去哪兒?
“……不是,你這么快就不行了!?”
他話音未落,眼前已又是一陣恍惚。
這回他已經適應了,因此再看到周圍的一片石壁時,就并不覺得十分驚訝,而只覺得稍有些感慨了。
石室。
爐灶。
現在,他就在自己在這世上頭一回醒來的地方,并且聽到——
漏壺的滴水聲響了六次。
我……不,太一……東皇太一……就是在此時、如此,被趙傀請來了的!
外邪就是如此降臨了的!?
不對,那我呢?這時候的我呢?這時候、坐在床邊、慢慢穿上殘破龍袍的那個我,又是從哪兒來的?剛從來處來嗎?
這幾個念頭在他的頭腦中飛速一轉就被按下了,現在他想到的是另一個人——
趙喜!
這回是不是可以——
“什么都別做。好好等著。”他聽到李業的聲音。
他也來了?
“你不是送我走嗎?你怎么也來了?”
“我在那里,也在這里,還在別處。”李業似乎笑了笑,“陽神都可以身外化身,我東皇太一難道就化身不得么?”
剛才說要送自己走的時候,李業的聲音雖然平靜,但在平靜中難藏驚慌焦慮。然而此時再聽,他似乎又變得鎮定自若了。這叫李無相想起了之前在大劫山上,他來到自己體內時說的那句話——“哦,你我中計了”。
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波瀾不驚的語氣。
之前他那種驚慌是假裝的……他好像從來都不會真的驚慌——“你又要在這兒對付姜介?”
“對。這里就是你在這世上第一次現身的地方。以姜介的神通是算不到你的來處的,最多只能算到這里。他在這里把你抹殺掉,就抽掉了我在業都跟他爭斗的陰神根基——所以我們在這里等他。”
“……可是你在那邊都斗不過他。”
“這里也是自成一界,而且有人幫忙。且用不著在這里斗得過他,叫他吃個虧就好。”
“這里?自成一界?”這話真叫李無相吃驚。
現在他已經知道“自成一界”這個詞兒的含金量了。在大劫山上,以星槎那種寶物弄出來的結界叫做“自成一界”,在幽九淵,歷代劍俠所保留下來的業朝故都也叫做“自成一界”,由此可見這種“自成一界”,要么需要極珍貴的法寶,要么需要極漫長的努力,而這里是趙傀用那塊敲門磚弄出來的小洞天,竟然也配得上“自成一界”!?
似乎猜到了他想的是什么,李業說:“這東西你拿在手里,能用它敲開然山幻境,之后卻不常用了。”
“……因為這東西在幻境里沒法兒用。”
“所以你覺得它不如然山幻境,神通被幻境壓制了?”
“……不然是?”
“有沒有想過是幻境太小,這東西在幻境里展不開,所以才沒法兒用了呢?”李業頓了頓,“這其實就是星槎,大劫山上的那個也是。不過兩個合起來,才算是真正的星槎。”
李無相覺得自己的腦袋空明了。
沒錯……然山派真正的祖師爺是九公子,而星槎也是九公子的……九公子把這東西留在了然山派!
“我們在這里對付姜介的話……我們現在上我的身?上面有個趙喜,李業,我想救她——我們現在用這肉身比他自己要方便得多!”
“為什么想救她?”
為什么?哪有什么為什么?但下一刻李無相在心里嘆了口氣。他還記得剛剛那種視蒼生為螻蟻的感覺……也許李業就是因此要問個為什么,而不是什么考校。
“我覺得她可憐。”
李業沉默片刻:“也是個理由。但你上不了。如今這肉身原主人的神念還在——記起來沒有?”
記起來了。他初來此地時神志一片模糊,差一點就發瘋了,之后才慢慢清醒過來……這就是逐漸奪舍的過程?而等到自己真正感知到外邪的存在,是要等到練成廣蟬子第一重“發真種”的境界之后了。
李業能上自己的身,就是在自己成丹之后——金丹一成體內就有了一粒生機種子,算是一種嶄新的生命形式,才能容納外邪在此界降臨……這么看,“發真種”、或說“九宮真空”,也是同樣的道理了。
“我明白了。”
“好,那就在此地等姜介來。你猜猜看,他會怎么來?”
李業的語氣聽起來越來越輕松了,甚至會反問、會說“猜猜看”。
李無相稍稍一想:“趙傀。他想成仙,想煉太一……這種心思的修行人,就是吸引外邪的燈塔。”
“沒錯。所以你只瞧著,什么都不要做。等到你自己煉成發真種。”
“李業……你為什么不用你自己?”
“嗯?”
“比如你剛才在業朝舊都的時候,要是你上了你當時的自己的身,豈不是更強嗎?”
“是。但記得姜介姜教主是怎么死的嗎?”
“他……”
本源。李業說在幽九淵的姜教主已修成陽神,證得本源,因此“天無二日”,都天司命來了,姜教主就只能死了。
那——
李業平靜地說:“不止你這一回了。三千多年來,許多回了。”
李無相在心里慢慢出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李業口中的“許多次”……有多多?多到了將他自己的本源在任何一個關鍵的時間地點都統統抹掉了、如今不得不用自己的地步了?
這三千多年來他是失敗了多少次?
他怎么還能……怎么還能有心氣繼續斗!?
“人就是這樣。只要還有一粒火種在,就生生不息、萬世不絕。”
注1:詳見第一百九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