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之后,李無相、梅秋露、趙玉、婁何,以及十二個劍宗弟子開始向大劫山頂走去。
此時還是清晨,太陽出來了,但陽光并不熾烈,很和煦。李無相走在大路上,瞧見兩側都慢慢熱鬧起來了——各宗門弟子也在忙著往山頂走,不過不是空著手,而帶著些本宗要在山上用到的東西。
遮陽的、遮雨的、食水點心、桌椅板凳——這情景一下子叫他想起前世還在學校里的時候。如果要開運動會,早間到了學校之后差不多也是類似的情景,所有人都在忙碌,同時從這忙碌中透著一股期盼的喜氣。
他就想,幸好都天司命大帝現世了。要不然自己如今絕體會不到這種輕松愉悅的氛圍,而該是被心中許多東西沉沉地壓著,甚至連旭日都注意不到吧。
路上凡是瞧見了他們的,都為他們讓路,于是慢慢李無相和梅秋露身后的從十幾人變成了幾十人,再到近百人。
他轉臉往后看了一眼,瞧見下面的山路上全是人。都換下了平時的尋常衣裝,而穿著祭禮時的法袍,看起來仿佛一片五顏六色的云霞。
再往上看——之前走在前面的三十六宗弟子則避退到道路兩旁為他們讓路,這情景叫他覺得自己仿佛真成了一位帝王,正在出巡。
越往山頂走,這種感覺就越強烈。他心里那種平靜與柔和漸漸被另外一些情緒替代了——沉靜、威嚴、無所畏懼。
他抬頭看天,發現太陽正從大劫山的另外一側升起,現在還沒有越過山頭。于是這叫大劫山的山頂上仿佛在散發神圣光輝、照耀世間。
他同樣沐浴在這光輝中,心里生出一種強烈預感——這就是登極。一旦到了大劫山的山頂,所有的痛苦和憂慮都將消失,自己與整個天下皆重獲新生!
再過一刻鐘,他走到了山頂。
大劫山頂原本就極為平坦,之后又被人為地平整過,因此看起來就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石板廣場。
在這山頂的正中筑有一座黃土臺,其上安置一尊寶座。這寶座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了,據說太一還是李業、在此布道時就坐在這石椅上。之后稱帝建立業朝,也是坐在這石椅上。
這幾天李無相已經到山頂看過幾次。前幾回來看的時候,他瞧見這石椅就想到爐灶里的事情,心里不免有些不怎么好的預感。
可如今那預感沒了。因為在這里往四方看去,瞧見的是山下的廣袤大地、無邊平原。河水像玉帶一樣在平原之上蜿蜒、閃耀銀光,周圍的城鎮點綴在原野之間,小得就像指甲蓋。
更遠處,大地的弧線與天邊的薄霧融為一體,仿佛在這里看到的就是整個世界——此乃大劫之巔、登極之處、人道氣運源起之所在。
當初李業站在這里時,心中不知是怎么樣的豪情,但一定也還有擔憂忐忑,畢竟他當時將要做的,是這世上前無古人的事。
可現在自己站在這兒,卻全然不會有他當時的那些憂慮。東皇印、傳國玉璽上的八個字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自己如今是真的有天命,是受命于都天司命大帝!
他就忍不住停住腳步站了下來。
此時這山頂上也還有人的。今日是大劫盟會的第一天,這寶座所在之處是祭禮的場所,與他在爐灶中的規矩一樣,要請大帝真靈下來,也需要類似的形式——先要有一個皇帝,這皇帝就是他自己。
再要有文武百官。三十六宗之前到來的是各宗門的長老之類,之后牟真元與孔懸這兩位宗主到了,但第一天到,當晚就都死于非命。因而原本還有些宗主要往這邊趕來的,似乎就都改了主意,不再露面了。
所以今日的“文武百官”,有一些還要由三十六宗的其他弟子充任,另外一些則要由劍宗弟子補上。
祭禮之后也不是事情就完了,原本還是要選出三十六位弟子修行正經、還要為三十六宗重新議定名號、用印。這些事不是一兩天能做完的,而或許要再用上半個月的功夫,因此這山頂還需要搭建許多東西。
只是到現在竟然還沒搭建完——李無相在看那寶座的時候,許多宗門弟子還在忙著布置擺放東西。瞧見他們這么浩大的一行人走上來,都愣了愣,看著是一時間不知所措了。
要在前幾天,李無相瞧見這情景一定會在心里嘆口氣,覺得三十六宗有點像是草臺班子。這種事籌謀了這么久,等到這么多人如今走上來,上面的事情竟然還差一點才能收尾。要真同山下的玄教修士斗起來,哪怕人數相當恐怕也要一敗涂地。
然而現在,或許是被心中那種漸漸生出的睥睨天下的氣勢所感,他是連這種小事也懶得計較了。
因為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正懸在那座石質寶座的頂上,明晃晃的,像是一輪玉盤。
梅秋露瞧見頂上的這些人也皺了皺眉、抬頭看看寶座頂上的太陽,對李無相說:“你稍等。”
她轉身走開,到后面的人群里同幾個人說了幾句話。李無相沒回頭去看,因為依著這幾天所議定的事,到了這大劫山頂上之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祭禮就算開始了。
他知道即便在自己來處,從古時一直流傳下來的祭祀禮儀,最初就是對強大力量的模仿。古時候的人相信模仿得越像、身心越投入,與神靈或者強大存在的溝通就更有可能實現。而這種模仿漸漸成為某些固定的形式,變成了“口訣”、“步伐”、“動作”之類的流程,但按著梅秋露的話說,那反而會叫祭祀禮儀逐漸失真,起不到應有的效果。
因而從作為皇帝的扮演者來到大劫山頂的這一刻,他就應該開始全身心地投入,這樣才會更容易與都天司命大帝溝通。
李無相之前半信半疑,覺得僅僅依靠“形式”這種純粹表面的功夫未必能有奇效。可這么一路走過來,他意識到梅秋露的說法是真的了——自己此刻的感受、那種與自己的性情截然相反的感受,應該就是這形式所起到的效果。
而這種效果同樣讓他變得更加投入了。他能聽得清梅秋露是在身后跟幾位三十六宗的長老說,該叫山頂上的那群人立即停下來,因為日頭已近中天,時候快到了,山頂的布置之類的事可以往后再做,不能誤了時辰。
但他一點兒都不在乎梅秋露跟他們溝通的結果會怎么樣。
今天他是皇帝、是道祖、是天下至尊,此種細節無關痛癢,是耳畔清風,不是自己應當在意的。
隨后他也聽到了那幾位長老的答復——相比于前幾天的態度,在此時變得更加恭敬,口中連連稱是,態度謙卑至極,好像也已經被這祭禮感召,真成了他這皇帝的臣子。
梅秋露說完了這些,正要轉過身,李無相又聽見了別的聲音——
“報——”聲音拖得長長的,像兩軍交戰時急急回來繳令的斥候。
那聲音從山路上一直拖到李無相身后,隨后他聽見梅秋露跟這人又說了幾句話,才走到自己身旁。
“山下的人后撤了些。”梅秋露說,“李師今日上承天命,他們應該是知道厲害,不敢來犯了。”
李無相在心中微微一笑、點點頭,舉步前行。
他一直走到那土臺底下,才發覺原本在山頂做最后的布置的那些弟子的打扮跟平常也是不一樣的。這些人不參與祭禮,而只是充當準備者和勞工的角色。但即便是這些人,穿著的袍服也不是日常的道袍了,而高冠博帶、頗有古意,看著仿佛真是三千多年前時的人了。
而這土臺是新筑的,泥土還有些微微的潮濕氣,臺上的石質寶座也是新的,靠背極高,打造得方方正正。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想教化這些人真是吃力——他之前畫了草圖、標定了模樣,選的也是附近能找到的最聰明的石匠,但即便是這些石匠也沒法兒理解“蟠龍寶座”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不過想了想,或許也還是那草圖的緣故。這些日子他的事情多得很,如今在山下還有強敵環伺——那些畜類已經圍了好些日子,今天這事情了了,正好借勢將那些精銳剿滅。其實要不是今天這時候錯不得,他真想再等上一段日子。
那個叫九公子的最近就會到,能等到他來了就好了——那時那些畜類的精銳會聚得更多,自己登極之后就能觸及天道,修為將突飛猛進,再有九公子從外圍殺,自己這邊這百多人,真能將大劫山外那三千多個給“包圍”,而不是一句玩笑話了。
不過昨晚說起“包圍”這事的時候,也沒一個人能明白這句玩笑話是什么意思,也是很無趣……哦,草圖。
他又看了一眼這簡陋的土臺與粗糙的寶座,又在心里嘆了口氣。得快點兒把紙給造出來——自己畫的草圖是畫在沙盤上的,沙盤這東西,端著走來走去傳遞幾手,未免細節就會模糊。應該是最后被找到的工匠瞧見沙盤的時候,發現自己畫的蟠龍圖已經是模糊一片了,又不敢多問,就是照樣子雕出了如今這寶座。
真是費心啊,真的。這種蒙昧無知的蠻荒,唉,一切都要從無到有。
李無相抬起腳,慢慢踏上土臺。
大劫山的山頂常常有云霧,這幾天晚間山頂的霧氣尤其大,他上來看的時候稍微站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話,臉上就是濕漉漉的一層了,感覺幾乎要從空氣里滴出水來。
今天山頂的霧氣雖然散了,可連續幾天的濃霧也將水汽浸入土臺之中了。因此他踩上去的時候,覺得腳底稍微有些柔軟,就像是新筑成的。不過這也是好事——要一直是干燥的,三千多年過去,真怕一踩這臺階就碎了。
他慢慢走到土臺頂上,覺得許多念頭像風——像外來的風——從他的頭腦中掠過,激起許許多多的思緒。
然而他還是像剛才在臺下時一樣,覺得這些細枝末節不是自己應該在意的。他就任由它們在頭腦中稍做停留又漸漸消散,并不去想。
他覺得自己的這種狀態很好。尋常人叫自己不去想什么的時候,其實是想了的,只是不在乎。而自己現在似乎真能做到一心二用——一顆心只專注當下這場祭禮,而另外一顆心則完全放空,不在乎另外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這種境界或許就是快要成嬰了吧……
可這算不算是梅師姐之前說的急功近利?
成嬰……他走到寶座前站下,卻沒有立即坐下,而又把這個詞想了一遍:成嬰。
現在,他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么做到底對不對了。
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怪獸,一個由小到大的怪獸。
剛來這世上的時候,自己還是小小的,而這世界上的神異法則與天地靈氣仿佛一座巨大糧倉,自己則是一只小小的老鼠,覺得是一輩子、十輩子、到天長地久都吃不完的。
可他開始吃了、開始修行了。他從一只小老鼠變成一只碩鼠、再變成一只龐然巨獸。
這還不算,他還有了徒子徒孫,他們也在成長為龐然大物。
于是,這座一開始覺得無窮無盡的糧倉在忽然間變小了,叫他陷入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一個與來處的、靠戰爭與掠奪而興盛起來的軍事集團所會陷入的那種兩難境地——
他不能停下來,也不能叫自己的徒子徒孫停下來。那么一來,他們會餓。他們已經體會到了飽腹的感覺、已經體會到了超凡的感覺,如果停下來,會反噬的。
如果不停,他就要打破這座糧倉,尋找更多。可他隱隱約約地知道,在這之外,還有些更危險的東西,一旦開始了,自己在成長,他的這些徒子徒孫也會成長——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是最大的那一個了。
李無相稍稍猶豫片刻,轉過身,慢慢坐在寶座上。
今天應該算是機緣到了吧。事已至此、形勢至此。無論會不會有什么后患,都無需多想了。
昨晚不知道為什么,假條沒發出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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