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修了小劫劍經!
李無相之前就想過三十六宗之中的大派里可能會有人修行小劫劍經,但沒想到是巨闕派的宗主……或者說不止他一個!
不過細細一想,這又沒什么可驚訝的。能把三十六宗的功法修到陽神的境界,資質必然是頂了天的。
況且這世上的幸運兒不會只有自己一個,牟真元這一輩子必然也是奇遇連連,誰知道是什么機緣,叫他能雙修了呢?
然而有一點應該是沒錯的——照他之前想的,三十六宗的人從前沒有東皇印,小劫劍經的境界不會高,應該是到金丹即止,所以牟真元剛才才說,不用陽神手段也不用巨闕功法。
這說法,跟自己在幽九淵對付牟鐵山時一模一樣。只不過那時候自己就是金丹,那么說話是為了叫人看不出虛實。而牟真元現在這么說,應該是信心爆棚了——他有陽神的底子,即便真只用小劫劍經,對付自己這么一個元嬰……金丹也應該易如反掌,要知道剛才在靈山,他只是一瞥,就叫自己心神震蕩、過了好久才調息得過來!
平時趙奇的話,李無相只當著解悶兒來聽。
可到了這時候,他意識到趙奇說的那些似乎的確是個辦法了。
牟真元今天看著是非要叫自己立斃當場不可,要是真向他求饒,或者拖一拖——
拖不得。
求不得。
這天下很大,東西南北中陸,哪里都可以去。可實際上又很小——三十六宗、七部玄教、劍宗,差不多就是這世上修行界的頂尖兒圈子了。
今天在這里求個饒,此事將傳遍修行界,那他往后即便有處可去、能僥幸活命,只怕這軟骨頭的名聲也洗不掉了。
重活了第二世,他想要的可不是這種活法兒!
況且……眼下這局面,或許也不是全無好處。
因為他之前還在想怎么把外邪請回來!
還在想怎么叫自己身處極度險境,把假戲做得真!
于是李無相在原地,輕輕吐出一口氣,在臉上露出冷笑——現在,身邊是第二回的火海了。
而他的選擇,還是,跳!
要么外邪來,要么暗中推動自己做事的那位來,要么……什么事情大家都不要做了!
“牟真元,你這就有點兒給臉不要臉了。”李無相舒展身體,微微仰起臉,看到牟真元稍稍一愣、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愕然之情,隨后便是陰冷到極致的目光,“我給你面子,叫你一聲宗主。我不給你面子,叫你什么?劍宗是東皇法脈、太一正統,你既然修行了劍宗的小劫劍經,也好意思自稱巨闕宗主了?”
“哦,你門下的,竟然也自稱劍主——要我沒猜錯你這小劫劍經不過是個金丹修為,知道了到了幽九淵算什么嗎?叫你做個掌劍,已經算是給你好大的面子了!”
“小爺好心告訴你大劫劍經有錯漏,你當我是怕你不成?好啊,我今天就來試試你的小劫劍經。我也不欺負你沒有飛劍——”
李無相手腕一轉,指間多了一張碎符紙:“你使你的小劫劍經,我呢,就用然山符術來會會你!”
牟真元轉臉看孔懸:“你聽著了?”
孔懸閉著嘴,默不作聲。
“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召集眾人,弄出這大劫盟會來。”牟真元寒聲說,“這就是咱們這些人,在他們劍宗眼里的模樣。”
牟真元搖了搖頭,微微吐出一口氣,抬手一挑,自地上挑出一塊石子來。這石子約一指長,是個長條。他就用指甲輕輕一刮,那石子就像用面捏的,立即被他刮成一柄小劍的模樣。
“好,李無相。你出手吧。”
他說出這句話之后將石劍在身前一拋,小劍立即懸在胸前,被鍍上一層金光。
此時他在看李無相,但覺得看的卻不是眼前的這個人,而是姜介,梅秋露,或者說這世上的劍宗門人。
他七歲時拜入巨闕派,八歲筑基、十四歲煉氣、二十六歲結丹、五十三歲成嬰、九十七歲出陽神。可修行得越快、越順暢,從師父口中聽到的嘆息聲就越多。
師父所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真元,巨闕派誤了你。以你這樣的資質,倘若拜入劍宗,修行的是真仙體道篇、或是小劫劍經,不知道會走到何種地步……不知道會不會成就真仙!
他那時候對劍宗的印象倒并不壞,甚至因為師父長年以來的嗟嘆,覺得劍宗真是真正的太一法脈,而自己這些三十六宗門人,算是太一教的“旁門左道”。
于是在元嬰境界修行至巔峰、做了巨闕派的劍主之后,他離了萬劍冢游歷四方、尋找劍俠,想要去拜會幽九淵。
他遇到的第一個劍俠是個女子。初次見面時,那女子稱他為道友,態度也算得上客氣。但在他說明來意時——如今還記得那女子當時臉上的那種笑——她就對他說,閣下如果真想去幽九淵瞧瞧,就得先修劍宗法門,再經過試煉、接引,才能入幽九淵。只是那么一來,就得廢去現下的修為——
當時那女子嘆了口氣——他覺得她的目光里甚至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意味——說,只可惜你已經修了巨闕派的法門,既然走了這條路,可能也舍不下這一身的修為了。
那種目光,又叫他想起了“旁門左道”這個詞!
過去這么多年,他仍舊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說的是,“道友,我沒有拜入劍宗的意思。只是想試一試我巨闕派的功法與劍宗功法究竟異同在何處。姜教主的修為是天下至強,我想如果能討教一兩招——”
他只說到這里,那女子就笑起來,說,如果是這樣,向姜教主討教就不必了。前月我也成了嬰,就先陪師兄你過兩招吧。
他記得自己當時好心提醒,說自己已成嬰二十五個年頭,正是元嬰的巔峰境界。但那女子就只是笑而不語。他每每回想那時,想到的都是她那笑、那“不語”!
然后,他取出的是大方碑。而那女子就像他現在這樣,從土中挑出一枚石子,隨手刮成一柄石劍。
那時候他已經隱隱覺得自己被看輕了,于是出招時幾乎含憤用盡全力——接著,被那女子手中的那柄石劍擊中左手腕的脈門、大方碑掉落在地。
他記得當時自己心中生出的念頭是,劍宗功法果然是天下至強。可等到回了山、過了些年,他才意識到一件事——
兩人比斗敗了,這沒什么好說的。但一個武者、修行人,不是因為被刀劍制住要害而敗的,而是因為兵器脫手而敗的……修行人、習武之人,握不住自己的兵器、法寶!
那不是比試,是羞辱!
那個女子,就叫梅秋露。
等他出了陽神之后,就已是巨闕派的大劍主了。做劍主的時候,他操心管束的多是門下的弟子。而做了大劍主,他更多要操心的則是宗門事。
于是這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劍宗的強,到底強在哪里——不是他們天生就比三十六宗的修士門人高明,而是因為他的功法,因為幽九淵之下的東皇印!
因為占據了東皇印,梅秋露才能用一枚石子打掉自己手里的劍!
他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雙修小劫劍經的,一路修到金丹的巔峰。可自那之后,他再沒有勇氣去幽九淵找姜介討教了,甚至也不想再去找梅秋露……他知道梅秋露一直停滯在劍宗元嬰的巔峰,也知道自己陽神的修為對上梅秋露,該是穩操勝算……
可他就是怕那一枚石子!
很怕,一旦,萬一,又會敗落在那一枚石子上!
而今天,他覺得自己心中的這個魔障可以被除掉了——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牟真元了,但劍宗門人,卻還是當年的猖狂模樣、同出一脈!
于是他盯著李無相,瞧見他的臉色也跟自己一樣,慢慢沉靜下來。
之前的這個人,面露冷笑,言語凌厲。但在自己叫他出劍之后,牟真元猜,他該是沒料到自己今天真要將他立斃此地,因此面上的神情稍微恍惚了一兩息的功夫。
這么些年來,這種反應他見得太多了——不少死在他劍下的所謂“天之驕子”,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會相信自己會就這么死了。
然后他看到李無相的表情沉靜下來了。仿佛就在這么一兩息的功夫,從一個二三十歲、猖狂得意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
他先看看自己手中那張碎符紙,又往周圍環視一圈,皺了皺眉,開口說:“我們現在——”
牟真元冷冷地看著他:“現在叫你先出手。按我說的,你接我三招,今天就可以走。”
隨后他看見李無相皺了皺眉,又點點頭:“哦,你是……”
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石劍上:“你是……要用飛劍?”
這人是嚇傻了,還是怎么樣?牟真元低哼一聲,默然不語。
這時候孔鏡辭忽然開口:“師父,牟宗主!我——”
牟真元分神一瞥,孔鏡辭的身子就猛然一頓,像被一股無形巨力擊中,立即僵立在當場、手腳發顫,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李無相的眼神也隨之一顫,像是立即清醒了過來。他不再言語,而抬手將右手的食指咬破了,立即在那張碎符紙上書寫起來。
牟真元不知道他寫的是什么,但此人既然敢上大劫山,又異常猖狂,該也是很有些本事的。然山派他知道,然山符術他也知道,卻不知道他哪來的膽氣,要用然山符術接自己的小劫劍經。
等他的手指停了下來、符紙寫成了,又肅然向自己點了點頭:“既然咱們是要比試,你……牟宗主,又是巨闕派的宗主——”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先頓了頓,似乎是見自己并沒有開口,才說下去:“——還是陽神的修為?未免天下人說你勝之不武,是不是要耐心等等、等我這符法起了效,咱們再動手?”
牟真元微微一愣——他之前覺得這李無相的氣質神態全然不同了。可到現在,就連說話的語氣都不同了——不再猖狂無禮,而變得客氣起來。
要說是意識到自己死到臨頭才說軟話,該是要求饒才對。可眼下這表現……
第一個念頭從他的腦袋里跳了出來——
修行人神志大變,最常見的情況……外邪入體!
但這李無相是劍宗元嬰,到了這種境界,什么外邪能入他的體?除非,是他心甘情愿的!
于是第二個念頭也從他的腦袋里跳了出來——
如果不是外邪,而是……靈山里的什么東西呢?
靈山里的什么東西,不會惑亂他的心智、不會壞掉他的修行、而天然親和、同出一脈……
姜介是修到靈山里去了?!
他是真死了……還是找到法子成就真仙了!?所以在此世待不了!?
此時李無相已將寫好的符紙夾在指間,但既不念咒、也不做法,而站在原地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似乎在跟什么東西說話。
牟真元只覺心底泛出一股寒意,立即伸手把胸前的石劍一捏握入掌中,隨后陽神遁入靈山——耳畔怨魂嘶吼,眼前血霧彌漫,無數類似殺機一般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涌來,鎖定在他身上。
陽神現身靈山,好比巨石投入一池止水,會引起其間無數精怪野神的注意,他早已習慣,也能分得出哪些是常駐此地的,哪些則是用陽世化身入此間的。
于是他將氣機鎖定在李無相的身上,陽神則在靈山中凝神細查。慢慢的,他聽到些低沉的語句了,潛藏在風聲怒號一般的嘶吼當中——
“……事情……惹大了……”他聽到李無相模模糊糊的聲音,“……救我……下界……山上盟會……東皇印……我……掌印宗主……他們都覺得你……”
他在說什么?在請姜介下界?
牟真元立即抓住這個念頭,要凝神細聽,然后——
他聽到了耳畔嗡嗡的聲響。那聲響,就像是修行時一個人身處靜室,能聽得到體內的血液流淌、心臟搏動。
下一刻他才意識到,這是因為周圍經久不散的怨鬼嘶號聲忽然歇止了——一種巨大的、高遠的、宏偉的東西……凝視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