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真元沉默片刻,開口說:“你這人,說話倒是率真。好,李無相,叫我想想看,這大劫劍經今天是給你,還是不給你。”
他說了這話,就站在原地微微閉上眼睛,似乎真是思考起來了。而孔懸看起來不想參與到這場對話之中了,轉身走回到亭中,也坐回到了美人靠上。
兩個人這表現叫李無相在心里覺得挺吃驚——“琢磨琢磨”、“考慮考慮”,通常都是托辭。可現在牟真元還真當著他的面出神發愣地“想”起來了?!
他就瞥了一眼孔鏡辭,瞧見她也在看自己,眼神閃爍,好像很不安。
初見她的時候,她表現得沉穩大方,到了此時倒也會像個嚇壞了的孩子一樣露出這種表情,真是挺有意——
這念頭沒在李無相腦袋里過完,他就意識到孔鏡辭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對勁——她似乎是在微微地往牟真元和孔懸那邊瞥……是在暗示自己些什么?
李無相了愣了愣,去看牟真元。
然后一身皮子微微一緊……“出神發愣”!?
他立即也屏息凝神,像昨夜那樣叫自己處于陽世與靈山之間,同時死死地盯著牟真元——
耳畔的怨靈嘶叫聲忽然響起,與院中輕微的風聲融為一體,李無相便覺得自己的視野中,血紅的霧氣與周圍的景致融為一體,也在這這一片淡紅的視野當中,瞧見了兩個人形——
看著就像是牟真元和孔懸!
他們是兩個陽神……就在此刻,他們出了陽神在靈山說話!
兩人的身形在血霧中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他們的聲音也模模糊糊、只能聽到抑揚頓挫的聲響。然而李無相不敢再去細看、細聽了,因為在靈山之中只要念頭一動,應該就會立即被他們覺察——
下一刻他意識到,此刻自己腦袋里的這個想法,就是他所擔心的“念頭一動”——想到他們了!
于是牟真元與孔懸兩人的面目陡然清晰起來,看起來他們兩個的陽神似乎就站在自己面前了——牟真元轉過臉,朝他一瞥!
李無相當即覺得自己的神志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轟了過來,靈山中的嘶吼聲與血霧驟然退去,他皮囊之下的金纏子像是被千刀萬剮了,疼得他渾身發顫,幾乎在原地坐倒!
他猛地運起全身的丹力,才將這劇烈疼痛暫壓下去,然后一個念頭從腦袋里蹦了出來——
這就是陽神!
即便是三十六宗的陽神!
只瞥了一眼,立即將在旁窺探的自己從靈山中轟了出來!
這時候,站在他三步遠處的牟真元微微睜了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友,你急什么?我不是說了么?叫我想一想。”
說了這話,他又將眼睛合上了。
李無相就站在原地,不再動了。
其實剛才他就沒想要跳上墻頭——他找孔鏡辭來拿大劫劍經的殘篇是真的。他是覺得暗處那人和李歸塵把自己搞成了個行事無所顧忌、兇殘暴戾的人設,那就最好瞧瞧能不能把大劫劍經的開篇部分給湊齊、盡早修行,好多一分自保的實力。
然而他到了這院外的時候,才聽到院子里有人說話。
要說他今天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就是當時沒立即退走,而停下腳步,想要試著聽一聽。
這么一聽——就只聽了幾個字,立即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籠住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在暗且長的樓道或者小巷子里走,總覺得背后有什么東西在跟著,只不過他當時覺得的不是背后,而是自己的整個人——他就意識到,自己是遇到了傳說中那種“被氣機鎖住”了的情況。
再等他聽到孔鏡辭口中說“師父”、“牟宗主”,就明白在院中的,是兩位三十六宗的陽神——他只是到了院外,就立即被發現了。
于是他只能大大方方地現身墻頭,覺得這樣打個照面,該比立即溜走要安全、恰當些。否則他不確定牟真元或者孔懸會不會厲喝一聲“何人窺探”、立即出手!
而剛才說的那些話,也是在叫這兩人覺得自己并非孤身來到大劫山的,而是背后有所依仗——他不確定這樣救不救得下孔鏡辭,但覺得至少有可能叫自己在今天平安脫身。
可現在他意識到自己想錯了。
這兩位陽神,壓根兒就不顧忌自己。眼下的狀況,也叫他想起了前世的一種情形——一個人走到菜市場的禽畜攤位前,面前擺放一排鐵籠,里頭圈著雞鴨。這人當著這些雞鴨的面,同攤主討價還價,談論著要宰掉哪一只。
自己和孔鏡辭眼下的處境,似乎就類同那些雞鴨了,牟真元和孔懸出了陽神在靈山里談話……談的或許就是殺不殺或者怎么殺……而且剛才發現了自己的窺探,卻壓根兒不在乎,因為知道自己跑不掉,只能等待“發落”!
李無相覺得腦袋里稍稍空了一瞬間,然后無數個念頭涌上心頭,覺得眼前的情景極其荒謬——一刻鐘之前他還在想往后該如何如何,可今天不至于就立斃此地吧!?
隨后他將這些念頭一把抓住、狠狠一壓,屏息凝神在神識中念道:“趙奇!”
趙奇的回應比他想的來得還要快些:“啊?”
“巨闕派的牟真元和素華派的孔懸,他們兩個在我這兒。”李無相開口,然后把兩人的相貌迅速描述一遍,“……他們倆現在出了陽神在靈山說話——之前在玉輪山底下的時候,周瑞心用指月玄光跟我斗,我瞧見你在那些鬼怪旁邊看熱鬧——當時那些鬼怪沒發現你嗎?”
隔了一會兒趙奇才說:“這么快的嗎?咱們是不是前幾天才說的你怎么做掌印宗主之類的事兒,現在你就跟他們談上了?天哪,你們劍宗這么有面子!?早知道我也去做劍俠了,說不定也不用死了——”
李無相聽了他這話,忽然覺得有點想笑、覺得籠罩周身的緊迫殺機似乎一下子變淡了些。
于是他平靜地說:“我覺得他們不是在說這個事情。我更傾向于,他們在是在說要不要把我殺了,或者怎么殺——現在他們兩個的肉身就在身邊,我走不了。我剛才想要去靈山聽,但是被他們發現,轟出來了。”
趙奇“嗝”了一聲,說不出話了。
“你別慌,幫我想想看。”李無相耐心地說,“你有沒有法子聽聽他們在說什么?那天你不是也在靈山的指月玄光旁邊看嗎?好像那些魔怪都沒發現你。”
趙奇這時候才開口:“我……啊,是啊,我是靈山里的嘛,出陰神還是出陽神到靈山都算是來客,靈山里頭會有一堆膽大或者搞不清楚的要去看,這都是常事,這他們就不會在乎了……好好好,我幫你看看——”
他說了這話立即沒聲了。可隔了一息的功夫,聲音又從李無相的腦子里冒出來:“你別死犟啊,你也別慌,要是不妙了你求饒啊,你不是最會哄人的嗎?你拖一拖,實在不行我求我師父幫忙——你等著我去聽聽看!”
再過兩息的功夫,李無相聽到趙奇又說話了——聲音里稍有些惶恐:“你猜著了,你聽著,我學給你聽,他們是在說——”
他把聲音壓了壓:“……膽子倒是大,敢出陰神來靈山窺探咱們。我倒是好奇劍宗什么時候出了這么個人物,一個元嬰,敢來大劫山生事。不過這么一想,師妹,你說他說的那個師父,到底是誰?”
又把聲音捏細了:“我聽說他是九誅峰一脈,按著咱們的說法,他師父該是引他入門的那個。不過祖師應該是梅秋露。但是梅秋露是個元嬰,他說他師父修了大劫劍經,牟師兄,那他說的是——”
“姜介?”趙奇學著牟真元的口氣,“怎么,你覺得姜介沒死?”
“師兄你覺得姜介死了?”
“姜介不死,玄教不會出教區去圍攻幽九淵——”
“但合道的可是一個都沒出來。況且以姜介的修為,他想要假死,天下間誰能識破?”
“師妹你是說,姜介假死,舍了劍宗的幽九淵基業,又把東皇印空出來,叫門下弟子送了許多的性命,為的就是,像你之前說的,叫咱們覺得等到了東皇印的空子、統合一體、代他們同玄教斗?”
“我那時只是跟師兄你說,可能會怎樣而已。再者……這個李無相,實在狂妄至極,狂妄得實在有些不合常理。他這做派,要么就是愚蠢至極——可一個人再愚蠢,也不會蠢到來大劫山自陷死地。要么,就是本性如此,且背后有所依仗。師兄你有沒有考慮過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大劫劍經真有什么蹊蹺?”
趙奇學到這里,忽然小聲說:“你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你真要死了。我就說嘛,你這張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怎么能把自己搞成這樣?你剛才跟他們說了什么?把兩個陽神都給唬住了?這么看我當初一點兒都不冤,陽神都被你哄成這樣了——”
他的聲音忽然頓住,下一刻大叫起來:“不妙,你趕緊想法兒溜!要殺你!”
李無相渾身猛地一麻,但站在原地未動,沉聲說:“他們說什么?”
“牟真元說——”
“即便真是姜介還活著,即便他說的是真的,哼,如今藏頭露尾,我猜要么就是修行出了岔子,要么就有什么不得已的緣由不敢露面。他姜介假死,能差點葬送了劍宗,怎么,如今我真料理了這個李無相,他就能為李無相出頭嗎?”
“嘿嘿,他要真沒死,我倒想要以此把他逼出來!師妹,要今天還跟從前一樣,三十六宗一盤散沙,姜介對我動手,也算是毫無顧忌。可如今各派齊聚大劫山,他要是對我出了手,就是與三十六宗為敵了。”
“劍宗這些年之所以能茍延殘喘,一個是因為‘劍’字,一個是因為‘俠’字。今天我牟真元要是死在他的劍俠下,他劍宗的‘俠’字也就沒了,怎么,這買賣不這劃算嗎?”
“哎,等等——”趙奇頓了頓,捏著嗓子,“那大劫劍經呢?師兄,要是李無相說的是真的,姜介修了大劫劍經——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法子,如今我們也可以動用東皇印,就早晚有一天我們也能修行大劫劍經……要是這東西真有什么蹊蹺,那時候怎么辦?”
趙奇沒再說話,李無相也屏息等待著。稍過一會兒,趙奇才又開口,聲音低沉:“師妹,你說的是大劫劍經,還是為你那徒兒求情?你可想好了,我原本是要用鏡辭侄女的命,去警醒大劫山眾人——不要做劍宗或玄教的狗!”
“要你要留這李無相的命,你那徒兒今日就必死。不是脫身靈山的死,而是形神俱滅的死!”
“可要是取了這李無相的命,我既然叫她一聲表侄女,也就能把她留下來——這事,你想怎么辦?”
趙奇說到這里,立即又叫起來:“李無相!你趕緊想辦法,我去找我師父——我知道了,你想法兒氣他,叫他把你慢慢虐殺掉!或者叫他當著大劫山上的人把你殺掉!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我去找我師父——你等著啊!”
趙奇的聲音剛一消失,牟真元就睜開了眼。
他直視李無相,微微一笑:“我剛才想了想,道友,我覺得自己還是技癢。唉,我這人,跟你一樣,性子很拗,想做一件事,就非要做成不可。”
他抬手在空中一抓,一柄巨劍現在掌中。
牟真元垂眼看了看這劍,用另一只手在劍鋒上彈了彈,發出錚然一聲響:“還認得這大方碑吧?正是在幽九淵時,牟鐵山手上的那一柄。”
又將這劍往旁邊一投,咚的一聲插入地上:“我也不用這劍,亦不用陽神手段,還不用巨闕派的法門。你既然使的是真仙體道篇,那我也使個你熟悉的——小劫劍經。我聽說你祖師梅秋露修行的就是這法門,今天正好,瞧瞧我這旁門左道,得沒得真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