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晴天,院中陽光明媚,一切都很鮮亮。可現在,孔鏡辭覺得眼前和耳畔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眼前站著的是師父,聽到的話毋庸置疑,但有一瞬間,她就覺得那不是對自己說的,而是對別的什么人說的!
她往后退了一步。孔懸沒動,牟真元也沒動——前者的神情已經緩和了,變得平淡,耐心地看著她。而后者則走到院門旁招了招手,于是門邊走來兩個弟子。牟真元就與他們說起話來,像是在吩咐些什么,似乎已經不關注,或者說沒有必要關注這邊的事了。
孔鏡辭就又退出了一步,到這時候,覺得才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聲、回過了神。
“師父……”她的嘴唇顫了顫,壓低聲音,“為什么?”
孔懸平靜地看著她:“剛才已經說過了。鏡辭,三十六宗——”
“之前,之前不是……”孔鏡辭向牟真元那邊瞥了一眼,叫自己的聲音更低些,“之前師父你說這是千年未有之變局,說我們素華派可以放手一搏,師父,你……”
“此時與那時候不同了。”孔懸說。
孔鏡辭稍等了片刻,但孔懸沒有再說話。于是孔鏡辭意識到,也不會再有別的話了。師父在許多時候耐心溫柔,但在另外一些時候,則極度果決。因此,她才是素華派的宗主。
其實,孔鏡辭知道,自己現在還有一個選擇。極為兇險,但是眼下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一線生機。
對巨闕宗主牟真元說話。
無論這些天出了什么變故叫師父堅決倒向巨闕派,但絕不會是“毫無二心”、“一意效忠”的。
她了解自己的師父……師父是一個好宗主。在她即位以前,素華派對巨闕派予取予求,宗門中所產出的丹藥,幾乎都供給了萬劍冢。
誠然也換得了一些好處與庇護,但誰都知道長此以往,最終會淪為真正的附庸。或許就連宗門法脈更替,都由巨闕派說了算!
是師父到了任上之后才力挽狂瀾,叫素華派重新掙回些尊嚴臉面。這樣的師父,無論對巨闕派承諾了什么,都不會真將宗門徹底賣了出去的。
而每個門派之中都有些秘密,至關重要,關乎門派興衰。
她恰好就知道一兩個。
如果,她想,如果在這時候,向牟真元求饒……改換門庭、叛出素華,以那一兩個秘密作為代價,或許會有萬分之一的生機!
牟真元想要自己死……不是非要與自己這個后輩為難。師父剛才說的那些話應該都是大劫山上三十六宗門人的想法……他們是想要用自己的死去警示旁人。
所以死的未必非要是自己……大劫劍經是何師叔默出來的,要論起來她也有責任,且她還是素華派在大劫山的師長……她死也可以的!
孔鏡辭的心猛地跳了跳,將目光垂下。
稍過了三息的功夫,她的肩膀塌了塌,慢慢吐出一口氣。
“好,師父。弟子鑄成大錯,唯有以死謝罪。若有來生……”
她抬起眼看著孔懸,要把最后幾個字說出來。
但發現此時孔懸沒有看她,而是目光掠過她的頭頂,在往后方看……似乎是在看院墻的頂上。
她愣了愣,隨后聽到一個聲音——
“大錯?什么大錯啊?孔師妹,這兩位是誰?”
孔鏡辭猛地轉過身,看到背后墻頭上的人。
此時已不是正午了,日頭稍稍有些西傾。于是墻頭站著的那個人背襯驕陽,映得他的面目模糊不清。可也因此,他整個人就好像是在發光……
李無相?!
孔鏡辭立即張嘴,卻不知道自己想要或者應該說什么。但一種沒來由的欣喜、輕松、快意之情在她的心底彌漫開了——她覺得自己知道李無相做不了什么,他是巨闕派仇視提防的劍宗人、且僅是個元嬰修為。可她同時又覺得……他會有辦法!就像他一直以來所表現的那樣,永遠處變不驚、勝券在握!
“鏡辭,這一位,就是然山與天心宗主?”孔懸開口。
孔鏡辭往旁邊退了一步,不叫自己攔在兩者之間,木然點點頭:“師父……是。”
孔懸就也微微點頭,并不言語。
于是李無相在墻頭坐了下來,歪了歪頭,露出個笑臉:“她是你師父?哦,那就是素華宗主了——”
他收斂笑容,對孔懸拱了拱手:“見過孔宗主。在下李無相。”
孔懸未理會他,轉臉去看院門前的牟真元。
牟真元跟面前兩位弟子的話沒說完,此時抬起手略略一擺,兩人立即低頭退走。他這才走到院中,背起手仰臉看李無相,瞇起眼觀瞧一會兒才笑著說:“你就是李無相?李道友,你如今是天心和然山的宗主,還是個劍宗弟子?”
李無相眉頭一挑:“這就要看幾位喜歡我的哪一個身份了——你是巨闕派的宗主?”
牟真元微笑如常:“正是。”
這時候李無相才從墻頭跳了下來:“我來見我這師妹,討要素華派答應給我的東西。結果在外頭聽到一句‘你自己了斷吧’,就沒忍住走了墻頭,兩位宗主莫怪——孔師妹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要受死刑啊?”
孔懸漠然道:“這是素華派宗門內的事,道友不必多問。我們素華派,也從未應允道友你什么東西。”
李無相皺眉想了想,嘆口氣:“你說的好像沒錯,還真是你們宗門內的事。不過孔鏡辭是我的朋友,她要被賜死,我做朋友的多問一句,也算合情合理的吧?”
孔懸直視他:“作為天心與然山宗主,干涉別派宗門事,這不算合情合理。作為劍宗弟子,也就更沒什么合情合理可言。李道友,這里是我素華派駐地,請吧。”
李無相看向孔鏡辭,看到她也在看著自己。她眼睛里似乎有些微的淚光,這叫她的眼睛看起來很亮。但只亮了這一瞬間,就黯淡下來,把眼睛垂下去了。
他就笑笑:“我就說這天心和然山宗主沒什么好做的,在你們這五大派面前是一點臉面也掙不到。孔師妹,我算是為你求情了,但你師父不給我面子,我就也沒辦法了。”
然后看孔懸:“行,你們的宗門事我不管,把她手里那幾張紙給我,我立即就走。”
孔懸淡淡地說:“她手中的大劫劍經,也是我們素華派所有,一樣不能給道友你。”
李無相皺起眉:“我要沒記錯,孔師妹當初說這么幾份是她要從另外六派弄過來的,怎么又成了你們素華派的?”
“李道友既然覺得是另外六派的,就去向他們討吧。”
李無相就笑起來:“嗯,我剛才過來之前就剛問他們,結果他們全都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告訴我都一起交在孔鏡辭手上了,叫我過來取——這樣總行了吧?”
孔懸的眉頭微微一蹙:“李道友,你是在信口開河,胡攪蠻纏嗎?不說你是否真去問過他們,就算你問過了,我說不允,你就一頁都帶不走!”
李無相愣了愣,沉默片刻才說:“孔宗主……你剛才跟我說賜死我這朋友是你們素華派宗門的內部事,我不該管。可要按著你說的這個道理的話,另外六派答應把大劫劍經給我也是他們的宗門內部事……你怎么又說你不允,我就一頁都帶不走呢?孔宗主你這個,這個,標準,是不是有點兒太靈活了?那宗門內部事,外人到底能不能管呢?”
孔懸深吸一口氣:“你——”
“哈哈哈哈!”牟真元在一旁大笑起來,“師妹,李道友伶牙俐齒,只怕你跟他講道理是講不通的,還是省了口舌的功夫吧!李道友——”
他向前走出一步,朝李無相拱了拱手,說話聲音極為洪亮,仿佛是個江湖豪客:“我巨闕派是用劍的,你們劍宗也是用劍的。咱們使劍的,就是講究一個心意通達,所以說話也用不著那么多彎彎繞繞!”
“這天底下,什么最管用?就是一個威勢!威勢從何而來,就是一個修行!道友你是天心、然山宗主也好,劍宗弟子也罷,想要管這事、想要拿大劫劍經,法子有一個,簡單得很!”
他吐出一口氣:“憑本事來拿、來管!”
“我聽說你教了我門下弟子兩次怎么使劍,看來是通曉劍道真意的。我這巨闕派的宗主,自覺也使得一手好劍——我還聽說你在幽九淵讓了我門下弟子三招。今次,我也讓你三招——三招之內你能碰得到我,我就向孔師妹求個情、饒了我這表侄女,還將大劫劍經的殘篇送給你,如何?”
李無相看看孔鏡辭,又看看牟真元,半晌沒言語。
牟真元就笑了笑:“欸,道友,我這人是慣常打熬筋骨了。這些天往大劫山上趕,也偷懶落了功課,如今一身骨肉倦怠得很——所以今天這三招,你是逃不掉的了。你也不必擔心,表侄女說得是啊,劍宗也是三十六宗之一,同門比試,豈有痛下殺手的道理?即便是受了傷痛,養上幾天、幾月,大不了幾年十幾年幾十年!”
他看著李無相,頓了頓,才又說:“總是會緩得過來的,是不是?所以,你還有什么好怕的?”
李無相這時候才開口:“牟宗主,你這話真是叫我為難。說實話,我師父常說劍宗的元嬰幾可與三十六宗的陽神相抗——我總覺得他那話說得未免是危言聳聽了。所以我倒是真想找人試一試的——但你知道動手比試這種事,要是有一兩樣刁鉆古怪的法寶,一個煉器或許也能從金丹的手里討到好處。”
“所以我之前就不想跟別的宗門比試。而現在跟牟宗主你比試,倒真是最合適的了——咱們用的都是劍,路子不同,可總比別的宗門更類似些。不過呢,今天真不是好時候,我真得把這六份大劫劍經的殘篇帶走。”
牟真元的眸子一冷,正要開口,李無相立即又嘆口氣:“我不知道孔師妹跟沒跟你們說過,你們三十六宗的大劫劍經殘篇,可能是假的。就是說,細微處被人改動過,你通讀的時候,覺察不出什么異常。剛開始練、哪怕修到了出陽神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什么異常。”
“但就是在陽神中期時,會覺得不對勁——走不上去了。這時候再細細究根源,才會發現是因為功法限制。然后一點一點地找、一點一點地查,則會意識到,是最初就有小問題,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導致最后卡死了。”
李無相神色凝重,背著手踱了幾步:“其實你們說的話我師父也常說——三十六宗同出一脈,出的都是我們劍宗繼承的太一法脈嘛!”
“然后我師父又說,現在劍宗式微了,但太一法脈不能斷絕。大劫山上想要動用東皇印修行正經,這是好事情。只是你們往后修行了正經,就可能又會想要修小劫劍經,甚至大劫劍經——要真有天資卓著的,修了,花了好多的丹藥法材供上去了,結果又遇到一模一樣的問題,他心里是良心難安的——”
李無相嘆了口氣:“這些話是不該由我說出來的。但你們兩位一位是巨闕宗主,一位是素華宗主,不論跟我們劍宗有沒有齟齬,至少都不會投向玄教。只沖這一點,這事就也該告訴你們。”
“所以二位,我要這劍經殘篇不是為我,而是為我師父和你們。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東西我能拿走了嗎?我今天還有一堆事要做呢。”
聽著他這些話,牟真元臉上的笑意漸消。孔懸的臉上還是沒有什么神情,但也已從之前的冷漠,轉為些許的疑惑。
牟真元看著李無相:“李道友,你口中所說的師父,指的是誰?”
李無相搖搖頭,目光真摯:“宗主這話問得我很為難,我沒法兒說。其實要不是在大劫山上、太一道場、太一教的法脈發源地,我連我師父這事都不會提。總之宗主你知道,我師父發覺這大劫劍經真有錯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