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看著她:“你應該知道怎么樣才做得了三十六宗的宗主吧?”
“……嗯,我知道,要有法帖。”
“那這事兒你沒告訴周青滸嗎?”
趙玉不哭了,用掌根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抿了下嘴唇:“我之前告訴過他了。但是我下山的時候……大師兄把纏絲甲給了我,我又把纏絲甲給了周青滸。他叫人找我的時候,說他有法子把那纏絲甲弄成然山派的鎮派之寶……”
剛才趙玉提到了一次“纏絲甲”,李無相只以為是一件尋常的防身寶物。這時候聽趙玉這么說了,才皺起眉問:“纏絲甲是什么樣子的?”
“很像是一件用細銅絲編成的衫子——”
李無相一下子明白那是什么了。
說實話,在他印象里,然山派是又窮又破,比山野間散修們主持的小門小戶強不了多少。可現在聽這么趙玉這么一說,好家伙……然山派竟然也有真器!?
三十六宗、六部玄教,都是有自己的鎮派之寶的。好比五岳真形教的鎮派之寶是那枚像笏板一樣的“五岳真形圖”——跟“五岳之寶”那枚印璽一樣,都是五岳真形大帝在世的時候用過的。
這種東西,與五岳真形大帝的氣運緊密相連、世間獨一份兒,被安置在真形教的道場總壇之中,叫做“本器”。
從本器上弄一點點的材料,以此為引,再用別的珍貴法材造出來個類似的寶貝,就叫做“真器”。真器與本器的氣息是緊密相連的,對于六部玄教而言,能傳遞本器法寶上的氣運規則,對于李無相而言,則覺得像是個信號轉接站——他在棺山上見到的那枚巨大的五岳真形圖就是真器。
然后,再用些尋常的材料煉制成與本器、真器類似的寶貝,就是“寶器”,即是許道生和其他修士拿在手里用的那種笏板。這種寶器借著附近的真器的氣息,能叫弟子更方便地與大帝真靈溝通,請神的時候就會更快、更容易一點。
不過在赤練派那邊“寶器”是一句罵人的話,他們就只叫做“靈寶”。
三十六宗現在沒什么真靈可用,但畢竟從前是有的,于是宗門里也會存在本器、真器、寶器的區別。雖然其上沒了道運規則,但畢竟當年煉寶時所用的法材不同,神通效果就也是有區別的,譬如他之前從程佩心那里弄到的那面玄光鏡其實就是“指月玄光”的寶器。
而趙玉口中的“纏絲甲”,應該就是然山派金纏子的真器——不可能是寶器。因為要用尋常的銅絲來編織類似金纏子的衫子的話,工藝難度相當大,再想要弄得足以護身,那難度就更大了。耗費了這么多功夫弄出來的東西,才不可能是交給尋常弟子用的。
只是想想剛見趙奇時他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真挺難想象他還在然山上的時候竟然還會存著關愛同門師妹的心思。
這事兒叫李無相心里的淤堵略微疏通了點兒,就問:“趙奇給你纏絲甲的時候是怎么說的?”
趙玉愣了愣,但似乎覺得他問這話另有深意,就皺起眉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我也受不了,想要下山了。我倒沒覺得師父是死了,因為那時候師父的長生燈還亮著的。我其實是覺得師父真的成仙了……他成仙了就肯定不會再回來了。”
“我就跟大師兄說,我受不住了,想要下山找個出路。他當時看著挺生氣,跟我說,你也要走嗎,師父真是看走了眼。我也沒什么話好說,就收拾了東西下山去了。等我走到了山門的時候大師兄才追下來,把纏絲甲給了我了,說我沒什么本事腦子也不好使,把這個帶著保命吧……原本是師父傳給他的。”
李無相點點頭,又看了看她。趙玉是個難得一見的蠢人,叫人哭笑不得、直生悶氣的那種蠢。不過李無相知道她其實跟趙奇一樣,都算是受害者——同趙奇相比她甚至是完美受害者,從來沒害人,一直被人害。
他就嘆了口氣:“你這些日子沒怎么吃東西?”
趙玉臉上一紅,點點頭:“嗯。”
“唐!”李無相很不客氣地對不遠處的唐七郎招了招手,“傳點兒吃的過來——你喜歡吃什么?”
趙玉趕緊說:“什么都行。”
“甜的咸的?”
“……甜的?師兄我聽說這家的點心一點都不便宜,要不然……”
李無相對她擺了下手,轉臉繼續對唐七郎高聲說:“要甜的,貴的,多的,快!”
唐七郎被他喊得稍稍一愣,然后才轉臉去找沉香館的伙計。看著他走過去說話的功夫,趙玉小心翼翼地問:“師兄,那……咱們的金纏子……”
“在我這。”
“那你……”趙玉看著他,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你現在就是咱們然山的宗主了嗎?”
“是啊。”
“那我還能回然山來嗎?”
“想回就回來唄。你對然山熟不熟?不是別的,我是說山上的房舍之類——譬如說我往后要按著原樣在別處重建一個然山派,細節你都記得起來嗎?”
趙玉立即點頭:“記得起的師兄……啊,宗主,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在山上的時候常帶著師弟師妹們灑掃,他們還小還淘氣的時候到處亂跑,也都是我把他們找回來——一個地洞一個夾墻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行,那現在你就是然山大師姐。”這時候沉香館的伙計托著木盤走了過來,將吃食擺在桌上,李無相就指指桌上的盤子,“吃吧,吃飽了好干活兒——我猜周青滸一會兒要找過來的。”
桌上的盤子里擺著的是桂花蜜釀千層酥、棗泥旋紋酥、八瓣荷花酥、冰鎮杏仁豆腐和琥珀核桃糖。趙玉只看了一眼就挪不開了,但還是說:“宗主,周青滸的女人家里是——”
“那女人家里有陽神嗎?”
“啊?”趙玉愣了愣,看著有點兒懵,“陽神?沒有啊?”
“那就沒所謂,安心吃你的東西。”李無相從亭子里走出去,走到幾人身邊。
孔鏡辭看著是臉色沉靜的,余下三個人的神色則似乎稍有些慌亂——尤其唐七郎。
他把剛才李無相跟他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情反反復復想了幾遍,就覺得心中更慌了。瞧見李無相在身邊站下,立即嘆了口氣:“前輩,不會是我們天工派的人在……”
李無相看了他一眼:“趙玉說,周青滸有法子把然山的一件真器做成鎮派之寶。我對三十六宗了解得不算多,但擅長這個的我知道的就只有你們天工派,而傍上之后又可以不把別的宗門弟子放在眼里,應該差不多就是了吧?”
唐七郎苦笑一下:“如果真是,前輩你先不要動氣——說實話,要是我沒遇著前輩你,可能也會想要找一個然山派這樣的宗門叫它被自己掌控。這種事大家都在做……只不過這回的事情做得不怎么漂亮。一會兒要是人來了、真是我們天工派的人,前輩你就先按捺著……由我出面吧——前輩你想要做到什么地步?”
“別的我不管,我只要看看周青滸的人品就好。”
唐七郎愣了愣:“看看人品?”
他還想要再問一句“這是什么意思”,就瞧見沉香館的前門進了人。
一些是之前守在街對面的、由周放帶著的幾個人,另外兩個則是新面孔。
一個穿著淡綠色的綢緞衫,個頭不高,人枯瘦,生著一張長臉,在下頜上留著幾縷稀疏的胡須,看著約四十多歲,很像是李無相前世在影視劇中瞧見的那些站在七品縣太爺后頭咬耳朵出壞主意的黑心師爺。
另一個就生得體面得多,穿的是厚織錦的外裳,比勁裝更寬松些、比道袍更干練些,襯得他稍長的身子很是挺拔。也不好說此人是二十出頭還是三十左右,但進門之后左顧右盼,眼中全是精光。
趙玉所在的亭子在一座三階高的小假山上。李無相之前把幾個人支開的時候,他們就站在了這假山西側五六步遠的位置,如今他也走過來,幾個人就被一塊瘦石稍稍擋住了。
因此這些人進了門、越過照壁,一時間沒看見他們。
那穿錦衣的年輕人往四下里一打量,瞧見了亭中的趙玉,立即帶人走了過去。
趙玉也看見了他們,把嘴里的東西咽下了,身子稍稍向后一縮,抿住了嘴。
李無相猜這個穿錦袍的就該是中周青滸了。可卻見他走到亭邊就站了下來,只淡淡掃了一眼趙玉,就用目光往別處搜尋。倒是他身后那個四十多歲的枯瘦男子走又往前走了一步,看著亭子里的女子,幽幽嘆了口氣——
“玉娘,你這是何必呢?”
李無相忍不住皺起眉。趙玉腦子有什么毛病,這個才是周青滸?
“我之前是舊疾復發,才叫周放他們出來找你,結果你倒非要賭氣不肯回來。怎么,非得我親自來見你才行?”周青滸皺眉搖了搖頭,再嘆口氣,“你如今這個樣子,又沒有修為傍身,還有比我那里更好的去處么?你就是不想自己,也想想我——我遇著貴人,要成就然山這樣的事業,不也是當初你想要的么。你何必跟我賭這一口氣,非要搞得彼此難堪?”
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來,走了。咱們的事回到家里,關起門慢慢說,沒必要在這里鬧笑話。”
趙玉看了他的手一眼,嘴唇動了動:“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周青滸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又睜開,無奈地說:“你非要計較這個?好,來的時候我跟惠娘商量過了,她允了我把你收房了。這你可滿意了?”
李無相本來想看看這世上的渣男是怎么為自己開脫的,可如今真瞧見了周青滸,又聽了他說話,只覺得胸口又煩又悶,不舒服得很。于是揚聲說:“喂。”
亭外站著的那年輕男人立即把目光投了過來。在李無相身上停了一下,隨后滑過,看了看他身邊的幾人,臉上綻出些微的笑意,大步走到臺階邊上:“我正在屋子里歇著,聽見有人來報說,在街上見著幾個像是三十六宗的弟子的,其中一個背著一柄大劍、一根鐵桿子。我就想,不會是幾位師兄師姐從那邊回來了吧?還真是。唐師兄,那邊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唐七郎嘆了口氣:“三師弟,咱們稍后再說那邊的事。你這邊是怎么回事?這些人怎么自稱是然山的?”
這位三師弟愣了愣,淡淡一笑:“我是想著師兄你往幽九淵那邊去為盟會做事,小弟不才,為盟會做不了事,但可以為宗門做點事。怎么——”
他的目光在另外幾人身上滑過,邊說話邊略略抬手拱了拱:“孔師姐、陸師兄、劉師兄,你們該不會要跟我們天工爭這然山派的法統吧?這種事,先到先得,你們真有心,倒不如去赤練派那邊想想辦法——他們前些天來了兩撥人,都自稱是赤練派正統,現在還沒落定呢。”
“三師弟!”唐七郎皺起眉,往李無相這邊轉臉,“我身邊這位——”
“哦,我也聽他們說了。”三師弟此時才轉臉看李無相,朝他點點頭,“周放回來說,然山宗主趙傀死的時候你在他們身邊?我聽他說,你說幫他收斂尸體之后還把一些要緊的東西也帶著了,這么說金纏子也在你身上了?”
他說了這話,微微側臉、稍稍皺眉,盯著李無相看了一眼:“說實話,你這身皮囊比周青滸要好得多,倒是比他更適合當然山宗主。不過既然你來了這兒見了我,就算是有道緣了,然山宗主你雖然做不了,但不管你從前是哪門哪派的,現在把趙傀留下的東西拿出來,然山和天工就任你選,就是看你想要做雞頭還是鳳尾了。”
唐七郎這時才開口,沉聲說:“三師弟,他就是現下的然山宗主——李無相。”
三師弟看向唐七郎,愣了愣,忽然皺起眉:“師兄,這份兒功勞,當著外人的面,你就要跟我搶?”
又冷笑一聲:“好啊,我管他李無相還是趙無相,我說他不是,他就不是——你不高興,去跟宗主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