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轉過臉,看身后幾人:“他們說他們是然山派的。”
孔鏡辭同他對視一眼、目光從那幾人身上掃過,然后又看他,微微睜大眼睛,唇邊泛起一絲笑。
唐七郎也笑了,看向說話那人:“啊,失敬失敬,你們然山宗主可好?也在附近嗎?”
年輕人瞥了他一眼:“你認得我們宗主?”
唐七郎趕緊擺手:“我哪里會認得然山宗主,我就是聽說,然山的前宗主不是已經死了嗎?好像連然山派都散了好些年了,諸位口中的這個然山是我知道的那個然山嗎?”
“然山就是然山,三十六宗的然山,有什么這個那個的。”年輕人皺起眉,“宗主死了是不假,但宗主沒了又不是我們然山派沒了,在大劫盟會上再定出一個宗主就是。你們是做什么的?話這么多?”
這時那邊在跟女子說話的男人轉過臉,喝問:“怎么了?”
年輕人立即朝他躬了躬身子:“大師兄,這幾個人問東問西,不知道是什么來路。”
領頭那男人就站起身,盯著李無相幾人看了看。這男人看著約三十多歲,鷹鉤鼻、吊梢眼、薄嘴唇,五官看著是陰毒之相,但偏生個國字臉、方下巴,一組合起來,就叫他這相貌令人印象極為深刻。
他的眼睛掃了一圈兒,往這邊走了兩步,目光落在李無相身上:“道友,你們是散修,還是三十六宗的同門?”
他這話問得,叫李無相對他們生出些興趣來了。
最初以為他們是江湖散修打著然山旗號招搖撞騙——然山門人四散分離,也不會有人戳穿他們。
可如今瞧他們說話的時候自信滿滿,應該真是覺得自己是然山派的人了,這些家伙什么來路?
他就笑了笑:“要我們是散修呢?”
“那三十六宗的事,你們就最好離遠點,免得惹火上身。”
“那我們要是三十六宗的弟子呢?”
領頭那人又把他稍一打量,抬拱了一下:“你們要是三十六宗的弟子——在下是然山的屏山城掌觀周放,你怎么稱呼?”
“李無相。”
周放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說話,稍稍皺起眉:“你是哪派的?”
孔鏡辭在他身后忍不住笑了,李無相心里也笑。倒不是笑這人自稱然山門人卻認不得宗主,而是笑然山派竟然有了一個“屏山城掌觀”——看吧,只要不是趙傀這個廢物當宗主,隨便什么人都能叫人然山比之前氣派得多。
“我別問我是哪派的,只要知道我們也往大劫山上去就是了。瞧見你這兒的情景,就好奇你們然山派是在做什么——在街上欺負一個女人可不像什么名門正派。”
周放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冷笑一聲:“你剛才問我,要你們是三十六宗的弟子呢,對不對?那現在就告訴你,不管你們是哪門哪派,既然不敢自報家門,那就少管我們然山的閑事,小心到了大劫山上,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然山派的人說話可以這么硬氣的嗎?!
李無相倒是更好奇這些家伙是什么狀況了。他就不再理會周放,而往一旁走出幾步到了那女子身前:“姑娘,你叫什么?”
周放把眉一皺,喝道:“離她遠點兒!”
他只喝了這么一聲,卻沒動手,看起來是知道自己未必斗得過三十六宗其他那些宗門的弟子。見李無相并不理睬他,立即又轉臉對之前那年輕人說了幾句話,年輕人就按著刀柄、急匆匆地跑遠了。
這時候女子抬起臉,看了看李無相。現在兩人之間相距不過一步遠,李無相也把她看清楚了——之前她舞劍的時候灰色面紗下只有下半張臉的輪廓,因而覺得相貌極為艷麗。可現在才發現她的下半張臉上也全是跟脖頸、肩膀上一樣的粉色疤痕,看著觸目驚心。
“我……”她看看李無相,又看看他身邊的幾個人,低聲說,“我叫趙玉。”
這就對了。趙傀做宗主的時候就最喜歡撿些孤兒收做弟子,全都跟著他姓。
“好,趙姑娘,怎么回事?”
趙玉又看了他一眼,把眼睛垂下了,又緊緊自己的衣領,搖搖頭:“不關你們的事。”
她這反應挺奇怪——之前周放對她欺凌推搡,似乎要她交出下半部的然山心法“抱霞篇”,她就硬捱著不開口,看起來性情似乎是很剛烈的。而此前舞劍賣藝賺些小錢,肚子餓到直叫喚也不肯買些吃食,則說明剛烈之余還很堅韌。
但這么一種性情的人,現在發覺有人幫忙,卻要說“不關你們的事”?
李無相在她面前蹲下,把腦袋稍微歪了歪,好能看見她的眼睛:“你認識一個叫趙奇的嗎?”
趙玉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話,卻沒開口。
李無相就又問:“你師父是趙傀?”
趙玉轉眼怔怔地看著他,這么盯著了一會兒的功夫,眼睛忽然發紅,險些流出淚水來:“你見過我師父?”
“嗯,見過。”
趙玉紅著眼睛問:“他是死了嗎?”
“嗯。”
“我夢見過他給我托夢,叫我給他燒紙……”趙玉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那,你也見過趙奇師兄嗎?他……也死了嗎?”
“看怎么說吧。不過也算是死了吧。”
趙玉的眼神黯淡下去,又垂下頭。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把臉抬起來,低聲問:“那他死的時候你……在他身邊嗎?”
“嗯,在。”
“那他……他的尸體是你收斂的嗎?”
李無相點點頭:“嗯。不但是他,趙傀的尸體都是我收斂的。有些要緊的東西,也都存在我這里。”
趙玉愣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琢磨他這話是什么意思,然后才說:“你是說——”
李無相就站起身:“想知道的話就換個地方說吧。我們要去——”
他看了唐七郎一眼。唐七郎立即說:“咱們去沉香館,離這里也不遠,還清凈。”
李無相轉臉看趙玉:“我們去沉香館,要不要一起來?”
趙玉稍一猶豫,抬手揭掉了自己的面紗,露出半張臉的瘡疤。李無相挑了下眉,笑起來:“我看著像是圖財還是圖色的?”
趙玉的臉紅了紅,又訕訕地把面紗搭上了。
李無相就站起身:“走吧。”
他說走就走,幾個人也跟上他。趙玉在后面似乎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把她用來擺攤賣藝的東西也收了,但瞧見李無相幾人一邁開腳,那幾個青衣人立即按著刀柄、蠢蠢欲動,她就趕緊拖著一條稍跛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跟上了,于是身后的幾個青衣人也遠遠地綴上了。
走出一段,唐七郎往后面瞧了一眼,忍不住問:“師兄,你干嘛不告訴他們你就是然山宗主?”
“因為我覺得這個人不對勁兒,太硬氣了一點兒。然山是什么貨色我一清二楚,可之前那個周放說,即便咱們是三十六宗的,到了大劫山上也會叫咱們吃不了、兜著走。”李無相看了看身邊的幾人,“敢在這里對三十六宗的人大放厥詞,你們說背后是不是會有人撐腰?”
幾個人聽了他這話,臉色都微微一變。
因為都意識到,如果李無相所說的話成真了,那給周放以及背后的主子撐腰的,大抵就是他們巨闕、天工、千機、青霄、素華這五派——除去這五派,別家弟子是沒什么底氣把其他宗門不放在眼里的。
“所以我跟他們較什么勁呢?倒不如咱們去沉香館等一等——周放瞧見是三十六宗的人把趙玉帶走了,肯定回去搬救兵。咱們一會兒就瞧瞧是你們五派當中的哪一派吧。”
到沉香館并不算很遠,只走了約一刻鐘的功夫、拐過兩個街口,就瞧見一個小小的門臉兒,藏在臨街的花木之中,像是尋常的民居。
但走進去之后才發現別有洞天,轉過了一面青磚照壁,亭臺樓閣與滿園花木撲面而來,空氣之中暗香浮動,芬芳而不甜膩,叫人聞著極為舒暢。
唐七郎對此處似乎很熟,招呼了人去置辦房間。李無相轉了臉,瞧見趙玉也跟了進來——她腿腳原本就不怎么好,這時看到這里清雅的模樣似乎更顯得有點不自在,想要退到門口去。可那幾個青衣人也都跟到了門口,在街對面遠遠地站著,于是她也就只好站下了。
李無相就朝她招了招手,走到一旁一座假山邊的亭子里。唐七郎那邊急急吩咐完了店里的伙計,忙跟另外幾人也走過來了。李無相就看看他們:“諸位,現在我跟她要說的是我們然山的事了,你們是不是最好避避嫌?”
這時候趙玉正走進亭中,聽見了“我們然山”這幾個字。她愣了愣,直勾勾地盯著李無相看:“你……你也是然山的人?!”
李無相沒立即答話,而等幾個人都走遠了些,才說:“算是吧。不過不急著說我,先說說你吧——剛才怎么回事?他們在跟你要然山心法?”
之前趙玉的神情懨懨的,此時倒是稍微恢復些神采了。她在李無相對面扶著欄桿慢慢地偏著腿坐下來:“是師父收的你,還是趙奇師兄——”
“都算是吧。”
趙玉愣了愣,似乎沒弄清楚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但下一刻低低嘆了口氣:“你是姓李的,既然能帶著師父和師兄的東西拋頭露面,肯定比我有本事。我,唉……我實在對不起然山。”
說實話,有趙傀這么一個宗主,李無相也是實在想不到然山弟子該干出什么事兒才算“對不起然山”。他就開了口,三言兩語之后,趙玉開始邊掉眼淚邊說她自己的事了。
隨后李無相意識到,自己原來早就聽說過她。
頭一回上然山的時候,真形教的行走許道生曾經假扮成一個然山弟子“趙方”,說他自己是被然山的一位師姐撿到山上、收養了的。而三年前那位師姐也下了山,帶他寄居在德陽的一座廟中幫人做法事糊口,后來那位師姐結識了一位富商,于是跟著走了——李無相當時以為是許道生隨口編的,到這時候才知道,那位師姐竟然真有其人,就是眼前的這位趙玉。注1
只不過這位趙玉,其實也不算是然山宗門之內的尋常弟子。
“……師父是最疼愛趙奇師兄的,所以然山的許多神通道法就只傳給他。”趙玉邊抹著眼淚邊說,“我們這些人資質都不好,師父也就懶得理會我們。不過我們都知道當初要是沒有師父把我們撿回山門里,是沒命活到現在的,所以也沒什么怨言。”
“趙奇師兄是一心跟著師父修習神通道法,我呢,就被師父傳授了些尋常的符箓之術、一些拳腳和刀劍的功夫,日常再由我把這些功夫傳授給師弟師妹們,他們也都叫我大師姐,唉。”
“當年下了山之后,我是帶著趙方的。原本是想等他的境界穩固了、性子也穩重了,我就打發他自己謀生去了。可就沒想到我遇著了周青滸……他路過德陽的時候請我給他在城里新買的宅子做了一場法事,我就認識他了。”
“唉,我當初是鬼迷心竅了,覺得他沒來由地對我很好,又說要跟我結為夫妻,也不知道他喜歡我什么。我就想,我這輩子修行無望,青春壽元總有到頭的時候,這人既然對我好,不如趁早找個歸宿,過過好日子吧——”
“等等。”李無相打斷她,“你不知道他喜歡你什么?”
趙玉愣了愣:“我……我現在可能知道了,他或許是喜歡我的樣貌?可我那時候不知道……師兄,我的樣貌,是——”
李無相嘆了口氣:“你很漂亮,極美。你從前都不知道的嗎?”
趙玉垂下眼:“師父從前總罵我蠢笨,說我生了一副拖累修行的臭皮囊,周青滸也說只是喜歡我的性情……”
行吧,不愧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趙奇、趙玉,都被趙傀搞得扭曲得很,這還算是“大師兄”和“大師姐”,想來其他人可能更慘……不,也可能要稍微好一點——畢竟趙傀不怎么理會那些人,而由趙玉照看,也許沒怎么被直接禍害過。
于是在她繼續說下去之前,李無相就猜到她的下場可能不會很好了——
她口中的富商周青滸,從前其實是個打家劫舍的匪徒,積攢些錢財之后才開始想要洗白,因此在德陽買了宅子,打算做點兒正經營生。
可惜從前結下的仇家太多,在德陽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些風聲,知道或許不妙,因此見到懵懵懂懂的趙玉時才動了心思,覺得要是既可以抱得美人歸,又可以叫美人庇護自己,豈不是兩全其美。
事情比他想得要順利得多——他之前曾想,趙玉這種曾經出身三十六宗的絕色或許心高氣傲,不知要使出多少錢財才能略得芳心。豈料只接觸幾回、說些從前玩女人時隨口子的油腔滑調,她就動了情,這甚至叫他有點兒懷疑趙玉是不是仇家派來要潛伏在自己身邊的了。
等到明白趙玉是真想要與他結為夫妻時,周青滸才明白自己當真是交了好運。他先想的是向趙玉學然山的功夫、學懷露抱霞篇自保。只不過他的資質比趙玉還要差,學起來是很吃力的,趙玉又覺得周青滸既沒被收入然山門墻,功法也就不好輕傳,于是只教了他前半部的“懷露”篇。
然而這前半部磕磕絆絆地還沒學完,周青滸的仇家便至。因為知道了他身邊多位一位然山派的弟子,因而仇家花重金請了六位煉氣境界的江湖散修。
趙玉不是他們的對手,但為了護住周青滸逃脫,先將自己隨身帶著的纏絲甲留給他防身,自己則先身中火毒留下滿身的膿水瘡疤,又被打斷心脈廢去了一身的修為和一條腿,等僥幸逃得一命、想方設法找到周青滸所在的時候,已有半年過去了——發現原本說要同她結為夫妻的周青滸已另有新歡了。
“……其實他那時候對我也算好的,他以為我是死了,才另找了的。他當時見到我還活著,就立即收容了我,請人給我療傷、治病,所以我這條命也算是他救回來的。”趙玉嘆了口氣,“只是后來他才變了的,要說起來的話其實也不全是他的錯,是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是——”
李無相聽得難受極了,不過考慮到趙玉也算是個重度心理殘疾,只好忍下:“行了,別提周青滸了。所以說就是你在他家養好了傷,他又娶了位新夫人,接著你為他家看家護院,然后呢?”
“然后……過了一年的功夫我慢慢明白了,周青滸并不是真的對我好,我就走了。我先回德陽去找趙方,可發現趙方已經死了,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就慢慢往北邊走,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一直到了前些日子,我聽說大劫山上要開盟會,心想大師兄要還是活著的話也許會來大劫山呢……我也不知道見到他該怎么說,可又實在不知道在這世上該去找誰了……”
“然后就又遇到周青滸他們了……他們也自稱然山弟子了,說也是來大劫盟會的。他們就纏著我,問我要抱霞篇的心法,可我知道周青滸是什么人了,就不理他們,前幾天也沒來找我了。是這兩天,忽然又一直找上我……”趙玉嘆了口氣,“周青滸說他要做然山的宗主了,要我回去做他的長老。”
注1:詳見第七十二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