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舟之中,寂靜無聲,虛空橫風沖擊著舟身,帶來“讓人置身于滄海怒潮”的巨響,而九鶴去三,又使得古舟的航行不再平穩。
顛簸中,宋延凝視著那漸去漸遠的星筏集市。
他腦海中一時閃過鬼門大開白骨拽人,一時又閃過恐怖巨獸吞天噬城。
諸般可怖之景忽隱忽顯,來得快去的更快,他完全沒能看清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宋延出神地看著窗外。
再遠處,六只黑仙鶴顯然受了刺激,在倉惶飛逃,而三道被斬斷的鎖鏈則在虛空橫風里向后狂舞,不時撞擊到舟側的堅壁,而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這聲響,越發襯出艙中的安靜,死寂,瘆人。
在宋延眼中,這遙遠的黑暗不再空曠,而是變得擁擠,毛骨悚然。
看不見的,不代表不存在,而代表可能是因為能力不足,實力太弱,若以連察覺危機的資格都沒有。
那無形的星空惡鬼正藏在這“看不見”里 它在!
也許一直都在!
隨時隨地都可能冒出來!
生死見慣,宋延怕倒是不怕,只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繃著,腦中無一處不再想著方才鬧市所見之禍事。
忽的,他耳邊傳來花玲瓏的聲音。
“可惜了。”
在這種情況下聽到聲音,宋延覺得頗為悅耳,于是道:“還在想方才石板的事?”
“是啊。”花玲瓏坦誠地回了句,然后道,“宋兄,我們不認字真的很吃虧呢。方才那字中定然包含著某種奇特神韻,需得窺字而悟。這不,我們看到了字,卻沒明白其意,那自然也沒辦法去領悟其中的神韻了。哎”
宋延道:“待去了劍宮再學吧。”
話音才落,有聲音忽的從天而落。
“師弟沒學過星空文?”
宋延急忙肅立,行禮道:“師姐,我們都是從邊緣天地走出來的,這星空文不僅沒學過,之前是見也沒見過。”
說罷,他恍然了下,一拍腦袋,道:“哦,對了,師姐。方才我們在船上,透過窗戶看到外面有一塊翻飛的黑色石板,那石板上還有些古怪的字,只可惜來得快去的也快。呵呵,我們正懊惱沒看懂那些字,所以才談到了這星空文。”
“黑色石板?”
中年女修身影飄然而落,出現在宋延身側,道:“師弟可還記得那石板上的字?”
宋延道:“自然記得。”
旋即,他神識微動,船艙中玄氣凝聚,繪成了那石板上浮現的文字。
寧云渺抬目安靜地看著那些文字,念出了輕聲。
“鬼門開,莫不信。
門縫裂,窺幽冥。
白骨手,喜人命。
手未至,魂先凝。”
念完后,寧云渺也露出了幾分凝重之色,旋即抬手一揮,玄氣中的這些文字頓時毀去。
“蠱惑人心,邪門歪道!本還以為是星禍,如今看來卻是人禍,待此番返回,我定要稟報師門調查此事!”
啪嗒。
啪嗒啪嗒 詭異的黑色石板在致密的大地上翻滾,其重量在這虛空中就如個廢紙團兒,在狂風的街頭一時上一時下,到處飛著。
一名正藏身在某個隱蔽陣法中的綠甲毒修陡然抬頭,看向那頭頂飛過的石板,眼中精光射出,抬手一抓,將那黑色石板攝入手中,同時喃喃道:“似是有幾分玄妙,想來是哪個被毀的鋪子里飛出來的。鬼門開,莫不信,門縫裂,窺幽冥唔,其中莫不是藏了什么功法?”
稍作觀察,他只覺文字玄妙,一時半會兒居然悟不透,于是又露欣喜之色道:“果然,災禍之地就是有機緣。”
他說著話的功夫,忽然察覺有些不對勁。
迅速低頭一瞥,卻見屁股下坐著的陣心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汪黑色深潭,再下則是如同螺旋綻開的慘白手掌,在飛速上來。
那手扭曲著,攀援著,交錯著,重迭著,恍如一朵恐怖的大麗花。
綠甲修士想逃,卻已來不及了。
那些手極快地抓住了他的腿腳,身腰,手臂,脖子,纏住了他的身子,定住了他的魂念 那手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綠甲毒修瘋狂掙扎,但不管他用出什么壓箱底力量,卻絲毫無法阻緩那手的速度。
很快,那手將他團團纏住,一根根皮包骨頭的慘白手掌死死扣住了他的每一部分。
毒修全身上下都被那白手抱住,他的掙扎也逐漸放緩,最終.
只剩下一雙恐懼到了極致的眸子絕望地盯著外面。
但,下一剎,那眸子也被后至的白手給淹沒。
綠甲毒修被拖入了黑色深潭。
“鬼門開,莫不信。門縫裂,窺幽冥。白骨手,喜人命。手未至,魂先凝。”
花玲瓏喃喃著,一臉惋惜道,“這般邪門,不悟也罷!幸好我們不認得星空文,否則真是污了眼睛!”
嘴上雖然如此說,她卻又悄悄傳念給宋延,傷心道:“宋兄,真的好可惜啊,這功法一看就很強。若是我們識得星空文,配合內容參悟其中神韻,悄悄摸摸地把功法學到手,然后再唾棄,那才好嘛。哎,現在,我們錯失了大機緣啊。
我真傻,我當年在虛空廢墟探索時曾經見過類似文字,可我單單覺得這些文字學之暫時無用,便放棄了,我應該.多研究研究的。我真傻”
宋延瞥了一眼花玲瓏,他自然知道花玲瓏也嗅到了“天奇劍宮”的正道氣息,所以開始唾棄邪惡了,但悄悄傳念則是和他親近的意思,于是安慰了句:“多生事端未必是好事,若真看懂了那石碑,不見得就是福。”
吃不到葡萄,當然要說葡萄酸啊。
事實上,他也想看一看來著。
畢竟這石碑一看就和那“鬼門開,白骨攝人”的景象有關系。
就算不學,多個壓箱底以備不時之需也好。
宋延忽的心頭一動,傳念問了句:“玲瓏,《葬龍律》到底是你的,還是帝存心的?”
花玲瓏回念道:“是我在虛空找來的,一直放在善尸手里,之后帝存心覺得這功法能讓你替他去殺天魔龍,于是就給你了。
或許,他知道這功法練不了,所以特地在前面加了點甜頭,讓你先嘗著,不過.宋兄怎么可能上當嘛。”
宋延愕然道:“還真是你從虛空找來的?”
花玲瓏道:“準確說是上古時代的虛空廢墟深處。”
她略作回憶,繼續道:“如今看來,那時候,隔壁的五級修玄地才剛剛徹底毀滅,否則我也不可能見到地府之土剛好離去。”
宋延道:“那你知道有關這《葬龍律》更多的消息嗎?”
花玲瓏道:“這法子太邪門,而且所需的資源也不可能獲得,我就交給善尸,希望她有機會可以弄清楚,結果.卻被帝存心借助善尸之手交給了你,想借刀殺龍。其余的,我不太清楚。
不過,如今看來,這《葬龍律》所說的臨摹龍墓碑文,食碑癥說不定也是一種修煉小天道文字的方法。
留存于五級修玄地廢墟而不滅,其中必有說法。
宋兄,這《葬龍律》也許.是我們的機緣。
我們不妨先入天奇劍宮,這劍宮是善是惡我們分不清,待我們是好是壞也分不清,有這功法兜底,我們總歸能多一條路。”
宋延輕輕咳嗽了下,不再傳念,而是道:“玲瓏,此等邪法你怎可覬覦?既入劍宮,便當一心問劍,昔日之事,你難道還看不破嗎?是時候回頭了!收手吧,玲瓏!”
花玲瓏:??????
她愕然地看著宋延忽然掏出一個玉簡,屁顛屁顛地往古舟頂層的操縱層方向去了。
花玲瓏:
“宋兄,你.”
說罷,花玲瓏輕嘆一聲,露出若有所思之色,繼而慚愧道:“也許宋兄說的對,昔日之事確當拋開了。”
古舟操縱層。
宋延恭敬地將記錄著《葬龍律》的玉簡遞呈出去,然后道:“師姐,此玉簡是我在原世界無意所得,本是稀罕無比。可自那日服了師姐贈予的羹湯后心性澄明,便覺此物腌臜,故想丟棄。
但,我又想起苦海龍骸,天外龍尸,覺得此簡與龍可能有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應當對我天奇劍宮有些用處,故而.哎.讓師姐污眼了。”
雷徹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
寧云渺則攝來玉簡,神識一掃,勃然色變道:“邪物!”
說罷,她又轉遞給旁邊的雷徹。
雷徹接過一看,笑笑的神色頓時也變得凝重起來,沉聲問:“宋延,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宋延一五一十地把玉簡是從五級修玄地廢墟而來的事說了一番。
寧云渺皺眉道:“你那力保的女修竟還想修煉此法?”
宋延道:“懇請師姐也賜她一碗羹湯,讓她洗心革面。”
寧云渺想了想,抬手揮出一個光點,光點中包著一碗“九幽血蓮羹”。
宋延接過,道了聲謝,然后又好奇道:“師姐,這邪物到底是什么?”
寧云渺起身,站到虛空之前。
她實力通天,卻裹麻衣,穿草鞋,至于她那平平無奇的相貌.宋延肯定其也是刻意為之。畢竟,都能改天換地了,容貌自然是想怎樣便怎樣。平平無奇,不過是寧云渺刻意丑化,不想讓自己表現出“美色”而已。
宋延自然地跟了過去。
寧云渺道:“小天道文字,其實還有個名稱,叫做.箓。
這《葬龍律》所修行的,應該是一種禁箓。
有人說,星禍和禁箓之間是存在著關系的。
總之,這等東西,害人害己,碰之不詳。”
“箓?”
宋延緩緩點頭,道了聲,“師姐,我受教了。”
寧云渺忽的厲聲道:“若有朝一日讓我知道你悄悄修煉這些邪門歪道的東西,不論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親自出手將你斬殺!”
宋延一愣,愕然地看著寧云渺。
這種話,從來沒人和他說過。
他心底生出一種奇異的復雜感,繼而行禮,深深道了句:“師弟,絕不會碰這些東西。”
寧云渺神色這才柔和下來,抬手又抓出一卷玉簡,遞出道:“沒多久就要到宗門了,師弟先看看這玉簡,學習一下星空文,如此也能省些時間。”
“多謝師姐。”
宋延再一行禮,然后轉身離開。
修煉船艙。
宋延指了指那一碗“九幽血蓮羹”,道:“服下吧,洗心魔的。”
花玲瓏盯著那濃稠的粥面,道了聲“多謝”,然后深吸一口氣,上前,將這羹湯快速喝下,旋即盤膝而坐。
這些天她已經明白了一件事:必須要讓自己純凈,然后才有機會真正地加入天奇劍宮。
這一碗羹湯,她雖然恐懼,可卻不得不喝。
果然,沒多久,她開始皺眉,似在苦苦忍耐。
再過了會兒,她雙目猛睜,原本楚楚可憐小女人的模樣瞬間消失,一雙眼睛變得嗜血陰沉,且帶著狩獵者特有的高高在上感,銀鈴般的笑聲隨之響起。
“別掙扎了,乖乖地成為我的奴仆吧。”
“死!死!都給我死,啊哈哈哈哈哈!”
“舉族生靈,能為我祭煉此寶貢獻一份力量,你們應該驕傲。”
“反抗?”
“原本我還有些愧疚,現在看來毫無意義!”
“死了,嘻嘻嘻,愧疚什么的,騙你的,傻子。”
“正義意味著規則的束縛,只能帶給人軟弱,這東西,我很早就拋棄了。”
許久又許久.
花玲瓏眼中恢復了清明,那一雙眸子越發深邃,原本的一縷光華徹底消失,變成了純粹的森冷黑暗,她忽的想起了什么,雙目皺起,淚水潺潺流下,然后雙拳握緊道:“我罪孽深重,我從前做了些什么?我.”
她說著說著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宋延。
一道嘆息已經在她念頭里響起。
“罷了,之后再想辦法吧。”
操縱層。
雷徹看了一眼寧云渺。
后者正厭煩地閉上眼,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極度污穢的東西。
雷徹笑了笑。
寧云渺道:“居然偽裝,不可救藥!”
雷徹道:“人以類聚,物以群分”
寧云渺皺眉道:“宋延和你有仇?”
雷徹反問道:“你和他有因果?”
寧云渺道:“阿爺在外散出了那么多的登仙令,結果這么多年了,真能持令而至瀚海域的一個沒有,你說他和我有沒有因果?”
雷徹沉聲道:“正因如此,此子才不簡單,他絕不是表面看起來這樣,至少那花玲瓏就已經輸給他了。至于帝存心”
他微一停頓道:“倒是個狠角色。”
這些日子,兩人同時觀看了花玲瓏和帝存心的表現。
花玲瓏服用“九幽血蓮羹”,結果丑態畢露,最后一刻的純粹邪惡心性,更是被雷徹和寧云渺看的一清二楚。
心魔心魔,惡是心魔,善.也可以是心魔。
花玲瓏就屬于是把善給去了,從而更為堅定地踏上了邪修之路。
而帝存心,則是寧死不喝“九幽血蓮羹”,而是服下了之前從星筏集市交換來的“劣品滌魂涅槃丹”以及“源溯丹”,從而忍受著強烈的痛苦,如今強行把自己過去的邪惡給祛除了,并讓神魂得到了初步修補,從而達到了天奇劍宮的入門標準。
三年后.
萬劍星域 瀚海域。
六鶴空舟緩緩降落。
瀚海者,沙漠也。
此前宋延聽那神秘老者說“瀚海域天奇劍宮”時,單單以為那是個更加強大的修玄地,所處環境乃是個大沙漠,而沙漠中有著更強大的妖獸危險之類。
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
不僅是他,花玲瓏也像土包子進城一樣,美目圓瞪地俯瞰著腳下這難以置信的一幕。
瀚海固然是沙漠,但此間的沙子卻不都是沙子,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秘境。
這沙漠中還有高山,可那高山卻又不是高山,而是天地。
一沙一秘境,一山一天地!
放眼看去,一望無際。
那其中的秘境,天地,簡直數不勝數。
恰如“地心說”的人類初次窺探到浩渺無垠的宇宙,看到那恒河沙數也似的星辰,原本以為自己腳下的大地便是一切,可實則.卻是一粒渺小到了極致的沙。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這一刻,宋延心頭滿是震撼。
寧云渺看了他一眼道:“師弟的本命秘境可存于宗門內部,而不需如這些野外秘境般裸露在外。
宗門里玄氣充足,資源充沛,秘境與秘境也可互通往來,通過傳送陣還能去往別的天地。
天地里自有無數凡人世界,無數小宗門,這邊構成一個極其龐大的世界。
那些與師弟有因果的人只消安穩修行,未來也有機會走出秘境。”
宋延側頭,臉上留著掩不住的震撼,他看向寧云渺道:“師姐,為什么?為什么.寧老要給我登仙令?”
寧云渺笑道:“你以為是你獨一無二?”
宋延搖搖頭,道:“怎么可能。”
寧云渺收起笑容,一字一頓道:“你錯了,你就是獨一無二。”
這突兀且直白的話頓如驚雷在宋延而邊炸開!
他心中咯噔一跳,汗毛倒豎,手腳發涼,駭得幾欲拔劍暴起,拼死一搏。
知人知面難知心,無聲之處藏驚雷。
他早就做好了隨時自爆,隨時與人同歸于盡的想法。
然而,他還未拔劍,寧云渺又笑道:“阿爺平生最好游覽星空,遠訪友人,路途中一旦覺得與哪個有緣,便會不顧境界地將登仙令撒出去。
那些地方可是遠離萬劍星域,大多貧瘠.結果,這么多年過去,硬是沒有一個人能來到這兒。你說你是不是獨一無二?”
宋延抬著準備拔劍的手僵在半空,然后自然地拍了拍胸口,道:“能得師姐如此評價,真的好激動。”
寧云渺笑了笑,道:“師弟,你力保而來的女修心性不符我宗門要求,你要么收她入秘境讓她潛心修煉,只不過需得遵守宗門法紀,不可胡作非為。要么.由我給她些資源,讓她去瀚海上自求機緣。”
宋延道:“我和她聊聊。”
六鶴古舟落在了一處寬敞的石臺上。
寧云渺道:“我等你一炷香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