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
已經入夏的天氣,陽光刺眼暴曬,連綠木成蔭花草茂盛的后院都能感受到燥熱氣。
對習慣了北直隸那種寒冷天氣的夏家一行更是如此,便是有冰桶解暑,幾個人身上仍舊汗流浹背。
春和苑里。
“這京都府也忒熱了,在咱們那兒,五六月份都還能下幾場雪……嘶,涼風颼颼的,舒適。”
陳逸大舅夏中和扯了扯薄薄的錦服,露出粗壯脖頸,然后拿著冰塊直接塞進衣服里,也不管會不會弄濕衣服。
夏母瞪了他一眼,“你當這是家里炕頭兒啊?德性。”
“娘,咱們什么時候回北直隸啊?”夏中和掏出冰塊,瞅著一旁憋笑的綠蘿和夏綰綰,訕笑著說:“盛會結束有段日子了,熱鬧看完了,周圍的幾個府也去逛了一遍,再不回去府尊大人該說閑話了。”
他是閑不住的性子,又有北直隸的豪爽直性子,所以新鮮感過去,他就想回去衙門了。
“著什么急?沒聽你妹說嗎?太平就快回到京都府了,不差這幾天。”
“回去還要好幾天呢……”
說著,夏中和就想起之前陳逸帶他們來京都府的時候,嗖一下就跨越數萬里,從北直隸到了武安侯府。
如今陳逸這個大外甥不在,他們回北直隸還得一路馬車勞頓,估摸著至少得一個月。
中途再游山玩水一下,兩三個月都有可能。
他啊,是真想念衙門里的那些個兒糙漢子了。
夏綰綰掩嘴笑道:“大哥若是著急,我就請夫君安排幾匹好馬,都是能夠日行八百里的好馬。”
侯府內也有腳力壯的快馬,但是它們更適合沖陣,反而不如鎮南關內養的角馬耐力足。
“這個好……”
“好什么好?姑爺家雖然是武侯世家,但也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膽,綰綰,做娘的我得說你幾句,太平看重你,是你的命好,可不能真把自個兒端著。”
“如今不比以前,你夫君是武安侯,逸兒又貴為英武侯,你作為侯府平妻、侯爺親母,更應該低調謹慎一些。”
夏母眼睛一橫,夏綰綰也得乖乖聽命,賠著笑臉連連點頭。
“娘,女兒知道了。”
“娘哎,您也知道綰綰是逸兒母親啊,老話說,母憑子貴,她現在在侯府的日子可比以前好過多了。”夏中和大咧咧的說道。
“我還是逸兒姥姥,你看我敢做些出格的事嗎?萬一做了錯事,自己丟面兒就罷了,連累到姑爺一家可不行。”夏母心里跟明鏡似的,哼道:
“還有你,夏中和,回了北直隸,你若是敢拿架子欺負人,你爹不抽你,你看你娘抽不抽你。”
夏中和面露苦笑,見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只得求饒說道:“娘,您給兒子留點面子……”
“自家人關起門說自家話,留什么留?”
沒等夏母繼續訓斥,屋外便響起敲門聲,接著傳來陳太行那壓抑欣喜的聲音:
“夏嫂子,快,快跟我到中堂迎圣旨!”
夏綰綰愣了一下,旁邊的夏母卻是直接拉起她就往屋外走去,“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
夏中和朝另外幾人使了個眼神,也跟了過去,悄悄豎起耳朵聽著前面夏綰綰和陳太行的對話。
“小叔,這次圣旨是……”
“嫂子,天大的好事,哈哈,”陳太行一改往日的邋遢形象,穿著一身青衣華服,粗獷臉上難掩喜色,說道:
“逸兒,逸兒他這次立得功勞大得嚇死人!”
“逸兒?”夏綰綰疑惑的看著他:“逸兒不是在太虛道宗閉關修煉嗎?”
“原本我也以為是,但今天方才知道他……”陳太行笑容一滯,想到太周山戰場那地方,沒敢繼續說下去。
他可是知道夏綰綰的性子,平時溫婉大方,可一旦涉及陳逸的事情就變了個人。
若是被夏綰綰知道太周山的危險,保準會擔驚受怕。
“他怎么了?”
“嫂子,您別為難我了,還是等接完圣旨后再說,或者等大哥回來……”
見他說得含糊不清,夏綰綰心里咯噔一下,連忙加快腳步朝中院走去。
夏家幾位,連同夏母和剛剛被叫醒的夏老爺也都跟著來到中院正堂。
只見此刻的正堂里已經坐滿了人。
不僅陳家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二老太爺、三老太爺和他們的后代也都悉數到場,便連近段時日閉門不出的周婉儀都在陳凡陪同下坐在一旁。
眼見夏綰綰趕來,劉高一改先前幾次的態度,小跑著迎了過來,臉上笑得十分燦爛,低頭彎腰的笑道:
“二夫人,就等您到場了,坐坐坐,趕緊坐好。”
夏綰綰茫然的被他引著坐到老夫人右手邊,周婉儀的對面,不明所以的看著周圍。
往日里迎接圣旨不都是跪著嗎?
怎么這次……
沒等她深思,就見劉高退回堂中,先傳了一句:“圣上口諭,武安侯陳家教子有方,可接旨不跪。”
說完,他又笑著補充道:“往后都不用。”
緊接著,劉高才轉身從身后的金盤里拿過圣旨,緩緩的打開清了清嗓子,中氣十足的念道:
“大魏雍和四十九年夏,英武侯陳逸于太周山戰場,一劍斬殺五十萬妖魔大軍,壯我大魏聲威,揚我人族聲威,功高蓋世。
因而魏氏第二十三代,雍和帝決議打破祖制,冊封陳逸為大魏朝第三位異姓王,封號‘太安’,意為‘保太周山戰場平安’。
世襲罔替,享永世榮耀,欽此!”
異姓,異姓王?
嘶——
話音剛落,整間正堂鴉雀無聲,接著便是齊齊倒抽一口氣。
就連見多識廣、久經風霜的老夫人都面露激動,兩只撐在拐杖上的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她身后站著的陳立信、陳立德兩人同樣如此——先前只猜到圣上會封賞陳逸,但他們怎么都沒想到圣上會有如此大手筆,直接冊封陳逸為大魏朝第三位異姓王。
并且還是世襲罔替的王爵,這便代表陳逸后代中每一輩都可承襲“太安王”的爵位,和如今的鎮北王杜家、鎮南王公冶家一樣永世榮耀。
陳太行等一眾陳家人和夏家人也大都激動得難以自持。
“逸兒,不,太安王,世襲罔替的太安王啊!”
“好,好,好哈哈……”
夏綰綰雖也高興,但是她卻是聽到了“戰場”和“五十萬妖魔大軍”,意識到了什么。
“劉公公,不知道那,那處戰場在何處?我家逸兒先前是說在太虛道宗閉關,怎會……”
“二夫人,您這……”劉高笑容收斂,面露苦澀:“為難雜家了,雜家只是位奴才可不敢胡言亂語。”
說完,他連忙將圣旨交到夏綰綰手里,接著朝身后一排端著金盤封賞的太監使了個眼神,讓他們抓緊把東西送進陳家庫房。
原本劉高還打算在這里逗留片刻,和陳家、夏家的人交好一番,如今來看——此地不宜久留,還是盡早趕回皇城。
夏綰綰看了看他,接著看向老夫人,見她微微搖頭,便壓下心中疑惑,收好圣旨。
眼見宣旨結束,眾人在老夫人的示意跟著一一散去,只留了幾位陳家的核心人在此。
老夫人掃視一圈,目光落在夏綰綰身上,蒼老的面容浮現些笑容道:
“綰綰啊,老身知道你有疑問,也知道你關切逸兒,但是此刻并非在意那些的時候。”
“孫媳,謹遵老夫人命。”夏綰綰聞言微微低下頭。
老夫人見狀頷首道:“如今逸兒已經貴為太安王,一應建制都會齊備,稍后老身讓太行跟去看看,你也去。”
“您……”
沒等夏綰綰開口,陳老夫人抬了抬手,臉上浮現笑容說道:
“老身別無他意,也不是要趕你出陳家,只是現在逸兒不在,你這做母親的自然得多幫襯著,畢竟以后那是太安王府了啊。”
“雖說逸兒是我陳家人,但他也是我陳家最出色的人,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可不能被人看了笑話,更不能拖了他后腿。”
“太行。”
“是,奶奶。”
“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稍后我便帶人前往工部,一定讓太安王府的建制與鎮北王、鎮南王府一樣。”陳太行笑著回道。
“嗯,還有你們,立信,立德,”老夫人繼續道:“你們……你們倆笨的跟豬一樣,白當了這么多年官,連圣上要冊封的事情都不知道,害得老身差點鬧出笑話。”
“您教訓的是……”
陳立信和陳立德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敢反駁。
方才的圣旨的確太過突然,得虧老夫人身體康健,若是差一些,這喜事怕是就有缺憾了。
“老身不求你倆能有什么出息,以后別給陳家丟臉。”
說著,老夫人便看向一直低頭不語的周婉儀和神色復雜的陳凡,開口道:
“婉儀啊,自你嫁給太平有多少年了?”
周婉儀頓了頓,語氣艱澀的開口道:“孫媳記得是雍和三十一年嫁入陳府。”
“二十年了啊,”老夫人嘆了口氣,道:“老身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太平也知道。”
“當年逸兒和遠兒抓周儀式上的鬧劇后,太平便有察覺到,但是他沒有多說,只在暗中調查。”
“侯府的暗衛后來查到是你身邊的丫鬟,將你給太平的丹藥掉了包,你那時就知道了吧?”
周婉儀微微點頭,“孫媳知道,所以……”
“所以你就想去補救,想著給逸兒吃些東西,這些老身和太平都知道,原本是不打算針對老周的,畢竟他和老爺生生死死幾十年,相交多年,可是……”
老夫人語氣一頓,敲著拐杖道:“他瘋了!他竟然敢讓人擄走逸兒和雪茹,他真是得了失心瘋!他……”
見她激動起來,幾位長輩連忙安慰。
周婉儀眼角含淚,不敢多說。
陳凡卻是頭一回聽說此事,臉露震驚的看著眾人。
而夏綰綰卻是在心里暗暗嘆息,先前她就知道這些事,本不打算原諒周婉儀的。
但是在得知事情來龍去脈,猜到是陳逸殺了周天策后,她的氣便消散了些。
逝者已矣,罷了罷了。
只是夏綰綰沒想到老夫人會在此刻提及此事,還是當著一眾陳家人。
過了片刻。
老夫人才緩和下來,繼續道:
“上元節那件事情過后,太平就猜到是老周所為,只是那時他正在北雄關戍邊,家里的護衛不足,便將此事密函告知了圣上。”
“之后才有了皇城學堂之事,哎,只是老身沒想到會因此害了遠兒,你那爺爺,你那爺爺……不是東西啊!”
周婉儀沉默不語,她心里清楚,當初陳遠被安排去無量山修行,其實是她自己默許的。
如果她強烈反對,便不會有如今的事情。
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可言。
“好了好了,今日是大喜日子,老身本不打算多說,但是有些話不說出來,往后定會成為大家心中的刺,反而不如直接了當的挑破。”
“一切都等太平回來之后再做決定,老身相信以他如今的胸襟,自會有決斷。”
說完,老夫人起身朝后院走去。
其他人便也跟著離開。
夏綰綰神色復雜的看了一眼周婉儀和陳凡,嘆息一聲,返回春和苑。
良久。
“娘,祖奶奶說的,都是真的?”
陳凡臉色復雜,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大哥為何會繼任敬業侯之位,二哥為何大鬧周家。
原來根源都在祖爺爺周天策身上。
“是,是真的。”周婉儀緩緩起身,臉色蒼白的說:“先回去院子吧。”
陳凡攙著她的手,向后院走去。
一邊走,周婉儀一邊說道:“當初的事和你無關,你把心思都用在學業上,知道了嗎?”
“可是我……”
“沒有可是,”周婉儀語氣略微嚴肅,“凡兒,你要記住,你身上流得是陳家血脈,你是陳家人,而不是周家。”
陳凡張了張嘴,這一點他自然清楚。
只是他想的是母親該怎么辦。
歸根結底是祖爺爺的錯,母親最多,最多算是不作為,她沒有想要害大哥和二哥啊。
“不用擔心我,”周婉儀勉強笑道:“我沒事,我還想等著抱孫子呢。”
其實先前她想過一死了之。
但是后來她想通了。
事已至此,該是她的過錯她認,認打認罰。
只是陳凡是無辜的,陳遠是無辜的,她想要的不多,只想有一間廂房,能夠過完余生足矣。
“娘,我,我會找父親求情。”
“不用了,你父親那人,為娘最是清楚,不觸及底線原則的時候很是溫和,若是觸及逆鱗,他會發火的。”周婉儀笑了笑:
“你可別主動上門觸他霉頭。”
“孩兒,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