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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時去春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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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姑娘已經離開神京一年了。

  裴液總是時不時想念她,想念她靜水般的眼睛,想念她珠子般的言語,但都像晨起劍上的薄霧,一擦就消散無覓。

  很多朋友也都離開了神京,鶴杳杳、石簪雪、屈忻、祝哥、縹青……癸未年沒有羽鱗試,這座熱鬧的城市好像變得有些冷清。

  就在這種冷清里,裴液度過了神京城完整的四季,時月流去,日子簡單而充實,晨起,吃包子,讀書,修劍,入睡……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裴液有三百天浸在修劍院里。那些劍籍不需要明姑娘的講述他也能看懂了,偶有不認識的字詞就問長孫玦或許綽。

  劍術學起來愈發駕輕就熟,明姑娘列出的那一篇篇名目,曾經望而生畏,然而一旦真個進入,一環環就連扣起來,廢寢忘食而水到渠成。

  若說一年來和裴液作伴最久的,既不是許綽,也不是兩位院友,而是藏劍樓里的秋驥子。新一年的劍生們也已經入院了,他們在藏劍樓前定評時,裴液就和這老院長趴在同一扇窗前俯看。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裴液還能從交談里聽見自己的名字。不過從去年奪魁以來,他已經沒怎么露面了。

  沒有明姑娘的日子,劍上的事情他就著落在這位院長身上,除此之外則有兩位朋友。

  劍理上他跟鶴杳杳一封封地通信,臨離京前這位續道山真傳送給他幾本精心注解的劍理書,裴液也跟她講了真正的遁一之劍,離開之后雖不見面,關系倒好像更好。在信里的鶴杳杳話多得很,兩人對劍的理解在同一層次,講話真誠又清楚,是裴液遇到最好的劍友。

  劍斗他就找顏非卿磨練,清微真傳登入了玄門,但因為敗于裴液之劍,他又在修劍院琢磨了一年劍術。一年來他挺愿意和裴液弈劍,然而畢竟不能抵達。

  如今,完成了劍院修業的顏非卿也將回到他的清微道家山門了。

  裴液探出檐外瞧了瞧天色,撐起傘來,他低頭邁出去,“嘭嘭”響了幾下,雨在傘頂敲起了鼓。

  國子監后巷的路坑還是沒修,濕泥涂涂抹抹,一過馬車就濺臟衣衫,為免西洲的嗔眼,他讓過了兩架四輪,才走上街邊。

  但又一駕馬車卻在他身邊停下了,長孫玦的臉掀簾露了出來。

  “裴同窗,你去修文館嗎?我可以載你一程。”

  裴液回頭:“不必,我就去五云樓。”

  “又飲酒嗎?同誰啊?”

  “同顏非卿,楊真冰。”裴液笑笑,“長孫同窗,后面一些日子我大概不來上課了。”

  長孫玦一怔:“……哦。”

  “多謝你每回盡心教導。”

  “沒,沒什么。裴同窗要去多久?”

  “不清楚,興許有些時日吧。”

  “哦,好……那我還等裴同窗回來。”

  裴液抬手拉上了她簾子,笑道:“長孫同窗快走吧,后面要堵住了。”

  長孫玦又從簾子邊緣探出頭來向后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瞧了下他,回到車廂里端坐好,請車夫向前離開了。

  四月末,國子監后巷的雨帶著海棠花的香氣,裴液低頭注意著泥坑,在一襲襲衫袍間穿行,過了朱雀大街,就進了五云巷子,到了樓檐下,他把傘收起來。

  “三位。昨日訂的鱖魚。”

  “記得記得!裴公子請樓上坐。”

  六樓東邊靠窗,是裴液喜歡的位置,大約由于桌椅稍舊,角落光暗,少有人來。只有真個坐下,才能意識到這是視野最恰如其分的臨窗,近能瞧見旁邊樓墻的藤花,遠能一路望到東城門。正因樓中之暗,才顯窗外之美麗豁然。

  五云樓肯定注意到他喜歡坐這兒,所以裴液特意叮囑了沒必要換桌椅,也不必專留給他,不過今日上來,見窗邊還是多了一方琉璃罐。

  透亮的,里面飄曳著幾條細草,搖擺著幾尾小魚。

  裴液托腮瞧著它們,幾尾小魚好像聽得什么感召,慢慢都一個個并排列在罐邊,幾雙呆圓的眼睛望了過來。

  一人四魚對視著,裴液用指尖來回牽動著它們。

  兩位院友在一刻鐘之后抵達,楊真冰帶了愛吃的拌驢腸,顏非卿帶了棗子和兩壺酒。

  “魚已做上了,快坐吧。”

  “是我釣的那條嗎?”

  “你那條才巴掌大,煲湯也不夠喝,應當是我那條。”楊真冰道。

  “你那條也就腳掌大。”

  “好了,有什么分別,都一樣刺多肉少。”裴液盤腿笑,他挪開目光,罐里的小魚就散開了,“我拿咱仨那一簍給掌柜換了條鱖魚,好吃。”

  顏非卿在他身邊坐下,啟了酒,裴液接過來給三個杯子斟上。

  “托你問的事有回話嗎?”

  “家師說,道家往上追溯三千年,有七八門瞳術,但沒有這樣的煉器之法。”顏非卿道,“靈寶和正一也都沒這樣的瞳器。”

  “這個人呢,也沒有相關的消息嗎?”

  “三十年前的道家前輩,強的也可以數清,但在外云游做出這件事的,沒有覺得誰符合。”顏非卿遞過一張紙,“名字我都寫上了,自己看吧。”

  裴液垂眸看去,三十年前的道七家,神宵勢弱,其余六家的道首長老,算上上代隱退的,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十人,沒有陌生的名字。

  他點點頭,將其收起來:“先這樣吧——吃魚。”

  熱騰騰的鱖魚端上來,三雙筷子一人一塊魚腹,窗外小雨,桌上熱氣,再沒比這更舒愜的午后了。

  “明日什么時辰走?”

  “卯時。”顏非卿道。

  “那你自己走吧,沒人起來送。”

  楊真冰點頭同意。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顏非卿淡聲,“行路之時。”

  “你行李還沒收拾吧。”楊真冰道。

  “我沒行李。”

  “你屋子里那么多書。還有道服、劍和許多棗子。”

  顏非卿頓了頓:“好像是。怎么辦?”

  “你把書裝進箱子,棗子放包袱里。”楊真冰道,“然后坐馬車就好了。”

  “好。”

  “你什么都不會收拾,也不知回了清微如何過活。”

  “活著并不用會許多東西。”

  “記得你答應的,回了清微把你祖師那本習劍筆記偷來給我。”楊真冰提醒道。

  顏非卿殊不在意地點頭:“不值當說兩次。”

  “不枉我給你掃一年院子。”楊真冰道。

  三人飲酒。

  “裴液你也要離京?”

  “興許這兩天吧。”

  “那院子只有我一人住了。”

  “省得你天天帶飯洗衣。”裴液笑,“自己清靜清靜。”

  “他是沒朋友,想念我們。”顏非卿道。

  楊真冰飲了酒,低聲:“是舍不得。”

  裴液拍了拍他肩膀。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跟一年來常有的時刻一樣,顏、楊二人是可以在院子里住一年不動的,但裴液一進來就總約二人往神京城轉,顏非卿這時候但凡吃些人間食物,都是裴液帶領的功勞。

  一壺花釀喝完了,自然微醺也算不上,裴液往窗外探了探頭:“這個天氣,鳳凰臺上要落花雨了,去瞧瞧么?”

  “都是詩人和侶人,不去。”顏非卿道。

  楊真冰也道:“裴液你留著跟殿下去吧。”

  “行吧。”裴液道,其實就是西洲約他明晚一同去看的。他早習慣,這兩人一個修道的,一個修技的,沒有劍者敏感美好的心靈。

  三人就此吃完了一桌菜,酒也見底,直到剩下最后三杯,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裴液看了看兩人,舉杯高聲道:“那,我們‘唐三劍’——”

  顏非卿抬箸擋住他嘴。

  楊真冰趁機道:“我們好友三人,前年相識,傾蓋如故,形影不離。今日苦別,還望人去情留,多多掛念。”

  顏非卿舉杯道:“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裴液想了想,只好隨著舉杯:“說得好。”

  走下樓時,小雨停了,淡月正攀上樓頭。

  裴液沒回劍院,把傘夾在脅下朝修文館走去,泥水濺鞋,他擺了擺手,渾濁的雨流都匯入兩邊水渠,街面一時清新。

  小貓趴在他脖子旁,體溫相貼地看著他手里的名單。

  “確實都查過了。”

  “嗯。”黑貓道,“本來,穿道服的未必是道家人,何況應宿羽只說那人只是穿雙云履。”

  “是啊。可也只有這么個抓頭。”裴液輕嘆一聲。

  關于將仙瞳送給越爺爺的人,只有這么個抓頭。

  裴液隱隱意識到那樣一道身影,飄飄渺渺,若有若無。在十個月前,他大概適應了這只眼睛的時候。

  它確實很清晰,洞若觀火,能錄下一切他注意或未注意的細節,能觀氣,甚至可以睡覺時睜著。

  但除此之外還有兩樣真正重要的事情,正是裴液將這只眼瞳埋入眼眶時的期待。

  其一,它保留了越爺爺一段未開啟的記憶,不是前代的選擇,是它出于某種本能或目的自行保留了下來。裴液尚無以進入,但他似乎能嗅到里面寒冷的江水。

  其二,和越爺爺一樣,他同樣感受到了那種冥冥的喚引。

  遙在西方。

  意識到這種喚引的第一時間,裴液不是想去尋找,而是想了很多事情。

  越爺爺前往北地尋找《丹田種仙》,不是心血來潮,神京徹底令他失望,他才掛印離京。

  他也真的找到了。

  他在那里和雍北起了生死沖突,又僥幸逃脫。后來他流落到如此偏僻的奉懷。

  十八年后,仙君在奉懷降世。

  越爺爺倚仗這門奇術絕經殺了祂,于是稟祿落到了自己身上。

  等自己去到博望,就碰上了爭奪西庭心的歡死樓和吞日會。

  再后來自己奪得了它,來到神京,面對的就是雍戟手里的白水觜星……

  裴液不知道自己在想這些事時自己是在想些什么,但他堅定地要植入這只仙瞳時,他的心臟就在嘭嘭跳動,直到確實從中感知到那種指引。

  越爺爺前往北地,不是那時候恰巧聽說了奇術絕經的消息。

  這只仙瞳從多年前就在指引他,直到他愿意出發的那一刻。

  是在魏輕裾被刺殺之前,是在他成為鶴字第一之前,是在他前往西南之前,甚至是在他進入仙人臺做個小小的雀檢之前。

  有個人就把這只眼睛贈給了他。

  其實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了,當他得見真天的那夜,進入觜星神殿,見到下面的人正是雍戟的時候,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就從脊背升起。

  裴液把這張來自于顏非卿的名單彈指燃盡,轉頭瞧了瞧黑貓碧透的眼睛,抬手揉了揉它的耳朵。

  從那時候他就開始留意了。只是埋在心底深處,除了小貓,從沒說給過任何人。

  修文館在雨后之夜里掛著柔和的夜燈,光線穿過清透的空氣,裴液走進來,幾位門守都頷首示意。

  裴液遙遙望了望小青樓,頂層亮著微光,他笑了笑,卻就在路旁一處僻靜亭子里坐下,倚柱抱劍,輕輕闔上了眼睛。

  他向著西庭心勾連,安靜的黑籠罩了他的心神,然后是揭幕般的光,聲音、香氣、色彩……五感全都在另一個世界回歸,裴液又見到了這幾只禽獸。

  “諸位,久見。”

  “久見。”狡微笑,“快有一個月了。”

  陸吾依然是沉穩威嚴的樣子,狡貌兇利,英招神俊,勝遇華美,大鵹少鵹立于神樹之上。

  “都尚好么?”

  “天下無大事,諸位能什么不好。”

  “如今有樁大事了。”陸吾抬爪道,“西邊動了。”

  “嗯。這要逼我們也動了。”勝遇道。

  “難說是他們逼得我們,還是我們逼得他們。”陸吾道,“這事咱們從前也聊過,今次通知一聲,照章來辦就是了。”

  勝遇點點頭:“誰陪著去?”

  “想必都走不開吧。”陸吾叩了叩爪,虎目挪向枝上小而安靜的青鳥,“少鵹。你已執掌西庭心并實沈真天之權,身負二神之名。此次天山之事,就由你獨去可否。”

  裴液微頷鳥喙:“固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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