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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誰將此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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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尾打得確實很認真,和當初幻樓宴時的切磋不在一個層次。

  這是一個巧妙的法子,鹿尾并不是那種在遠強于自己的力量前刀尖起舞的劍者,和雍戟的槍劍對抗是件極限而危險的事情,他的風格一直更加穩妥。

  這種法子也許想到的人不少,但《鏡》這樣的劍卻不能每個人都會。

  而鳧榜第一位有這種劍術積累的叫天姥,第二位叫鹿尾。

  雍戟一槍一劍立在其中,如常的左眸和妖白的右眸緩緩轉動著。

  朱厭之瞳正剝去意劍的影響,但這種奇觀并沒有消失。

  真氣與靈玄的流動映在另一只眼睛里,他其實還不太能很熟練地分辨這種線條,但已足夠看得懂了。

  每一片不規則的碎鏡,都是真氣和靈玄的融合,靈玄構成了它的主體,打磨成規整的薄片。每一枚都有一縷真氣寄居其中,雍戟大概能理解這種構造,因為真氣是劍的延伸,劍唯一的延伸是真氣。

  如此,每一枚鏡片就都能被劍影響調動,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一式劍,一式散落萬千的、龐大的劍。

  但他沒有找到鹿尾的所在。

  他應當就在其中的,但正如肉眼被鏡界所迷,仙瞳也無法從這繁密的、流動的氣流線條中分辨出一具人體——當然,也許本質是他還不熟練的緣故。

  破除這種困境的方法很簡單,或者說他也只有這一種方法。

  雍戟提槍,朝著剛剛鹿尾所在之處直撞而去。

  鋒銳的槍尖劃出一片碎玉般的悅耳之音,雍戟撞出一條碎爛白亮的通道。

  既然屏蔽了心神意層面的襲擾,那么鏡片再多也不過就是真氣與靈玄,陷陣理應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雍戟在這細銳瑰麗之境中撞出一大片白燦的浪花,紅白真氣席卷之中,大槍暴烈地穿透剛剛鹿尾的立位。當然是一片空白,而下一刻碎瓊斷璃從他身周飛過……每一個細微的碎片上都映出了他的身影。

  ……鏡。

  龍君洞庭少司命劍系的支柱之劍,靈玄與真氣的構裝不會只產生一大片障眼法。

  每一枚細微的鏡片,都具備復制照映中的擾動的能力。

  你對著鏡子出劍,鏡子里的你對著你出劍。

  力量大小不一,但本質俱同的無數道真玄鏡同時對他刺出了這一槍,一霎時血紅染體。

  雍戟低喝一聲,磅礴的犼氣震蕩開來,彈飛了后續的碎鏡,但這種震蕩同樣反饋而回,雍戟筋骨巨震,但他絲毫沒有停下,硬生生受住了后續的所有傷害,而后再次直直撞去。

  傷口從他鋼鐵般的身軀上閉合成線,每一次反震抵達,他都再次以同樣的真氣回蕩抵消,“猙”的敏銳完全貫徹在這具身體中,只兩次嘗試他就找到了最平衡的狀態,一些微不足道的反噬全被這具身體吞下。

  如走無人之境。

  ——一道錯覺般的閃光。

  真的像是錯覺,要么就是白日里下了一道電閃。

  李西洲好奇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鹿尾出了一劍,鏡子們閃了一下。”裴液看著臺上。

  身體猛然一悚,雍戟奔騰的力量與氣血驟然剎止——這一下帶來的傷害甚至大過外面的鏡界——身體應激般的反應更在這悚然之前,長劍豎攔于頸邊,太快的交擊連火花都來不及綻出。

  《星》。

  少司命劍系的第二道支柱,也是整個龍君洞庭排名前三的快劍,猝不及防之中發動,鹿尾在感覺到這一劍擊中的是鐵器時,瞳孔難免一縮,嘴唇緊緊抿了起來。

  但也不過一霎的事情。

  因為下一刻鹿尾再次消失,而所有的鏡片都映出了這一劍。

  鏡界化為星海。

  雍戟一動不動地立在中央,身上血痕累累,白璨的群星眨著眼望向了他。

  鹿尾輕聲:“落。”

  一片流星之雨現于劍臺之上,淹沒了雍戟的身形。

  龍君洞庭最大的特點是術劍雙修,各在兩脈的普通弟子可以只修其一,但頂端的真傳往往是兩者皆沾。裴液還記得祝高陽的“靈明照世”,趙無蛾腰間也掛著長劍。

  九歌劍系往往也與天地靈玄糾纏,因而方有靈美神異之風貌。

  放到實戰中來看,就是層出不窮,華麗難解,陷于其中之人莫說破劍,往往是看也看不懂,不知如何著手。

  但就是在這鏡星之劍落下的時候,雍戟捕捉到了那個身影。

  一片片凌亂的線條忽然變得規整了,全都摹刻出《星》之一劍的樣子,排列整齊得像是北地的精銳。而就在這無數的整齊之中,其后那片人體的經脈流淌顯得如此清晰。

  即便有真氣阻隔,還是有數十枚星雨刺入了他的身軀,但雍戟全然不顧,對他人來說應早已致命的傷勢甚至不能影響他的行動。

  只是一息之間,流星雨紛紛墜落,雍戟如一條黑蛟逆流而上,撞出無數琉璃般的飛濺,一槍貫穿了鏡片包籠中的男子。

  槍術沒有那么多神異的名字,但從小練槍時他就知道“刺”,筆直的、最強的、最快的一式,什么也不必考慮,路徑上有什么就刺穿什么,如果沒有刺穿那就是練得還不夠。

  很長時間以來,雍戟都沒再遇到過刺不穿的東西了。

  但被刺穿的鹿尾只是抿唇認真地看著他,于是雍戟忽然意識到,時間好像放緩了。

  或者不是時間放緩,只是周圍的一切染上了灰色——流星、劍意、被長槍貫穿的鹿尾——這種劇變拉長了注意力對時間的感知。

  而在一切觀者的眼中這一幕更為奇特。

  是以雍戟刺中之槍作為分界,那一片鏡界確實劃分出了一明一暗兩個涇渭分明的區域。

  暗的在雍戟身前,明的在雍戟身后。

  在暗色的鹿尾被貫穿的瞬間,明色的鹿尾就化生于雍戟身后,如一名低伏的刺客,手中之劍穿過了雍戟的胸腹。

  神妙而華麗的一幕點燃了無數驚呼,但其實也有很多人認得這一劍的。

  大司命劍系,《陰陽》。

  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鹿尾也許只勉強學會此一劍,但已足夠令無數人沉默——大司命劍系只有七門劍,其上即為《東皇太一》,也許此世尚無人學會,因為那是傳說中的道劍。

  憑此一劍,也許不能勝過天姥,但憑這種造詣,如果天姥尚在,是真的可以一戰。

  因為他如今展露的一切劍,都只是最適合對抗雍戟的劍術。

  鹿尾抽劍離身,飄然落臺,雍戟則困于陰之鏡界。

  直到此時才能看出其人用意,從一開始,鹿尾就做好了令其陷于《陰陽》的準備。

  而這當然還沒有停下。

  鹿尾落于臺上,向前走了兩步,正對著那片鏡界,而后輕輕闔目。

  “他要對抗那一劍。”石簪雪忽然道。

  姬九英不說話,群非在一旁支頤。

  其實很多人都看出來了。

  “嗯,《陰陽》是一個標記。”群非接話,她肩頸纏著繃帶,難得披上件大罩子,沒了利落的男裝,臉部線條仿佛也柔和了些,“他刺那一劍,是為了將真玄留在雍戟體內。”

  “洞庭的劍嗎?”

  “嗯。留下靈氣標記是術士常用的手段,以承接后面的術式。”群非聲音輕輕的,好像沒什么力氣,“只洞庭在劍上也用得很好。能省去用劍前的其他準備。”

  大概很多人聽不懂,因為出一劍就是出一劍,哪來許多準備。

  但對清晰的劍者來說,出任何一劍確實都是有一條挺長的流程的。

  鎖敵,判斷敵我狀態,確定進攻部位,選擇劍術,起劍,調動真氣,修正劍軌……頂尖的劍者往往可以本能般將其一霎完成,但并不意味著它們就不存在。

  尤其是在極快之爭中。

  鹿尾用一枚真玄標記以完成這一切的前置。

  它清楚地標示出雍戟的位置,告知鹿尾出劍的時機的方向,并準備承接鹿尾即將到來的一劍……即便闔上眼睛,它也如一枚淡星那樣顯眼。

  可以令你忘記戰局中的一切,一片安靜的黑暗中,只要對著這枚淡星出劍就好了。

  這時候鹿尾面色安靜地闔眸,這位洞庭真傳前面的一切動作,就只是為了刺中那一劍,以留下這樣一枚標記。

  因為那一劍是避不開的。

  你不可能在不直面它的情況下贏過雍戟。

  群非凝眸盯著,自被那一劍擊敗后,她就一直是這樣沉思的神情,沒再和同門談笑。

  鹿尾的法子是對的。

  在那一劍面前,一瞬就是比兩瞬快,絕對的速度之前,時間會被無限地拉長切分,每一絲一毫的領先都是必爭。

  這段等待的時間令人心焦,但也許只是三四個呼吸。

  一聲震動劍臺的、沉雄的吼聲,仿佛孵化出一只兇獸,鏡界在這吼聲中破碎了。

  山海犼血的“天吼”,耗盡犼血的一切真氣,付諸一吼,正用于掙脫一切真氣靈玄造就的束縛。

  無論怎樣玄妙,鏡界畢竟是真玄的構筑,一旦失去主人的維持,總有消弭殆盡的時候。

  雍戟看起來稍微有些虛弱地立在其中。

  而在更早的一個瞬間,鹿尾已先動了。

  他動在鏡界被突破前的一瞬,他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會什么時候被突破,也將這個時間計算得無比精準。

  雍戟在《鏡》和《陰陽》中受了傷,他對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已經捕捉到了鹿尾的真玄流動,鎖定了他,鹿尾也給他帶來了足夠的威脅。

  所以相見的那一霎,他七成會直接用那一劍。

  使用那一劍的時候,恰恰是他最無防御的時候。

  鹿尾知道自己即便做足了一切的準備,也依然很難比那一劍更快,所以他算定了這一個剎那,所以他在前一個剎那就已出劍。

  他甚至算好了這一劍會在哪個點剛好掠過雍戟的咽喉。

  《星》。

  快了至少一倍的《星》,在陰暗鏡界破碎的瞬間颯然一閃,仿佛破曉的啟明。

  雍戟出劍。

  天上的云正遮住了太陽,沒有明亮的劍線,稍微有些暗淡。

  仙人臺上響起一聲金鐵交擊的嗡然,久振不絕。

  一枚指上劍從觀者臺上投下,釘在劍臺之上。兩人背對而立,鹿尾脖頸裂開一個深深的切口,只要再深一寸,就會危及性命。

  冬劍臺周圍寂寂無音,雍戟歸劍入鞘,身上貫穿般的血傷一點點封緊了口子,看起來并不對他的強大造成什么影響。

  他沒有回頭看鹿尾,提槍走下了劍臺。

  人們看這一劍看了三天。

  從它出現于冬劍臺的那一刻,就成為每個關注羽鱗試的人繞不開的話題。

  很強的人們早就看出了它的不凡,沒有那么強的人們就只有一次次猜測。

  這個話題在神京熱得發燙,人們爭論它和那些著名快劍的高下,相信自己心中那個最厲害的劍者一定不會為其所敗,還有人說,高閣太弱了,不是大派弟子,自然處理不了這樣的劍。

  但后來每一個遇到雍戟的人都毫無懸念的敗了。

  許問桑敗了,趙佳佳敗了,群非敗了,秋寺敗了……昆侖,云瑯,天山,三山浮槎,全是一等一的高門大派。

  還有鹿尾,還有天姥。

  但天姥敗了,鹿尾也敗了。

  這時候事實清楚地顯露在人們面前——不是二十,不是五,甚至也不是三或二。

  它是穩穩地超越了整個鳧榜,這一劍只要用出來,就無人能擋。

  “他每次的行為其實都一樣。”群非沉默片刻后,忽然道。

  石簪雪托著臉。

  “他先通過交手來了解、知見,當對你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之后,就出那一劍取勝。”群非道,“至于交手是下風還是上風,倒不重要。鹿尾看起來是占盡主動,雍戟并不太在乎,等到了他覺得可以出劍的時候,一切就結束了。”

  她輕嘆一聲:“我就是這樣輸的。真沒意思。真強。”

  姬九英沉默一會兒:“如果雍戟奪魁,事情是不是有變化。”

  石簪雪一言不發,纖指繞著一縷烏發。

  姬九英道:“問你呢。”

  “別煩行么。”她抿唇輕聲,“看完。”

  ‘……還真沒見過你緊張成這樣。’姬九英挑眉想,但她沒講出來,轉過頭去了。

  裴液靜靜地望著劍臺,不說話也不動。

  “想好了么。”李西洲在旁邊道。

  “師父,嘞個劍到底啥子來頭嘛?我看劍報上分析是荒人哩劍……”

  “我啷個曉得。”

  “你不是見多識廣?我不是沒得江湖經驗?”

  裴液微怔轉過頭,真沒想到在這里又見到羽鱗第一天的那家西南的知虎門,趙劍飛貼著趙志雄喋喋不休,兩人也同時見到少年轉過來的臉,驚訝頓住。

  “裴液公子!”趙志雄連忙抱拳,笑道,“好巧好巧——上回小徒有幸得您指點,大有進益。”

  趙劍飛皺眉小聲:“你能看出來什么進益……”

  裴液還禮:“好巧。趙兄進鳧榜了嗎?”

  “沾您武運,正在九百余名,僥幸僥幸。”趙志雄笑道,談及此事,嘴顯然咧開更大的弧度。

  裴液微笑:“趙兄劍藝卓越,一有廣闊天地,必然大有作為。以后可以嘗試去道啟會試試。”

  趙劍飛抱拳行禮:“多謝……多謝裴公子指點。”

  “我聽兩位剛剛聊,是說什么劍是荒人的劍?”

  “就是雍……世子殿下那一劍嘛,裴公子不知道么,三天了,神京城里到處都在說。”說起這個,趙劍飛來勁兒了些,“誰也弄不清那一劍是從哪兒來。從傳承上找不到,從劍理上也溯不出根源。”

  “很多人談論這個嗎?”

  “那是當然。若是平常的亡佚之劍也算了,前朝沒落之劍門那么多,也不稀奇,但這樣的一劍……”趙劍飛頓了一下,好像又令自己想起了那道劍光,“……怎么可能沒有來由呢?”

  “城里都怎么說?”

  “其實也沒一個定論。有說可能是云瑯山流出來,那里什么劍都可能有。但偏偏趙佳佳也敗在其下;有說是南方列國的劍,但燕王又沒去過南邊;還有就是各種從古時候攀扯來的說法,也證不出真,證不出假。”趙劍飛興致勃勃道,“昨日《東坊劍報》倒又有一個說是北荒的劍……這個雖然奇特,但好像反而有些意思。”

  他忽然想起什么:“……裴公子,我是不是魯班門前耍大刀了,你一定知曉比我多的。”

  裴液笑了笑,低聲:“也許沒有那么遙遠吧。”

  “……什么?”

  “沒什么,你對這一劍很有興趣嗎?”

  趙劍飛瞪眼:“何止有興趣,簡直、簡直崇拜……唉,裴公子,我這些天也看了很多比斗了,總是因孤陋寡聞而震撼。但真沒有任何一式劍像這般——你說世上豈能有這樣的劍?”

  裴液安靜看了他一會兒,趙劍飛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然后他猛地想起來,身上一悚:“哦!裴公子,我不是說佩服雍戟,誰都知道那只是——”

  “沒事。”裴液笑,“我知道。”

  “……那就好。”趙劍飛抿了抿唇,“裴少俠,這回、這回羽鱗試我最欽佩的用劍者就是你。該你上場了……他們都說顏非卿厲害,我相信你。”

  顯然說出來頗像諂媚之言,因而令男子臉頰泛紅,講完后他挺身抱了個拳,轉身便扯著師父快步離開了。

  李西洲看著他們二人離去,轉回頭望向少年:“你的擁護者也不只有姑娘嘛。”

  裴液笑。

  人們不認得這一劍,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

  蓋因老人不是江湖客,而是仙人臺鶴檢,魏皇后麾下心腹。

  他不會用出來給人看,見過這一劍的大概都死了。

  仙人臺的同僚自然也不會泄露同伴的底牌。

  但應當還是有很多人知曉的,只是過去太久了,消息也太駁雜。

  “想好了嗎?”李西洲道。

  裴液看著臺上,顏非卿已經立在那里了,他下意識撫了撫腰間劍柄,沒有答話。

  李西洲笑笑,掀開些兜帽,仰頸在他嘴角輕輕啄了一下,附耳小聲道:“別讓李緘聽見。我講真的,也不想看見你輸——輸誰都不行。”

  裴液瞧著她認真清亮的眼,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我覺得你心里也是這樣想的。”她將他轉過身,推上了劍臺。

  裴液笑了下,朝臺中走去。

  人潮一瞬間洶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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