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接過這張紙箋,鶴榜一百六十三人,其上密密麻麻地記述了八十一場對陣,可以想象昨夜的仙人臺一定燈火通明。
從上往下,幾個頗具重量的姓名當先入目:
第一場:王久橋與長孫車第二場:李神意與鶴渺第三場:明綺天與聶傷衡第四場:和紅珠與趙無蛾 鶴榜定位顯然不再是“中間折,首尾對”,大約分層各自比斗,勝者上,弱者下。后面的跟后面打,前十自跟前十打,先和相近名位分一分高低。
除了天翳杜離婁,今年前十俱都赴京,裴液瞧著這對陣,大概此輪是確定前五之名位有無撼動,之后再分別確認前五與后五之內的高下。
齊謁作為中間連接之人,此輪倒是暫時坐待,大約后面前五之末與后五之首,都要與她一比。
“栩崖王久橋。近十年來,若說劍界最驚才絕艷的名姓,是明綺天;但若說整個江湖最高渺的傳說,則是王久橋。”裴液目光在這個姓名上落了一會兒,旁邊石簪雪的語聲響起,“九年前的羽鱗試,自趙靈均去后,他登位第一,此后一直穩穩壓了整個江湖一頭。
“九年前他登位第一時候,用的是成名玄經《玉鎖金關二十四訣》和全真《大夢春秋劍》,但此后兩屆羽鱗試,李神意和明綺天都沒能再逼他用出此二種看家本領。”
裴液盯了一會兒:“我小時候讀鶴鳧冊時,就見他在上面。此人如此厲害?”
石簪雪點點頭:“王久橋出身全真,少年時就受玉皇山贊為‘天下道韻所鐘’,如今全真修行不知在何等境界,術劍早已皆通,也是道家本代的‘仙人種’。大約此番羽鱗試后便登上玉皇山去了。”
裴液頓了一會兒,低聲道:“咱們在渭水之上遇見趙靈均,他當年也與王久橋一般?”
石簪雪想了想:“趙靈均是上代人物,我不大了解。但在印象中,趙靈均應瀟灑浪蕩,與王久橋迥異。他是正一出身,登上鶴榜第一也只一屆。”
“趙靈均因何叛門?”
石簪雪搖搖頭:“道家不大提這件事,何況年歲也久。就天山簡單得到的消息,趙靈均是登仙無望,而入歧途,也許他認為歡死樓能有助他成仙的法門。”
裴液驚訝:“成仙?他是為成仙而修行嗎?”
石簪雪微笑:“道家自古以來,都是為成仙而修行,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裴液微怔,他意識到這確實不是一個秘密,他讀的一切關于道家的典籍里——雖然大多都是著眼劍理——但起論總有兩句性命天地飛蛻之言。
裴液不是因沒見過而忽略,恰是因為見得多了而忽略,以為像圣旨開頭總得寫兩句麒麟如何皇帝如何,現下忽然知曉趙靈均是因此叛教離門,倒有種“原來并非虛言”的恍惚感。
他忽然想起什么,轉頭去看身旁的少女。
姜銀兒怔了怔:“師父倒沒要我一定成仙,她說仙凡各有緣法,持身修心就是。”
石簪雪微笑:“神宵此前式微,近數十年來才平地拔起,門中風氣自然是應道首說了算。”
“銀兒,應前輩她這次羽鱗試不來嗎?”
“來的。師尊只是事忙,所以趕不上前兩天,此時已經在路上了。”姜銀兒道,“大約明天便到……在信里還說要考教我功課。”
“你功課做得很好,不必擔憂。”
姜銀兒點點頭:“到時候我帶世兄去見師尊。還請世兄留些時間給我。”
裴液微笑:“你什么時候叫,我什么時候跟你走。”
劍臺之上大鐘振鳴,壓過了一切的熙攘談笑。
仙人臺羽檢平聲:“今日一擂,列位一,全真,栩崖王久橋,對,列位十,銀甲雪鍔長孫車。”
裴液投目過去,兩道身影走上了劍臺。
裴液第一次見到王久橋。
他的人和他的名號一樣平樸安靜,天樓之下,十年的武林第一,卻既不露面,也很少被人提起,仿佛沉為背景的一部分。
如今走上臺來,就是一個三十歲男人的樣子,面容應當是好看的,但沒有意氣銳氣,而且遭風雨打得有些粗糙,胡髭也頗有時日沒修剪。
一身微微發白的藍道袍,穿一雙破布鞋,粗發用根小枝削成的木簪固定,已經被用得很光滑——他不是找了些破衣服來穿成邋遢的樣子,而是一身行頭即便小心愛護,還是已被用得破損了,他盡量洗凈穿好,登上今日的臺子。
裴液望著他,漸漸生出一種清水般的觸感,又如感受到終南山的夜風……直到那雙平和的眼睛朝這邊望來,他才猛地回神,不確定對方望的是不是自己,歉意一抱拳。
王久橋點點頭,示意無礙。
長孫車確實是銀甲雪鍔。
甲胄沒有穿上來,但是配了護心鏡,一身淺袍,提一桿長刀,負一張大弓。其人生得極英朗,面容如刻,腰背如松,兩人年歲應差不太多,但長孫車瞧著年輕不少。
仙人臺沒報門派,蓋因其人出身于大唐軍中,裴液對這人全沒了解,其人一言一行十分利落,瞧著確實是軍伍作風。
但裴液忽然覺得其面目有些熟悉……
“來啦來啦,今日人也太多,險些沒找到路進來。”崔照夜牽著長孫玦,“銀兒,久等了。”
長孫玦抹著汗:“我跟崔姐姐說要早些動身,崔姐姐不以為意。”
其人是又氣又笑的,但良好的家養和士學令這位少女表達不滿也十分克制,因此被崔照夜忽略,牽著她坐下:“這不是剛好嗎,喝口水正可以看。”
長孫玦坐下,瞧了瞧朝這邊探頭:“裴同窗好,好久不見。鱗試順利嗎?”
“長孫同窗好。”裴液點頭,笑,“還沒到不順利的時候,長孫同窗對我忒沒信心。”
長孫玦笑,打開背著的小包袱,取出了一幅畫板:“沒。其實昨日我和崔姐姐在樓上看裴同窗打擂了,只是后面天色晚了,就提前離去……因為家兄也返京了……總之,我給昨日的裴同窗畫了一幅畫,一會兒送給裴同窗,還望不要嫌棄。”
裴液驚訝而笑:“什么樣的?”
長孫玦舉起來給他瞧了瞧,是張挺大的寫意圖,畫中是他和趙劍飛持劍相對,視角是從東南的高樓望下。
“……真好看,長孫同窗,你真是妙筆生花。”
長孫玦笑,收回到膝上,提起細筆:“還有裴少俠的臉沒畫,今日來瞧一眼再補……最多再有一刻鐘就好了。”
少女沉浸在自己的畫作中,裴液抬起頭,竟然又瞧見商浪拎著馬鞭過來。
他驚訝:“你怎么也來了。”
商浪隨手指了指:“我怕趕不及,讓她們兩個先過來,我去擱置了下車馬——呀,剛好,開打了。”
“原來你們認識啊。”裴液道。
商浪張眸:“這是什么話,我們一直世交。長孫大兄從小就跟我父親學武,從軍也是先在龍武軍。如今他返京第一場羽試,我怎么能不來看?”
裴液怔:“啊?”
擂開。
長孫車取刀,裴液一霎生出身周空氣被奪盡的錯覺。
對抗還沒發生,裴液已意識到鶴榜前列與昨日祝哥關衣之間的鴻溝。
冬劍臺上放入的玄氣,不足以供給他的使用。
“在下出一刀,射一箭。請王道長斧正。”長孫車抱拳正聲。
王久橋點點頭:“你請。”
他手里無劍,是一根木枝。
但長孫車全無松懈,全場無數目光也安靜看著他,作為鶴榜上唯一一位大唐將軍,其刀鋒也是一件值得琢磨的事。
玄氣朝著長孫車的長刀聚去,其刀身漸漸明亮如霜雪,然后如一輪冷日,成為整個冬劍臺上最為奪目的白。
“玄經《長刀》。《大戟》在《靈玄大典》中列二十三,《長刀》列二十二,同為唐軍所掌的兵器玄。”石簪雪道,“與《尖槍》《羽弓》《重槊》共稱‘五兵’,列位俱在三十以內。《靈玄大典》上玄經不過百余,此皆可謂一流了。據說每一種都深奧廣大,能俱習五種者謂之冠軍,如今大唐大概只有四五人。”
“好強。”裴液輕喃。
那確實是與江湖完全不同的風格,簡單平直,但顯然這簡單平直的一斬要經過數年的沉淀,長孫車下劈,那刀鋒銳已極,裴液一霎升起整個冬劍臺要被斬斷的悚然。
刀光劃出的這條線上,花樹飛葉,池塘分波,孩童握著的糖人忽然裂開一道整齊的縫隙……經過同世律的過濾,這鋒銳無匹的一刀以一種無害的方式噴薄而出。
若在戰場上,這一刀一定足以斬斷敵方的軍陣長龍!
王久橋瞇了瞇眼,似被這鋒銳刺痛,他抬枝一攔。
那木枝確實就是木枝,在刀光之前應聲而裂,但神奇的是刀光竟也就此掠過他去了,仿佛斬斷此枝就已心滿意足,而忘了其后還有個人。
場上無數人驚訝,但長孫車面無驚色。
也許他早知道面前之人深不可測,也許在西北邊疆他早習慣冷靜面對一切變化。
男子收刀,凌空翻身——即便已臻至此等境界,依然看得出按扎實漂亮的武藝——他凌于空中數丈,在飛速遠離中朝著下方之人抽箭搭弓,拉出了一方優美的弧月。
“《羽弓》。”石簪雪驚訝,“他習得了兩門兵玄。”
商浪跳起驚呼:“是射虎!”
在一刀后潰散的玄氣以一種難以理解的快速眨眼重新聚集于這一拉弓之上,兵器玄確實沒有太多神異的效果,只要強大、精準、無錯,在軍陣之中,需要你一刀擊破此陣、一箭射殺敵首,你就不能兩刀、兩箭。
在對玄氣的實用與操控上,再老道的江湖高手也沒有軍中宗師馴熟。他們不修習劍術、不學新的法門,也不鉆研玄理,日復一日,只追求更極致的對玄氣的爭奪,更快速的準備好下一次殺傷。
目之所極,必殺敵首的一箭。
長孫車錚然松弦,箭鋒凌于王久橋額頭之上。
然后它穿過了他,就如穿過一道虛影。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王久橋道:“一刀一箭已完。”
長孫車落地,深吸口氣,抱拳躬身:“道法高妙,在下心服口服。”
王久橋抱拳:“承讓。”
自始至終,其人既沒有出招,也沒有挪步。
“這是什么比試。”裴液盤了盤腿,“怎么也出一招啊。”
石簪雪微笑:“要看王久橋出招,總得和紅珠這樣的人立在對面。”
下一場進入準備,裴液低眸瞧了瞧這個姓名,不過沒有急著問,因為剛剛一刀一弓技驚全場的男子已背著兩種兵器朝這邊走來了。
其人走到修劍院眾人面前,挺拔之身量,英朗之面容,正如一桿筆直的槍。
商浪起身笑道:“長孫大哥,他不接你招啊。”
長孫車一笑:“王道長若接我第一招,我就沒機會出第二招了——今日末了,去貴府拜會老師。”
“好!求之不得!”
男子低下頭,看向身前微笑仰頭的少女:“小玦,你不多睡會兒嗎,起這么早來看。”
“我和崔姐姐一同來。平日也起這么早的。”長孫玦答了話,低下頭繼續仔細描摹。
長孫車瞧著她,臉上露出些難得的溫柔,笑道:“這場我昨夜跟你說了要輸的,下場我試著贏一贏,不能叫你白來——呀,這是給我畫的畫嗎?記得你幼時就愛畫畫……”
“不是,兄長才剛剛打完,兩招就輸了,怎么來得及畫。”長孫玦低著頭,“這是給裴同窗畫的,他昨日贏了好幾場。”
“……誰是裴同窗?”
長孫玦笑著拿畫筆一指:“這位就是,他用劍可厲害、可好看了,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兄長你打起來就是劈來劈去,我不太愛畫,可以跟裴同窗學學怎么用兵器才好看。”
裴液愣愣地轉過頭,長孫車偏頭安靜地看著他。
“哦。”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