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銀兒點點頭:“東區丙字,算來正好第七,我以為四皇子不參試,才當世兄是乙字擂。”
“我也沒料到他會參試。”
裴液收回目光,看向這座擂臺,與他上午所游逛的其他擂臺同模同樣,徑五十丈,高八尺,圍攏之人年齡各異、天南地北、刀劍槍鞭,談論喧嚷,足令人目不暇接。
有的是此擂等待上場的修者,有的是修者的親友,更多的是閑散觀擂之人。
雖然好像鱗試前面要大篩一批,仿佛不值錢一般,但那顯然是立在頂端往下望的。
實際上整個江湖,遍及天涯海角,能赴京參與鱗試的也不過只九百人,更大的預選早已在此前完成了。
今日凡能在周圍數萬人的目光中登上此擂,就已是難得的俊杰,迎接的全是艷羨觀瞧的眼光。
正因羽鱗試遍及大唐江湖,三十三劍門坐鎮,皇城前試劍,實在是太龐大的盛會,所以九百這個數量也顯得太稀少。
而若能在其中贏得一場,分得一點星末的名利,于個人、于小派而言,就已是十分難得的機遇。
裴液瞧了瞧,笑一抱拳:“哪位朋友是知虎門趙劍飛?”
盤坐在地上的少年身體僵硬,嗓子一時也繃住。
裴液不知曉自己對擂是誰,趙劍飛卻早就知道自己的對擂的是鳧榜第七。
鳧榜第七是誰,神京沒有人不知道。
趙劍飛沒有去天山劍宴,也沒能去幻樓宴,但他知曉那是個十八歲的同齡人,喜歡帶著一只黑貓,有柄沉黃色的異劍。
他坐在這里時就在等待這個姓名了,雖然他知曉其人九成九不會露面。
他需要登上這個擂臺讓人們知道誰是“趙劍飛”,但“裴液”顯然不再需要更多宣揚。
或者說如今此擂圍攏之人明顯比其他擂多上兩三成,是正因這個姓名的吸引。
如今這個人立在面前。
趙劍飛仰頭盯著他,手已抱拳一息,嘴里才發出聲音來:“我是!”
這一聲“我是!”頗為鏗鏘有力,裴液轉頭望向左側這位眉直眼亮、年紀相仿的少年。
麥色的皮膚,干凈、或者說樸素的裝扮,正繃臉盯著他。
但這時背劍的老者已兩步攔在了這少年身前,抱拳躬身:“竟是裴公子當面,實在久仰!小徒無禮,尚請海涵。”
裴液連忙還禮,笑道:“前輩言重。”
老者直起身來,一身皂袍,面容硬皺,既不虛弱,也不氣血充足,是一位不上不下的修者年邁后的樣子。
見少年好說話,老者松了口氣,露出個笑容,再次抱拳:“敝門駐地在劍南道允州,初番入京。老朽趙志雄,算是個門主,這幾位都是不成器的徒弟。一會兒受裴公子指教的,正是三徒弟。”
“不敢。能打羽鱗試,都已是萬中無一的俊杰。”
趙志雄笑嘆一聲:“說來是個門派,其實滿打滿算三十多人。我本領低微,從來也沒教出過什么‘俊才’,此番能赴京參試,全是這孩子自己爭氣……不怕裴公子笑話,我們允州小地方,確實從沒見過這樣的天賦。”
裴液笑:“若劍才都只出于大派,那江湖也忒沒意思。”
“裴公子說得是。”趙志雄猶豫了一下,手指捻了捻袖口,已這樣年紀的一張臉上竟泛起些尷尬的紅,“老朽有個斗膽之請……小徒定然不是裴公子對手,還望裴公子過會兒手下留情,能否不要傷了——”
他話沒講完已被少年有力的手一個踉蹌扯了回去,趙劍飛耳紅臉臊地瞪眼:“哎呀行了你!”
他立在裴液身前,皺眉道:“擂臺之上,各憑本事,你、你別聽我師父講,一會兒咱們比過就是。”
裴液笑一抱拳:“好。”
裴液在仙人臺文書處做了登記,羽檢顯然也驚異這位鶴檢大人竟然真來打這初擂,說笑幾句,裴液回來時,見知虎門那邊仍在你言我語。
姜銀兒牽了牽他袖子,好奇地瞧著。
裴液聽不太懂,少女在他耳邊小聲翻譯。
“你懂啥子?說過幾回嘍,老子在神京講話,你莫要插嘴!”趙志雄低聲皺眉,“一回遠門沒出過,曉得啥子江湖規矩。裴公子那是什么人物,幸虧心地好。老子搭上話幫你托付幾句,你又攪局!”
“是哪個插嘴?我都和他講上話了,是你來打斷!”趙劍飛煩,“你搞清楚沒得?人家是跟我說話。”
“跟你說話你不往起站!”趙志雄瞪眼,“擱那兒一坐,喊個‘我是!’,你是啥子?你好大名頭嗎?”
“……我忘了嘛。”趙劍飛氣惱,“哎呦行嘍!我是說你不要跟人家低三下四的,我們是來打知虎門的威名,你是個當掌門人的,老是湊過去求人家作甚?”
趙志雄皺眉:“知虎門有個啥子威名,名字都是老子五年前隨口謅的。我又是個啥子掌門人。以前我走江湖,幾十年都是低三下四、當孫子過來的。我有什么面子?”
他并指指點:“你不要老惦記這些,幾個師兄弟里獨獨出了個你,明天知虎門說解散就能散,你好好把這次羽鱗打好才是最重要的。千萬莫以為自己年輕有本事,就有永遠有機會!”
“你怎么就沒有面子?”
“我有啥子面子。”
“我看你就有面子!”趙劍飛煩,“好了!你四年前就連我一招都接不住了,還老是教來教去!你莫再管了,我自有我的做法!”
“……你本事是高,但不懂得江湖規矩……”
旁邊少女插嘴道:“好了師父,師兄現下是門里最厲害的,他馬上要上場了,你莫說了。”
“知虎門你也不許解散。”趙劍飛瞪眼。
趙志雄斂袖不再講話,少女捂住少年的嘴:“師兄師兄快上臺了,你快些調息。”
裴液聽得一知半解,轉頭向旁邊解釋的少女,好奇:“銀兒也會說蜀地話嗎?”
“嗯啊。”姜銀兒點頭,“我就是在西南長大。”
“你講一句。”裴液盯著她。
“嗯?”
“不講。”姜銀兒偏過頭。
不講就不講,他想著這脆生生、市井氣頗足的語調從少女嘴里說出來是什么感覺,腦子里那幅畫面就已經足夠可樂。
午時,大鐘撞響。
羽檢肅然的聲音響起:“東區丙字擂,首場。七位,裴液,對,榜外,趙劍飛。”
裴液將小貓放在姜銀兒懷里,自己提劍走了上去。
他已有些習慣在無數道目光中登臺,但羽鱗試的盛大還是令他驚異,即便只一個分擂,也瞧著遠比博望的武比熱鬧。
而且他掃去一眼,還能見到一些眼熟的面孔。不乏高門大派的修者,乃至玄門的前輩。
確實是,能在這種場合登臺,就已是令人艷羨之事了,在這許多江湖頂端的人面前出劍,叫他們聆聽自己的名號。
趙劍飛慢了兩息從對面走上來。
他顯然并不如裴液自然,太多的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在這樣空曠的高處,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掩蓋自己任何一處。
確實也有些人在詢問這能和裴液對擂的少年是從何而來。
裴液抬手抱拳,但趙劍飛快了一步。
他執劍抱拳,立得很筆直,抿了抿唇,以一種莫名的驕傲朗聲道:“知虎門,趙劍飛,允州人。家師,蘆山劍客趙志雄!”
他鏘然拔劍,虎目盯住了對面的少年:“請裴少俠指教。”
趙志雄在下面顫了一顫,抬著頭一動不動。
裴液愣了一下,抬起的手抱住拳,怔然道:“……奉懷,裴液。”
趙劍飛一劍掠來。
這一劍確實足夠漂亮,換句話說裴液全沒想到剛剛那個和自己搭話的老者能教出這樣的劍,筆直明亮得如一道光。
裴液本來是想看看他的劍的。就像此前在金秋武比、在幻樓宴時一樣,守幾招瞧一瞧,心滿意足了再取勝。
但此劍眨眼掠來,少年的目光甚至比他的劍還要鋒利而快。
裴液改了主意,迎上這道目光。
切劍,擰腕,發力,兩劍錚然交鳴,裴液斬落了他的劍光。
一招取勝,裴液抱拳:“承讓。”
趙劍飛按著震痛的腕子,俯身拾起劍來,還禮:“多謝指教。”
裴液走下劍臺,片刻后,取勝后的楊真冰與顏非卿也聚了過來。
姜銀兒安靜了一會兒,低著頭把手中的小貓遞給了楊真冰,楊真冰露出驚訝的表情。
在午時第一場的十六擂里,只有裴液、顏非卿、楊真冰走上了擂臺。人們不知曉他們走上來一招贏下對手是為了什么,裴液還會立在擂下和人閑聊,另外兩人就是沉默地上去,沉默地贏下,沉默地離開。
總之能夠在初擂見到三人還是令人驚訝而驚喜,整個下午,他們各自一共比了三場,確實沒有一合之敵。末了又陪著姜銀兒打了她那幾擂。
然后裴液去瞧了祝高陽的第二場羽試,這一次是對陣鶴榜二百二十六的一位前輩,男子很艱難地取得了勝利,成功留在了場內。
羽鱗試的第一天就此過去,大約有三四千場比斗發生。裴液不知曉第一輪對上的那位趙劍飛后面如何,他預計那位少年至少能贏一輪。
他沒有比試時就和三人四處逛著,也沒見到什么熟悉的身影,倒是聽說了許多某某擂打得多精彩,哪里又涌現了令人驚嘆的黑馬,數量大約可以湊一個馬群。
末了裴液和兩位院友與姜銀兒回了修劍院,幫少女做了弈劍和梳理,直到夜色深深,他沒再回西池之畔的小院,就在修劍院睡了下來。
翌日一早,裴液隨著修劍院的隊伍來到朱雀門前時,冬劍臺周圍已經圍滿了人。
裴液知曉是因為什么。
鱗試還只在分擂做著準備,但羽試經過昨日的比斗,已經進入到正題了。
所有的鶴榜之人在今日都會登場。
不是所有門派都能參與羽試,但對有人在榜的高門大派來說,鱗試如果是模擬,羽試就是真正分出高下的地方。
在榜宗師,已是一家門派的最高力量,鱗試登臺多是晚輩,自報師承,是代表門派、背負師名的意思,打得好了是師父教導有方,打得差了是自己學藝不精。
但鶴榜登臺不會多嘴報上師承,因為“祝高陽”立在這里,就已代表了龍君洞庭。
而在這樣的劍臺上,你能夠到哪里,其他人能夠到哪里,江湖的層級就在這里分明。
鶴榜前十,都會在今日登臺。
包括明綺天。
修劍院的劍生們許多都帶著紙筆,這樣層次的對抗即便修劍院也無法在其他的場合提供給劍生,因此道啟不斷提醒著要仔細觀摩。
而裴液跟著隊伍來到昨日的位置時,就仰頭尋找著女子的身影,然后很快就在云瑯席上見到她。
但目光往下一摞,倒是又見到一位意料之外的熟面孔。
白裙鸞墜,清冷微笑,石簪雪。
落座于左丘龍華身旁,朝著裴液示意自己身旁的位置。
裴液和昨天的姜銀兒交換了一下位置落座:“石姑娘,怎么在這里見面?”
“來瞧瞧左丘師妹,也來瞧瞧裴少俠。”
“我有什么可瞧?幻樓宴不是才見過。”
石簪雪微笑:“正是幻樓宴見了裴少俠風姿,心里才時刻想著再見。”
“哈哈。”裴液笑,“石姑娘總這樣說話,不懷好意。”
石簪雪明眸好奇:“這怎么不懷好意呢?”
裴液笑:“你快說正事吧。”
石簪雪微笑,收回了目光:“確實沒什么正事。只是羽試在前,江湖洗牌,想來同裴少俠一起看看。”
“唉,其實我倒挺喜歡同石姑娘講話。”裴液道,“總感覺自己變聰明了。”
石簪雪莞爾:“希望以后能每日同裴少俠講話。”
姜銀兒在一旁一會兒抬眼瞧瞧世兄,一會兒皺眉瞧瞧她。
她取出一張紙箋,遞道:“今日羽試對陣已排布好了,裴少俠要瞧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