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羽鱗,天下江湖英雄半數進了神京;前日麟選,神京英雄半數都赴幻樓之宴。
但群英薈萃,竟無一人能攖這少年劍鋒,那些人在江湖上聲名赫赫,引為傳奇,如今聚攏于神京,拔出十人,卻填不滿一式破土。
鳧榜前二十,十一個傳說中的劍派圣地的姓名,每一個都遙在云端,險些被他單劍殺穿。
這就是東宮殿下“信托生死”的少俠。
裴液向四方抱拳一禮,場上無人言語,于是他轉身下臺。
卻聽上首叫道:“裴液。”
裴液停下步子,看向北面的身影。人們也都看向這位東宮。
卻見其沒再說話,只含笑抬手,朝裴液招了招。
裴液轉過腳尖,來到主位之前,李西洲依然沒有言語,眼神示意他立在身后。
裴液按劍侍立。
“天下英才何多。”李西洲望著場中,斟酒舉杯,然后站起身來,“孤初登寶位,得見諸君英豪……”
宴場中一怔,然后嘩啦啦紛紛站起。
李西洲微笑一下,她有一雙極動人心魄的眼,無論是作為女人還是作為太子,此時掃視眾人,又將酒杯往高處舉了舉:“……群星璀璨,真乃大唐之幸。”
“諸君不必還酒,孤滿飲此杯,如傾江湖。”李西洲仰頭一飲而盡,拈杯垂臂,望向滿樓一道道身影。
“諸君且坐就是。”她含笑抬手。
宴場中定了一下,而后人們紛紛落座。
但李西洲卻沒有坐下。
她依然靜立垂望,靜了一會兒,斂容道:“孤,前日承位,仍有九成事務待理,今日所以舉宴,實憂羽鱗之后,群雄散落,再無召聚之機。”
“我欲見群雄,想群雄也欲見我。十幾年來隱于神京,晉陽之名,未必有很多人聽過。”李西洲聲音很平很穩,“今日初會,我見諸君而喜,未知諸君見我何如。剛剛百場劍試,我已認得了許多英雄,但諸君想來未必認得我,故有幾句話說于今日此地。”
李西洲低頭轉身,拎起酒壺再斟了一杯。
“父皇治國二十七年,麾下未有什么鷹犬。”她轉回頭望向眾席,持杯道,“孤承位東宮,廣邀神京,也不是要遴選江湖心腹。”
宴場一寂,無數人愕然望向這位太子。
“自麟血測前幾月始,投門獻禮者漸多,修文館留納考察,英才實在琳瑯滿目,因而俱為其一一指了道路,或仙人臺羽檢,或京兆捕快,或禁軍士官……但后來相詢,真去者甚少。”
李西洲低頭轉著清冽的酒水:“想來所謂眾多言稱‘報效’之人,是愿做孤私屬,為孤門客。并非真個愿意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宴場全然安寂,有些人臉微微發白。
“自古以來有求進之人,不乏途窮志長之英才。不過前來投門者,多有身世背景。東宮一旦有主,江湖上萬方來投,而且總是排在前面的幫派世家先投;眾多不欲投獻之人,因有恩仇,也生落后之惶恐,于是紛紛跟隨……好像江湖之上,誰不往修文館投箋子,就仿佛難以維生。”
李西洲抬起頭:“孤聞江湖豪放,直言直語,故誠言于此。欲幫孤做事之門派,俱是大唐子民,其對手、仇家,也俱是大唐子民。孤居東宮,未有與一方子民為伍、鏟除其他子民之理。
“孤之門庭,就是大唐之門庭。數十年來,朝廷與江湖接觸合作,已有廣泛之功績,此后必將更廣開門路,諸君若欲報國求進,諸衙皆許。既入朝衙,咱們自是君臣,并不必私箋于東宮。”
李西洲舉著此杯:“諸君仍不必飲,此杯敬于仙人臺與三十三劍門。自道啟會成,大唐劍道昌盛,何止倍增。”
她仰頭飲盡,掃視眾席:“由此孤言,江湖群英,本是大唐不可離棄之子民,是朝廷如饑似渴所求之賢才。緝惡殺賊者,百姓之俠士;為國征戰者,大唐之英雄……不必做任何一家的私犬。”
她眉眼淡冷而鋒利,聲音清晰而平緩,整座宴場仿佛結上了一層冰霜。
李西洲再斟酒滿杯,向著滿席一舉,這次一言未發,仰頭飲盡。
片刻之后,席上之人盡皆起身還酒。
很多人似乎一下想到了前日某個相似的場景。
然后李西洲瞧了安靜的宴場片刻,露出個溫和的笑:“冀望從此之后,咱們也算相互認識了。”
“剛剛一切上臺演劍之英杰,孤皆心佩,盡贈寶劍,愿不相嫌。十位出類拔萃之俠士,請隨蓬萊入閣挑選贈禮。孤之言語講完了,今日此樓,供諸君游冶,愿弈劍請教者,請隨意使用場地。”
言罷她轉身回到座上,擱下了那盞酒杯。
宴場靜了片刻之后,人們開始離席交游,一刻之后,笑談之聲漸漸大了起來,幻樓之中觥籌交錯。
李西洲盤腿靜坐在座上,兩層紗幔圍上了,望向外間時人影朦朧。
“你都給他們什么?”裴液倚在柱子上,也揉著疲累的手腕,“剛才好幾百人呢,每個都贈劍,花費也太多了。”
“廣邀神京,幻樓這樣的場地都拿出來了,別的地方豈能摳搜。”李西洲拈塊點心,“把格調先高高拉起來,再立在上面俯身親和些,比事情辦得一般,偏撐出一副高傲樣子好得多。”
裴液道:“所以你都給他們什么?”
“十人各自自選三樣。一千兩銀、東海乙字劍、仙人臺劍籍、狴犴靈駒‘仙狩子’……反正叫昭華準備了很多。”
“……”裴液從倚著的柱子上站直了身子。
李西洲仰頭:“怎么?”
“我也要。”
李西洲笑。
“我就算不是第一,也是并列第二吧。而且一定是今日全場最累的。”裴液認真道,“你該給我銀一……兩千兩,別的什么劍術、寶劍之類也得有。”
“上次與你那二百兩花完了?”
“……不是一回事兒。”裴液道,“這個是我劍比的獎勵。”
“東宮資帛也不寬裕,這兩日主簿正清點呢。”李西洲笑,“你是自己人,就幫著省點兒吧。”
“你一人少給他們一百兩,就給我湊夠一千兩了。”裴液輕嘆。
“你覺得剛才交手的里面,有沒有厲害的?”
“怎么,你不是不招攬心腹嗎?”
“東宮展露給江湖的態度,是大唐的態度,這和尋覓幾個可用之人是兩碼事——東宮許多職位都還空著呢。”
裴液笑:“殿下反正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我也沒覺得誰尤其厲害,那個高閣好像是孤家寡人,劍也不錯。”
“那回頭讓昭華試著和他接觸接觸。”李西洲微笑,“放心,孤的心腹永遠只有你一個。”
“殿下還沒登基,已經有昏君之貌了。”
后面的兩位仕女安靜沏茶。
李西洲望了一會兒簾外,叮叮啷啷的劍影又交錯起來了,不知誰在外面弈劍。
她轉過頭:“你出去逛逛吧,不管舊朋友新朋友,我想很多人應該挺愿意和你聊聊。”
“好。”
“嗯,出去后先幫我叫一下明綺天,我和她見一面。”
“……現在啊?”
“嗯,你看她閑不閑,我可以等她半個時辰。”
“……行。”裴液沉默一下,“你,你別跟明姑娘說什么很奇怪的話。”
“什么樣的話算奇怪的話?”
“……”裴液抿了抿唇,“反正就是,上次——”
他話停在嘴邊,怔怔轉過了頭。
隔著道薄薄的簾子,幾道身影停在外面。
當先的少女禮節標準地躬身:“稟殿下,云瑯明劍主謁見,托照夜通傳。”
李西洲擱下杯子:“久候了,都請入吧。”
蓬萊掀開簾子,崔照夜當先第一個,還朝旁邊的少年投來一個明亮的眼神。
她身后是白衣的女子,黑貓還抱在她的懷里。
再旁邊是青裙的少女,還有灰裙的罪犯。
群英薈萃。裴液想。
李縹青朝他投來一個“已盡力”的無奈眼神,顯然少女不愿看見前情郎為難的樣子,但并沒能攔住。
屈忻則有些可惜地打量他的身上。
“這么多朋友。”李西洲微笑,“李掌門,屈神醫,許久不見了。”
“見過殿下。”李縹青行禮,“剛剛正與明劍主請教敘舊,劍主說想見殿下一面,請我們引薦。”
“李掌門上次和我傾訴對琉璃劍主的仰慕之情,今日得償所愿了。”李西洲微笑,轉向身前的白衣女子,頓了一頓,“明劍主,天下誰人不識君,我正要使裴液去請呢,何必‘引薦’。”
明綺天一禮:“入京以來,綺天蒙殿下照顧,久欲當面相謝。”
“明劍主愿赴此宴,價值何止十棟宅子——請入座。”
李縹青為了不使少年為難,這時候牽上屈忻的袖子就要拜別,卻聽李西洲微笑道:“李掌門有急事么?本宮很想念咱們那番相聊,何不坐下飲一杯茶?”
裴液道:“不用了吧?”
“你別講話。”李西洲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