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往下看,少年是第一個變動的姓名,但再往下,變動者就洋洋灑灑了。
第一時間許多人目光投向東首的少年,但很快又離開了。
實際上少年并沒有多少可以討論的戰績,今年以來尤其沒有。如今人們漸漸信他確實厲害了,但理智上的判斷并不等于內心的信服,尤其此時很多人其實瞧著這個排名皺眉。
有些人想前番國報上預測為第三,如今也才列為第七,可見與最超一流的幾位還是有些隱隱的差距。
更多人則是絕不認為梅劍溪、陳泉,尤其顏非卿應居于其下。直到商云凝這個名字,或與其在兩可之間,但穩妥起見還是應當將其排在商云凝之后,列位第十一才對。
因為商云凝自入京以來,十幾場弈劍戰績清清楚楚,勝負明了;裴液一劍敗四皇子固非虛事,但一場的勝負代表不了穩定的實力。在其真正顯露出真實的實力以前,不應當壓在商云凝上面。
如今那少年一言不發地盤坐著,也沒什么表情,人們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十一位,白義商云凝,天山;
十二位,稚劍梁燕泥,云瑯;
十三位,劍妖楊真冰,白鹿宮;
十四位,金剛趙佳佳,云瑯;
十五位,虎豹避馬唐斧冰,太行;
十六位,十七峰首姬卓吾,崆峒;
十七位,雙成姬九英,天山;
十八位,黃河紫影陳拓,簫馬劍;
十九位,無蹤蛇蟒楚水霆,蜀山;
二十位,真人余清,云瑯。
都是得益于近月來的幾場試劍,楊真冰一躍六名,從十九升至了十三,楚水霆進入了前二十,昆侖許問桑卻跌了出去,其中之人如今大半在場。
而從二十名開外,變動就大為劇烈了。
睡龍秦殤,半載來不曾露面,從二十二位下墜至三十四。
而在他原本的位置上,是一個引起了一片驚呼的姓名。
人們紛紛投目向西首橫劍正坐的那道青灰勁裝的身影。祿半面高閣,近年來北地聲名鵲起的奇俠,從百名開外一掠而至二十二位。
更重要的是人人皆知其孤家寡人,自上月入神京,求進之心從未掩蓋,如今坐在這里,雖然是垂目撫劍,一言不發,但每個人都猜得出目的。
在座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呢。
鶴榜的幾位固然早有落位之處,但祝高陽這樣的大真傳,也早在這位晉陽殿下麾下從事。在席之玄門宗師,又有多少是來為宗門謀出路?
即便鳧榜前二十中,愿滯留神京之人也不在少數,那么今日來赴北首東宮的幻樓宴,誰沒有一些心思。
年輕太子,新任東宮,如今江湖與朝廷越發靠近,也許半句玉言,就抵過江湖三年經營。
唐皇早已深居紫宸了,而如今那道身影在主位托腮不言,誰不愿意近乘輿之便,追衣角之香?天下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期盼的機會了。
何況這位太子顯然未入江湖,雖熟于政事,必魅于武藝。東宮廣大,豈能無親隨親信?
門下有英才俊杰者,都在這兩日間心思活泛,因此于今日席上眾多人而言,剛剛的論劍只是開場,現下才是今日正題。無論是自恃武藝,還是驕于男色、戲游,都得借冊前弈劍在鸞駕之前露臉才行。
崔照夜立于紗幕之前,仰頭瞧了半晌,轉身抱拳道:“今日神京諸英難得聚首,如此齊整,試前冊在此,咱們何不辦個小羽鱗試,弈劍比試,不亦樂乎?”
祝高陽好奇:“怎樣的小羽鱗試?”
“依羽鱗規矩,列位在后者需先與榜外之人比試,罷了選出人來,再向前挑戰,如今我看依然可以依此。
“席上俊杰琳瑯滿目,鶴鳧前列之人又大多在席,咱們選出十位英杰來,再向前二十之人出劍,如此諸君都可上場一展身手,又能瞧鶴鳧前列的劍才出手,一舉兩得。”
崔照夜笑,不管他人各懷什么心思,今日她一定是玩兒得開心了。
“至于辦法,也按照羽鱗擂臺段的規則,下可以挑上,勝者留擂。”崔照夜向北面一拱手,“殿下也與了彩頭,寶劍、駿馬、劍術……寶物贈英雄,就等十位英杰現身了。”
場上稍靜片刻,有人微微一笑,灑然起身,乃是位二十余歲的俊逸男子,溫雅抱劍,向四周一禮,又向北面深深一躬:“既如此,小清湖邵修遠,先為諸位作筏。”
小清湖是下十二家劍門之一,真傳邵修遠的姓名也正列在紗幕之上,排在三百一十三位,他雖自謙作筏,實際場上能與之一決的人并不算太多。
但下一刻席上又有人站了起來。
青衣青劍,面如松柏,淡聲道:“青城陸知矩,向邵道友討教。”
崔照夜偏頭:“咱們十個位次還沒占滿,陸真傳不先占一個位子嗎?”
陸知矩提劍,向下而來:“不必了,邵兄既然相邀,不可令其冷落。”
本來躍躍欲試之人,大半忽然坐安穩了。
針鋒相對之氣一下就凸顯出來,陸知矩并非不能站第二位,但出場何以秀出呢?
也許人們也會注意第二個站起來的人,但現在一定所有人都會看向他。
陸知矩最新列位在三百四十三,但熟悉西南劍事之人都知曉,其人已經三年不露面了,自上次羽鱗試奪得二百二十位后,三年來位次不斷下滑。
與近日在劍會上出手后定得三百一十三位的邵修遠顯然有本質之不同。
邵修遠嘴唇微抿,但風度依然翩翩,微一伸手:“……陸師兄也算我半個師叔,就請指點了。”
其實陸知矩無論從年齡還是輩分都難算其“半個師叔”,但這時此句自然有其用意,陸知矩呵呵一笑,從席上一掠而下,動如驚鴻。
青城掌派梁瀟雨的三弟子,一手青城劍術出神入化,從席上掠過時幾乎帶起一陣峻拔之山氣。
他一劍直取邵修遠胸口,邵修遠拔劍橫攔,一承一抖,正是小清湖有名的卸力巧劍荷盞承露,將陸知矩之劍帶入了下方。
但下一刻陸知矩小臂向上一回,一道出人意料的銀光從中生發而出,從下而上直取邵修遠咽喉。
正是白猿獻果。
這一劍招平平無奇,但在不平常的人手里足以成為抵定勝負的招式。實際上很多人已為一劍驚詫,這一劍在這時用出來,代表陸知矩對青城劍與小清湖劍的了解都遠超觀者想象。
但邵修遠并未來不及反應。
縱然白猿獻果是一式極快極刁鉆之劍,縱然它是起于一個突兀的時機,縱然這一劍似乎已點上咽喉。
他后退一步,明亮劍身跳躍般橫于胸前,一道更明亮燦然的劍光生發而出。
割出來一道如瀑銀虹,淹沒了邵修遠的攻劍。
乃是小清湖著名之守劍平湖半月。
兩劍相交,銀色半弧動如波蕩,正如擾動水中之月,而令人晃目之間,陸知矩急急退步,邵修遠人已飄在側面。
劍身攔在了他的后頸。
邵修遠收劍回鞘,微笑退后兩步,執禮道:“陸半師,承讓。”
沒有人料到邵修遠會這樣一劍,他此前也從沒用過這一劍,這一劍既美且妙,小清湖近十年來的年輕弟子都未有習得者。
其精妙之處正在于用劍者如水中月,望之在此,觸之不著。而沒有扎實的接觸,敵人就無以預料你當前的狀態和下一招的走向。
正是轉守為攻、轉危為安的妙招。
這一劍其實代表著他在清湖劍上的精深境界,如果他早用,今日定下的鳧榜排名絕對不會在二百名以外。
但邵修遠只溫雅一笑,似乎仍非全力,后退兩步立在了場邊。
席上稍靜一息,而后皆為這精彩兩劍鼓起了手掌。
前番琉璃劍主與雪匣藏劍弈劍,固然令人神癡目迷,但其實瞧不出琉璃劍主是怎樣贏的,后面演劍也看不懂其中弈斗,只那寥寥數人看得津津有味。
而此時這出乎意料、轉念一想又情理之中的精彩一劍才令人絕大多數人拍手叫絕。
“青城劍飄逸險峻,卻正遇上這樣‘敵來不擾’的一劍,不變應萬變,因而被捉到契機了。”裴液道,“不過明姑娘,青城也有磅礴之劍,他因何不用呢?”
“松海嗎?”
“嗯。”
“你覺得呢?”
裴液想了想:“他三年未出手,欲舉重若輕,以兩平常劍招勝之。”
明綺天點頭,平聲道:“不錯,所以劍術勝敗往往受人心影響,能純然靜心用劍之人,世上并不多見。”
場上氣氛漸漸熱烈起來,顯然第一輪的亮相,陸知矩成了小清湖邵修遠的墊子,其人劍藝精妙,洞察如炬,又進退有度,小清湖今年本不是大年,如今令人刮目相看。
陸知矩也沒有下場,崔照夜還是令其站在了第二位。
而后名門弟子、四海俠士紛紛登場,各展神通。
天山劍宴時人們不會拿出壓箱底的東西,但這時是絕不吝嗇了,崔照夜說是“小羽鱗試”,但激烈程度比真正的羽鱗試也毫不遜色。
其中猝不及防涌現的強手令人心驚,很多人這時才意識到,原來近月的劍會上如此多人都有藏手。
約有一個多時辰,十個名額列滿,而后不斷被挑戰更新,漸漸比斗越來越激烈,出場人物也越來越難得一見。
各色令人耳目一新的本領劍技,各種傲視一方的俊杰,此時在幻樓之中龍爭虎斗。
其中有四五人向邵修遠挑戰,都被這位溫雅俊逸的真傳十招之內擊敗,人們越瞧越心驚,其人漸漸已顯出前百的勢頭。
而另一位頭角崢嶸之人則在意料之中。
祿半面高閣戴著半張鐵面,其人聲名早在江湖中傳說,但那都是在北面血色江湖里,于神京真正出手,今日算得上第一回。
一概與其交手之人,撐不過三招。
此時他沉默立在場邊,只仰頭望向北面。
另有今年初露頭角的河北道劍莊少主石振軒,太行脈主真傳丁刀……鳧榜名次幾乎不能代表這些人的潛力。
北面的那道身影至今沒有講一句話,但每個人都知曉她在看著,每個人在出劍的時候,也都只有一半是面對對手,另一半都是面對那道視線。
崔照夜道:“還有瞧著場上十人不夠‘英杰’,想要上擂一試的嗎?”
席上之人只笑不語。
崔照夜道:“既然無人再有異議,那么我等就可向列位前二十的天驕們發起挑戰了。”
崔照夜轉身瞧了瞧,微笑道:“邵真傳,你是頭一個站出來,又立到最后的,現下也由你第一個挑選如何?”
邵修遠有個很高的鼻子,以及一雙湖面般的眼睛,小清湖劍術寧靜,其人也如小清湖一般。
崔照夜本來已做好準備聽他說“崔姑娘,修遠年小輩低”云云,誰料邵修遠微微一笑,竟然并沒推辭,但也未挑選。
他斂容正襟,上前一步,向北面東宮躬身一禮:“我等今日,俱是為殿下演劍。無修遠之愿與對敵,唯有殿下愿觀之劍比。鶴鳧前列俠士,修遠自問無一可勝,但殿下所指,修遠定竭力為之。”
場中一靜。
李西洲在遠處微微偏頭,似乎一個多時辰來首次有反應,瞧了他一會兒。
只這幾個呼吸,場上無人言語,邵修遠心臟已快了兩個拍子。
“孤點選誰,你都愿意打么?”
“愿足殿下心意。”
李西洲掃視剩余九人:“諸位也是?”
有幾人前頭已在心里選好了對手,且深信前面的表現已給這位殿下留下印象,但此時自然意識到殿下親手點選,更是對你有興趣的表現,故紛紛抱拳稱是。
李西洲微笑:“在座的前二十,也都愿意下場與人一試嗎?”
鹿尾抱拳:“稟殿下,既與劍宴,豈有自矜之理。”
群非也起身應和,其余之人紛紛起身稱是,鶴杳杳混在其中低頭站起來飛快拱了下手。
整個宴場都望著這位主人。
“諸君方才的比斗都十分精彩。”李西洲微笑道,“孤久居神京,不曾涉足江湖,睹之實在目不暇接,心中連連稱快。
“唯一可惜之處,是孤過于不通武事了,莫說在座諸位,便只三生四生的俠士,于孤而言也已極為厲害。因此剛剛諸君劍技,孤瞧了雖覺得漂亮,但想來其中無數精妙之處,都不能覺察,最終也瞧不大懂。”
邵修遠心肺往上一提,溫聲再拜:“若蒙不棄,修遠可為殿下解惑。”
“不必了。”李西洲淡淡一笑,“孤倒有、也只有一位信托生死的少俠,大概知曉他的本事。恰巧他鶴鳧在列,諸君若不嫌膩,不若就與他試試好了,孤心里就可以有個比較。”
眾人皆怔,宴場之中為之一靜。
崔照夜默默退下去,知道后面大概沒自己什么事了,只一雙眼睛是明閃閃地亮了起來,期待地望向場中。
“裴液,”李西洲含笑看向東邊,然后伸出一根食指向場下一垂,“我想看你同他們比一比。”
裴液沒講話,低頭擱下貓,提劍站了起來: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