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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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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立在那里,黑袍佩劍,身高甚偉,周圍的二十幾位豪杰全矮了半個身子或者一頭。仇千水已經很高大了,但他這時跪著。

  很多人今次也是第一回見到這傳說中位凌八水之上的風使,從前許多年里他們只是一些詭秘的傳說,你只能從塢主們諱莫如深的臉色上驗證他們的存在。

  但今日他毫無顧忌地出現在了這里,顯然對水主一事前所未有地重視。

  高大的黑袍像一尊影子,上面長著的幽暗黃瞳望過來,仇落一觸及那雙眼睛,整個人就僵冷,像小鼠被近在咫尺的毒蛇盯住。

  其實他們之間還足有四丈的距離。

  而大喜、二毛、趙寶三人在瞧見那些沉重明晃的刀刃時腿就已經全軟了,一瞬間被十幾道凌厲的目光審視,從頭被剝開到腳,這種冷透的感覺前所未有,甲板上或立或坐圍攏的二十幾人,給他們的感覺像二十幾條噬人的毒蛟。

  其實三人連頭都不敢抬,裴液感受到身旁趙寶的身體在不自覺地抖顫。

  最前面的仇落動了動喉嚨,他努力讓自己目光偏離開,直直盯著甲板,汗珠從額角滾下,他把準備好的說辭推上喉舌:“回……回稟上使,是辰時半的時候,我船七人遠遠瞧見,大河西南有兩艘小船在霧中露面,是、是我雁塢所遣,于是揮手招呼。”

  甲板上全都安靜地聽著,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而,然而離得近的一艘向我回以旗語,打得很急,我讀了出來,那意思是‘走’。”仇落道,“我一時沒有理解,然而只愣了愣神……那兩艘小船,就,就消失了。”

  仇落頓住,這時他回想起當時親見那一幕的遍身寒意。

  忽然有人低聲道:“那兩艘船里,是不是有一艘船頭涂著藍墨。”

  仇落一怔,回憶道:“是,是的。”

  他朝說話人看去,那漢子扶著一柄寬而厚的大刀,是狐幫的副主,他也正冷冷看著他:“不幸,是我弟兄。”

  仇落一時不知說什么,他忽然意識到這甲板上形勢不是那樣清晰——他們不是聚在等著審問自己這些人,也不是分成“雁塢豪杰”和“他”兩方。

  這是一片很復雜的態勢,這些水幫既在這傳說中的風使面前忌憚不語,心里卻又壓抑著憤怒,那憤怒未必全向著這忽然而至的風使,相當一部分是向著雁塢塢主。

  他們心想怒喝,想質問,近三百個弟兄一聲不響的消失,誰也沒提前說過這種事——多少人憑信重追隨在雁塢麾下,這種事足以叫人心寒。

  甲板上因而是一片沉重交織的情緒。

  他往前看了看,父親的背影跪在那里,一開始在仇落眼中是向著那襲黑袍,現在好像是跪在所有人中心。

  其實他從未動過。

  仇落再次移了下目光:“然后,然后……我就回過神來,令……令自己拔刀切斷了懸掛餌料的繩子。”

  “然后我就瞧見,它從船底經過了。”仇落呢喃復述著那一幕,“我低下頭去看時,好像整個湖底都生滿了磨盤般的石片,青色的……后來,后來才知道那是它的鱗片。”

  “再后來,它就盯住了我們。”仇落繼續低著頭道,“它好像開始擰身,然后,然后我就讓他們開船走,自己握著父親給的珠子跳進了水里……把珠子投給了它,它就沒再追來了。”

  仇落閉上嘴,他知道自己在流汗,但他只是盯著甲板,在心里準備著有關各種疑點的答案——那枚珠子是什么?為什么他們沒有消失?水主長得什么樣子?他自己又是怎么從水主面前離開的?

  所有答案一定要簡單、茫然……父親很早前教過他類似的事情,但那時他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說謊騙人。

  仇落感覺到更多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因為那句“握著珠子跳下去”的話。仇落從未如此清晰地回顧自己前面二十年在人前的表現,他知道自己足夠天真莽撞。

  但他這時也真的很緊張,他感覺那襲幽邃的黑袍只要如話本最簡單的臺詞一般,說一句“把頭抬起來,看著我”,自己就會在那雙黃瞳注視下破綻百出。

  但那襲黑袍沒有說這句話,他也沒問他下水之后的事情,只道:“水主為什么會盯上你們?”

  “……什么?”仇落抬頭,他啞住了。

  他全沒想到這里會有一個問題。

  裴液同樣斜坐在甲板上,和趙寶倚在一起,像個真正的、不幸的漁家年輕人。他低著頭,很仔細地聽著周圍的一切。

  仇落遺漏了一節敘事,他想,因為那是他所不知曉的。

  水主不是一開始就盯上他們,它本擬將他們放過去的,黑貓當時告訴他說,“它沒有在意你們”。

  那才是一個正常的狀態,因為水主本就是不會在意他們的,就如它也沒有在意那兩條消失的船一樣,它只是吞餌、行徑,那兩艘船就自然被從人間抹去了。

  它對他們的注意,是由額外的原因引起的。

  仇落不知道這番轉折,他以為水主擰身盯住他們,是件自然的事情,就像蛇咬人、虎吃人一樣。

  “我說了,我不想聽見謊言。”澇水使道,他語調沒什么變化,但聽見這句話的仇落遍體生寒。

  “不過,你是仇塢主的愛子。我也無意追究你的心思。我只知道,水主不應在你們那里消失,請告訴我,在你的船上,發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上使垂眸瞧著他,甲板上靜得壓抑。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這只小船的成員。

  這一刻仇落深刻感受到沒有人和他們站在一起,每個人都想知道關于水主的真相,一雙雙久經殺戮的眼睛審視過來,這些綁縛癱倒的人薄得像紙。

  趙寶的身體抖如篩糠,他不知道自己這時為什么會這么害怕,明明少塢主還頂在前面,他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到自己身處另一個世界——這些人雖然好像都是人的樣子,但那皮下卻仿佛全是另一種強大可怕的東西。

  “不說么?”那襲黑袍語調還是沒什么變化,他低了下頭,拔起了仇千水身旁的魚槍,仇千水身體猛地顫了一下,仿佛想要挺身站起,但他還是按住了自己,脊背和脖頸僵得筆直。

  沒有更多的人反應過來,黑袍抬手一甩,仇落怔然中感覺自己腹部被巨大的力量砸上,嘔吐的感覺混著眼淚要一起涌出,下一瞬間,尖銳撕扯的劇痛和被貫穿的知覺一同涌入腦海,他感到自己身體被帶離開地面,然后又重重砸在了地上。

  沉重的魚槍穿過他,釘入了甲板數尺。

  被大力擠壓的血飛濺向后,噴射在幾個被綁縛的人身上,激起變調的驚呼,大喜滿臉血點,眼睛直愣愣地,仿佛失去了焦距,二毛同樣在這一幕前只剩僵硬,

  “朱、朱六哥,怎么辦……”趙寶喃喃著,或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是人在全然無助中本能地抓住身旁的水草,“少塢主……少塢主他……”

  裴液什么話也沒說,他覺察到了一些怪異而危險的氣息。

  在一開始,對方就知道可能有奸細混進來的。

  如果對方知道水主不會無故離去,那么他沒有理由不懷疑是奸細作祟——他也確實問了仇落,你船上發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但這不大符合邏輯。

  如果面前這襲黑袍已對此有所判斷,那么他理應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仇落已經露出破綻,他可以把真實的意圖埋在心里繼續誘問,很容易得到更多想要的信息。

  但他說出來了。

  裴液轉了轉頭,甲板之外的雨夜遙寂而深邃,他意識到在這方火光照亮的場景之外,嵌套著更多的東西……小七瞧了他一眼。

  裴液接到了這束目光,很奇怪,這是個很簡單的眼神,但裴液從中讀出了許多信息,他意識到這一刻他所能借助的援手只有眼前這一個人,仙人臺確實沒有滲透進這里,這不是個萬事俱備的差事,這是個單刀赴會的處境,周圍未知的危險比想象中要多。

  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可以判斷這不是一個出手的時機——這也確實不是。

  如果沒有其他的準備,意味著他必須正面、獨自面對一位不知底細的摶身修者——在沒有同世律的城外。而且之后很可能沒有接應。

  ……但說這么多又有什么意義呢。

  雨從發絲間淌下,裴液在背后把掌心向上,承接著這些絲絲縷縷的精靈,這個時候,他不可能不出手的。孤身一人……或者兩人,是挺熟悉的處境。

  這時他轉過頭,仰望了身后佩劍的漢子一眼,那面色冷峻的漢子沒預期到這個動作,微微一怔。

  然后他看見那少女也同樣轉身,仰起了頭。

  仇落在痛苦和震撼中低下頭,看著那熟悉而沉重的槍桿沒入自己的腹中,血像水流一樣淌向地面。

  他是恐懼的,但這時反而又有一種血勇從身體深處翻涌上來,沖進頭顱里,他咬牙吼道:“有本事殺了我啊!水上的好漢怕死嗎?!再刺我一槍,我也是這番話!”

  甲板之上雨絲安靜,年輕人的吼聲幾乎傳遍夜里,許多雙目光都投向了他,但沒人有什么動作。許多人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位少塢主,但他們都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人。

  熱血的、初出茅廬的、一時激憤的,后來他們都死了,幫派也消失了,像一吹而去的灰塵。但青風使還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執掌著八水。

  水上的好漢們當然也是怕死的,沒有人不怕死。

  因為死和死也是有區別的,和兄弟們并肩拼殺,取人性命,也寄上自己性命,賭的是榮華富貴,過的是逍遙自在,若是死了,得弟兄們一捧淚,一碗酒,那死也就死了。

  但面前是銅墻鐵壁,自己是枚雞蛋,沒有人想撞上去;四周空氣里有雙無形的大手,隨時能捏斷自己的脖頸,沒有人不恐懼。

  何況許多人有了家業,手下有了隊伍,誰又想輕易便死呢?

  甲板上人們持槍佩刀,心思不一,但面上都是沉默。

  流失的氣血令仇落的怒聲都虛弱許多,他癱在那里,大船下不知有多少人看見了這一幕。

  但那襲黑袍卻沒再看他,他沒有再逼問這位少塢主的意思,一雙黃瞳挪向了他后方。那確實是他們的風格,不在多余的事情上下功夫,很多時候并不在意冒犯,也不在意你是硬骨頭還是軟膝蓋——這桿魚槍不是為了讓仇落痛的,是為了讓后面的那幾個人看的。

  這種做派遠比仇落的怒吼透出更漠然的殘酷,甲板上許多人心里都反胃般微抽,那正是令他們恐懼的氣質。

  “那么換一個人吧,”那襲高大的黑袍像和雨夜融為一體,他垂眸道,“你呢,你今日——”

  他的言語忽然被一種微妙的嘯聲掩了過去。

  許多人第一時間無以分辨那種聲音,但都下意識回頭去看,然后見到,在那幾個癱坐的漁人之間,一個背縛雙手的年輕人不太穩地站了起來。

  細繩早松脫了,一蓬不長不短的黑發垂下來,幾乎把他整個臉遮住,頭發是濕而糙的,臉頰也是糙的,但線條很硬朗。

  他穿著薄皺的短褐,粗麻的褲子,綁腿,赤腳,身上還帶著魚腥氣。

  下一幕有些令人腦子轉不過來——他向后抬腿跨過坐倒在地的同伴,踉蹌地向后一擠,撞在身后持刀的漢子刃上,把手上麻繩松脫了開來。誰也不知道那漢子為什么沒避開。

  然后他就任身子那樣傾倒下去,順手抽走了另一人腰間的佩劍,反握在手里。

  將及地面時他輕輕一擰身,就像一只虎伏倒下去,人們第一次感受到一絲直插心間的銳利。

  仇落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很多目睹的人都是這一刻才反應過來,幾百條火把的光影里,那年輕人的臉上沒有什么值得言說的表情,他將手在地面上輕輕一拍,身形像一尾燕子掠去,同時地面濺出一團雨花,然后那些水就如被馴化一樣環繞在了他的手間。

  但那團水只是一枚火柴。

  天地之間,細雨萬絲,雨和雨連綴在一起,他輕一揮手,手間的水流已飄然散在風中,然后整個天空都被點燃了。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刻身在其中的震撼感受,所有視野之中可見的雨絲似乎都朝著他傾斜而去,而且觸膚可感地變得銳而寒冷……初春之雨那種與薄刃切膚難辨你我的冷痛在這一刻無比鮮明,一瞬間許多人感覺自己似乎已成了一個鮮血淋漓的血人,但都只是那鋒銳帶來的錯覺。

  然后那位年輕漁人將劍拖在手里,隨手一抹,一條清冽的水流就綴在劍刃之上。那明亮的劍身淋在雨里,于是所有的鋒銳都有了著落,千億條雨鋒同時匯聚過來,一切都那樣安靜,好像風聲都被先一步切斷。

  然后那劍身之上先一步裂出了筆直的紋路。

  那顯然不是人能輕易掌控的力量,初月之北雨,湖上陰寒之夜,這種鋒冷被摶合起來,已先一步超出了凡劍承載的極限。

  而后,也許所有人終其一生都再見不到這樣超出想象的劍術,劍在那粗服亂發的漁人手里宛如舞動的精靈。在這柄劍碎裂之前,他正仰身掠過站起的狐幫幫主,擰身抬手抽走了他腰間之劍。

  然后他松開另一只持劍的手,那掌心殘留的雨水已經把皮膚割出了血,這柄劍就如同已被大人引導著奔跑起來的孩童,起初的那種嘯聲驟然猛烈起來,它是來自雨,來自風,來自千萬條急速運動的雨絲——如今全粘附在這柄劍上。

  他用新拔出的劍將這柄劍一接,就如同一團水撞碎在墻上,舊劍撞碎在了新劍之上,于是一切沛莫能御的力量和鋒銳都被導向了一個一致的方向。

  舞樂般的諧妙,詩畫般令人心醉的美感,他用第一劍起勢,用第二柄劍承接,這種遠遠超出他承受范圍的力量在手中從容駕馭……在場很多人都會用劍,但沒有人在這鐵器中感受過如此驚心動魄的美。

  那年輕漁人反握住新劍之柄,邁出了掠向船頭的第三步,身形像枚箭一樣暴突射入,粗糙的發在風中蕩了起來,臂上青筋蛟般蜿蜒騰起……他已不是握著一柄劍,他是控扼著一條龍!

  所有人是在這一刻才有所動作,持刀佩劍的人們盯住了這道進入圍攏的身影,有人驚愕,有人怒喝起來,而船頭之上那襲黑色的大袍飄飄欲舉,卻不知為何一動不動。

  裴液當然知道,他的雙眼熾亮如金。

大矯詔  雕刻了兩個月的紫竹詔令,在這一刻顯出森冷的威嚴,那襲黑袍下的人體完全僵在了那里,裴液先從兩人之間掠入圍攏,這一刻鶉首開放,他清晰地感知到周圍四方有十九個人有所動作,其中有七個正打算向自己出手。

  但都太慢了。

  經歷過無拘的訓練之后,他對如何令自己更快一事邁入了全新的境界。

  前方的仇千水正在站起。

  裴液為他留了螭火,但下一刻他似乎改變了主意,僵住不動了,于是裴液一掠而過。

  眾火之下,他飛凌在這襲寬大黑袍之上,水流涌動的劍刃上一霎涂抹了玉質般的朱紅,然后他擰腰、奮臂,在整副身軀的支點之下,把手中的沛然一劍斬在了他的脖頸上。

  袍領和兜帽先在鋒銳之中絞碎,然后鮮紅噴射的血飛揚出來,頸骨、喉椎在同時斷裂,這一刻好像才令人反應過來,那黑袍之下原來也確確實實是一個人。

  但就是這樣的一斬令他醒了過來,黃瞳之中首次涌現出暴怒,四方玄氣同時涌動,他抬手攥死了頸間的劍,劍身在呻吟中扭斷成畸形的鐵條。

  裴液在斬上這一劍之時就已松手后翻,形態漂亮得像一尾躍出水面的魚兒,他沒料到這人骨頭這樣硬,也許這是浸在天地玄氣中的靈軀應有的強度,更可能是他還是反應過來一些,提前做了真玄的防御……不過裴液這時候不想先思考這些了,他只需要再取一柄劍。

  然后一柄劍就遞入了手中。

  比他念頭還要更早地飛射而來,速度剛好,勢頭剛好,默契得就像在那里等他。裴液將這柄劍一接、一送,只著手一下,令它飄出一個弦月般的美妙曲線。

  澇水使冷怒的目光已鎖定了這具空中脆弱的身骨,玄氣一擰就足以將他捏碎……但當他看向空中這位少年的時候,是先看到了他身后的一雙眼睛。

  其實非常遠,在這刺殺之人的后面,在諸位水豪圍攏的后面,甚至也在那仇千水之子后面,足足遙在五丈之外……但他就是看見了少女那雙平靜的眼睛。

  他從那雙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雨火的光潤之中,一道銀白與朱紅從他頸后一掠而過,補齊了那未斬斷的一截。

  頭顱滾落在地,劍飄曳著飛回到年輕漁人的手里,熟悉得仿佛自然而然,他持劍落在地上,身前只剩無頭而寬大的血袍在風中飄蕩。

  他轉過身來,瞧了瞧諸人,還是赤著腳,薄衣粗發,帶著魚腥氣,倒現在也一句話沒說,只手里的劍染著血。

  仇落一時幾乎失去了腹部的痛感,他怔然地望著船頭,心里只不停回蕩著在牢里時聽見的那句話。

  這時他知道這人是什么意思了。

  身是燕人張翼德,于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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