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仙君的理想不是他加入命犬的階梯,加入命犬是他殺死仙君的手段。
來到大唐的中心,習劍、追逐仙權、了解這個世界,全都是為這個目標所做的準備,
自從那個雨夜中茫然醒來,此后發生了太多烙印在心里的事情,但至今沒有一個敵人、沒有任何一幕比那日他奔跑在奉懷小城中,天上傾落幽藍的雨來得令人恐懼。
人世的一切是那樣脆弱而無意義,祂輕易將一切化為掌中之物。
每回裴液從這場夢里醒來就心想……怎么能令這樣的東西存在于世界上呢。有祂在,人世不是永遠不得安寧嗎?
李緘沒有說話,他瞧了少年許久,才輕聲道:“可敬的愿望——請吧。”
他語氣沒什么波動,似乎對這個理想也沒有任何話說,只一抬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了。
裴液是希望這位老人能提供一些言語的,但他既然沒說,無非也就出于兩種原因——要么他也對這個名字全無了解,無話可說;要么他認為少年的認知離某個真實的世界差得還太過遙遠,言說沒有意義。
無論哪種,都難以向下問詢,于是裴液離開這方天圓地方的空間。
一路下行,從入口出來,邢梔已經去公干了。不過她此前已和自己說清了這座衙門的布局,裴液照著記憶登上了那座看起來最繁忙的西樓,腳下的木階色深而光滑,踩起來還會吱吱呀呀,全是時間的腌制。
裴液一口氣登上了十一樓。
喧嚷的聲音都落后在下面,這一層只有零散經行的身影,裴液辨了辨方向,看見了邢梔所說的那條老廊道,一直往深處延伸,側壁上還半開著一扇窗戶,高空的風正嗚嗚地往里鉆。
廊道盡頭確實只有一個房間。
裴液低頭檢視著手中案卷,一邊朝那房間走去,行經廊道窗戶時那高風險些吹得他口鼻一窒,他頓了下步子,嘎噠一聲合上了它。
然后上前叩門,里面傳來一聲“進”。
裴液推開門,室內也沒有生爐火,簡直比外面還冷些,他反手合上門,躬身行禮:“見過中丞大人,在下雁檢裴液。”
很開闊的房間,擺滿了書壁與案卷,正對門是一張長而大的案桌,案后的老人正眉頭微挑地瞧著他,其人生就一副很犀利干練的樣子,好像頭頷上的斑白須發永遠不會影響他思維的精準敏捷,此時眼眶里箍著的那雙眼珠望來,裴液不禁下意識挺了挺腰背。
“確實有禮貌些。”老人講了句有些莫名的話,“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調來神京——初見好,我是現任中丞張思徹,他是長史付在廷,是來歸案嗎?”
“裴雁檢好。”旁邊沉穩的男人起身,端正一禮。
他一講話裴液卻怔住了,擰頭看去——這個聲音他聽過的,就算已過去四五個月還是足以辨認出來,在他剛剛入京,從南衙重獄里醒來時,那位代表仙人臺前來的男人,就是這個聲音。
付在廷也沒有遮掩的意思,朝少年一笑,輕嘆道:“裴少俠比傳聞中更加敏銳,若做少俠的敵人,恐怕有無所遁形之感。”
裴液連忙抱拳:“多謝長史當時搭救。”
他直起身道:“我剛從李臺主處過來,有三件事情要中丞過手。”
“拿來吧。”
裴液走上前:“其一,是李臺主給了我塊‘丙一’牌,要在中丞處立檔。”
張思徹倒也并不很驚訝,只抬頭多瞧了瞧他,接過牌子:“現下你是最年輕的了。”
“其二呢?”
“其二,是先前所領的明月之刺一案,現已結案,要在中丞這里歸檔。”裴液將舊案卷與新的結案箋一同擱在案上。
這次張思徹倒是著實久看了一段時間,一頁頁細細翻過,然后遞與了身旁付在廷:“先做梳理吧——此案中諸多細處,一會兒還請裴鶴檢與在廷仔細聊過。”
“是,中丞。”
“其三呢?”
“其三,是這張紙箋。”裴液把從李緘處取來的手令交在案上,“臺主說,明月之刺一案既然落成,那么以此為基,就可以新立一個案子了。朱鏡殿刺長公主案,說要把‘蜃城’掀起來。”
張思徹取來,笑了笑:“我們等的就是這個——好,這案子我即刻立成。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這案子我已接了,來中丞處做些了解,問些安排。”
“……你剛剛高升,這樣閑不下來嗎?”
“閑不下來。”
張思徹沒有說話,向后倚在靠背上,沉思地看著他。裴液立在案前一動不動,接受著這雙利眸的打量,半晌,張思徹輕輕一叩案桌:“有了,剛好,你去做件最擅長的事情吧。”
“什么?”
“刺殺。”
風嗚嗚地撞在窗葉上,張思徹說寒冷會使人頭腦清醒,因此這么些年來從未生過爐子。
廊道的門鎖了,禁止了第四個人的進入,裴液坐在案前,翻看著張思徹遞來的幾份卷宗,腦海里漸漸勾勒起京北的形貌。
“從大約三十三年前開始,一些異事的痕跡開始隱現在神京附近八百里的水系之中,不少水宗船幫陸續受到影響,那時國亂事繁,只有很少一部分以傳說流傳下來,難以追溯;
“從大約二十五六年前開始,這個隱在背后的陰影漸漸成型了,八水及周邊水系基本納入掌控,后來震蕩神京的明月之刺一案,足可證實他們當時的成熟。在那之后它的形貌漸漸露出來,不再如之前那樣徹底遮掩自己的威名,凡長安水系之中有頭有面的水上幫派,都知曉‘寧可刎頸死,勿違青風使’一語,并且諱莫如深。不過還是沒人知道他們在什么地方,又有多少人,總是倏忽而來、倏忽而去,行蹤詭秘是留給所有人的印象。”
“從大約八九年前開始,他們開始走私鮫人。這案子也是你辦的,你應當清楚。據城外鶴檢回報的推斷,他們有辦法掌控這些鮫人,應當是為了在蜃境中有所動作。”張思徹看著桌案對面翻頁的少年,“但整個城外的蜃境,于我們而言依然是一個龐大的黑匣子,他們用了三十年來摸索它,但我們對里面近乎一無所知。”
裴液這時頓了下:“他們掌控鮫人的法子,我覺得和仙權鶉首有關。”
張思徹手指頓了一下:“什么?”
“我覺得,他們有一些掌控心神的能力,在皇宮的蜃境里我遇到那些鮫人當時就令我產生一種感覺……就像在少隴里遇到戲鬼一樣。”
張思徹先是訝異,但片刻后神情又緩下來,自語道:“那倒也合理,與臺主所言一樣了。”
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你可以記在腦子里,不過不必太在意,神京是不會有歡死樓的。”
他說得很篤定,很理所當然,言罷把話題拉回來:“但從十天前開始,我們注意到整個八百里水系都動了起來。”
“什么叫都動了起來?”
“凡長安周圍水域,黃河、八水、六座大湖,無數支流深潭,林林總總一十八總塢、七十六大小幫派,全都被調遣聚集,千里走江的大船,穿葦越河的小舟,都在水系之間來來去去。”
“做什么?”
“打魚。”
“打……魚?”
“打魚。據所有的線人回報,那就是近十天他們主要做的事,成千上萬斤的水貨,小船運給大船,冒著雨也在停不下來,但那些幫派人的言語中又確實有一句共同認可的話,據說是跟祭祠拜廟一樣。”
“什么話?”
“說是千百年一次的湖海盛舉,共迎‘水君’登位。”
“常在水上討生活的人,總要更依托天意些。要我來說,這當然是蜃境在背后推動的事情,至于他們的目的為何,尚且不知。”張思徹道,“但他們情緒上有些急切,大約兩點緣由,一是他們大概不易承受朱鏡殿之刺的失敗,二是這幾個月來我們的巡檢一直在逼迫他們,你既然接了此案,那就也從此處切入吧。”
“您剛剛說,刺殺?”
“是的。”
“殺誰?”
“不清楚。”
“不清楚?”
“從這間屋子出去后,你有三個時辰的時間進行整備,我們會變換你的容貌,邢紫綬會給你配備一些需要的東西。在這段時間里我們會遞送消息,令那邊應當知曉你的人知曉,以做配合。”張思徹道,“然后今夜你可以休息一晚,明早寅時,你按照我們的準備離京,向北三百里后,會有一艘小船在那里等你。”
“那艘小船上會有五到七個人,你們互相都不認識,因為你們都是被青蘆幫調去幫忙的壯丁。這是件挺平常的事,水幫寄居當地,和村落都彼此相熟,漁事不忙時,你們常常接些水幫差事貼補家用。”
裴液輕輕點頭。
“按江湖規矩,青蘆幫算是雁塢下屬,雁塢底下共五支不大不小的水幫,掌一艘四十丈的大艦。明天,是他們準備階段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也就是后日,這些水幫船塢將真正開始行動。你可以如是理解:前面這些天他們在殺豬宰羊,預備貢品,到了后日,祭祀就開始了。”
裴液再次點頭。
“開始后的兩天之內,你要登上這艘大艦——這是件比較容易的事——然后你會見到雁塢塢主,記住他。再之后,在第二天的夜里,你會見到一個雁塢塢主對之誠惶誠恐的人。”張思徹道,“那就是你的目標,殺了他。”
“……我對他一無所知?”
“極少、極有限的信息。”
“他是什么境界?”
“很小的概率是謁闕。”
“我如何保證成功?每一環都可能發生意外。”
“早已在其中的人會配合你的,你不必知道他們的樣貌身份,甚至不需要感知到他們的幫助。”
“我做這件事的意義是什么?做完之后呢?”
“因為他們需要一個足夠強的出劍的人,并且為你鋪好了路。”張思徹道,“等你進去之后,你對事態的了解會比我更新更真實,每一位羽檢都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我說的話無意義。”
“……好。”
張思徹又瞧了瞧他,點頭:“那么很好,仙人臺新晉的鋒不可當的寶劍,第一刺就由我遞出了。”
裴液笑了笑。
“還有什么疑問嗎?”
“沒了。”
“好。”
屋中安靜,過了一會兒,張思徹忽然道:“我倒有個疑問。”
“嗯?”
“我前些月見許館主,閑聊了兩句,聽她說,祝高陽在外面常常冒充我的名諱。”老人轉過頭看著少年,“她說這信源來于你,是么?”
裴液沉默一下,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千真萬確。”
“好,不錯。”
張思徹表情沒什么變化。
“那,那個,還請中丞為我保密。”
“這是自然,保護證人,是仙人臺應做的事。”
裴液敬佩地一抱拳。
大約一刻之后,旁邊付在廷理好了手中案卷,請了裴液過去詳細問詢,這案子里有無數細節,細節中又有無數處可供質疑,鶴檢的結案箋可以憑習慣和喜好寫,扎扎實實的案件報告卻總是厚厚一沓,須得文書仔細整理。
而能接觸這個級別案卷的,也就只有中丞與長史二人了。
付在廷一句句問,裴液一句句答,不時長長描述一段細節。對待這樣的案子,往往需要往后許多次的整理與補充,只一次描述顯然是不夠的。
不過也足以讓它初步完成歸檔了,大約一個時辰后,付在廷終于擱下了筆,壓上自己的印。封好后又交予張思徹,分別壓了“照世仙人臺”與“仙人臺中丞張思徹”兩枚印信。
明月宮刺皇后案之卷終于合上,裴液也把自己的結案箋留在了里面。
他最后瞧了一眼,這份案卷的卷頭是鎖鱗四年三月初九·明月宮寢殿·鶴字甲一越沐舟,卷尾的落款是鎖鱗二十八年二月廿六·朱鏡殿·雁字乙上裴液,一枚新鮮的結案印壓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