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書頁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夜雨應眠,廿載一劍(下)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食仙主

  夜雨里朱鏡殿黑暗而孤冷,幾乎有些飄搖的意味,仿佛在某一刻就會忽然被黑暗吞噬。

  比起雍戟來,張夢秋的信心要深厚得多。但他還是很仔細,謹小慎微到了過分的地步。

  他甚至抬起手腕來,再次檢查了一下那枚已經烙印二十余年的扇形小印。

  李度死去至今,過了五十九天了,張夢秋記得很清楚。

  自從執掌了這份超于人世的力量之后,他們已很少有做不到的事,很少有殺不掉的人。

  這個秋冬整個神京都被晉陽堅決的手攪亂,“殺了她。”當時就有聲音道。

  于是這件事情從那時就已經在準備了。

  要在宮城里執行一次刺殺,并不是那樣水到渠成的事,上一次他們執行這種謀劃還是在二十三年前,在那之前他們甚至先利用魚嗣誠在宮中新建了一座園子。

  除此之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準備,太多的細節要確認,他們甚至尋來了二十多年來朱鏡殿并周圍所有園林溪道的修筑與變更。

  于他自己而言,就只有習練。

  他不是最近開始準備的,也不是半年前開始準備的,而是從二十年前,涇水使賀烏劍再也沒有歸來時,他就已經頂上這個位置了。

  張夢秋還記得那個身影,稱名四水修蛇,其修韌與冷冰也確實像一條蛇,八水風使之中,他銜領第一,至今是張夢秋見過最善于搏殺的宗師之一。總能感覺到他強韌的生命,仿佛可以從一切戰斗中贏下來或者活下來。

  他是當時唯一能執行“蜃刺”的人,后來他死去,張夢秋用了十三年,才學會這門技巧。

  這技巧也沒什么多余的說道,其實只是要快。

  每個登臨玄門的人都可以很快,但當不斷對這個字做出要求時,能完成的人就漸漸屈指可數,直到只剩他一個了。

  “就像你頸側的空氣中忽然生出來一根刺。”當時張夢秋以灞水使銜領第二,他們二人坐在江畔,賀烏劍在他身旁道,“當你做到這種程度,天下不就沒人比你更快了嗎。”

  “怎么可能做到那樣。”

  “只要一直練,總有一天可以做到。”賀烏劍道,“蜃境帶來了這種可能,那就可以實現。”

  現在張夢秋早已相信了,而且二十三年過去,那些對蜃境的粗陋認知都已更迭,作為本代蜃城中能夠執行“蜃刺”的人,張夢秋早已能比賀烏劍更有把握、更輕松地用出這一在當時看來不可置信的奇跡。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為了今夜刻苦修煉了整整四十天。

  只為把這一劍融入身體的記憶里。

  張夢秋不是初初修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天才,他早在許多年前就登臨鶴榜,立得足夠高、見識也足夠深,他對修行有著天下頂尖的認知。

  所以他對自己技藝的自信是一種毫無驕傲的情緒。

  因此他對今夜要做的事情有一種處理魚鮮般的冷酷。

  皇宮真的是一個很合適的地方,所有一切的玄奇都不可進入,只有蜃境能夠漫延其中。

  而蜃境握在他的手里。

  自從執掌了這份超于人世的力量之后,他們已很少有做不到的事,很少有殺不掉的人。

  二十三年前的魏輕裾,名盛位尊,不也被這一劍穿透胸口嗎?殿前劍客越沐舟號稱天下絕快,那時他又攔住了什么呢?

  晉陽將要勢大難治了。

  這樣兇暴的刺殺是個下策,更多時候他們避免采用,但必要的時候就得執行。

  當年明月宮如是,如今朱鏡殿亦如是罷了。

  張夢秋已聽見沙沙的雨了,他走過朱鏡殿的院子,腳在青石地上踩出清淺的噠噠。

  走過石桌,行徑偏殿,面無表情地朝著正殿一步步行去。他劍已拔了出來,白亮的刃,在雨水的淅瀝中濕滑透亮。

  走到殿前臺階時他頓了一下,據稱當年越沐舟就是抱劍坐在這里,據消息那位晉陽的侍衛裴液近月也是坐在這里。

  但他們隔著一層雨幕,此時他毫無所覺,張夢秋已和他擦身而過了。

  張夢秋并不在意少年是否已猜到他在等這場雨,“蜃刺”最令人難以預知的地方就是它像一根短而細的針,在空氣乍現一瞬,而后倏忽而逝。你不知道它在什么時候出現,也不知道它從何方位,而且它實在太快了。

  這一切建立在沒有人知曉蜃境的機制上。

  如果有所了解,也就大概有所提防。按照從前的表現來說,少年是足夠聰明的,也許他已猜到了。

  但張夢秋也并不太擔心。

  因為即便除開詭秘難測的特性,這一劍也還是太快了。

  沒有征兆,也沒有痕跡,快到張夢秋相信即便這少年正在和李西洲對坐笑談,自己也能當著他的面一劍切下李西洲的頭顱。

  何況他還如此托大地坐在這里。

  張夢秋沒什么表情,推開了朱鏡殿的門,拖著鋒冷的刃走了進去。

  涼風吹著帷幕,雨氣飄蕩進來,張夢秋繞過屏風,無聲踩過厚毯,來到床前,紗幔垂著,床上沒有身影。

  但張夢秋知曉現實中她就躺在那里,新構成的蜃境難以即刻錄入生靈的影子。張夢秋在床前立了有一會兒,用來調整自己的呼吸和肌腱。

  這時他忽然想到,當年賀烏劍也許同樣是在魏輕裾前佇立了許久,調整許久才把那一劍遞出蜃境。

  張夢秋是一個非常冷靜的人,他并不急躁,真氣在他體內構成回環,準備將這極快的一劍托舉出來。和賀烏劍一樣,他會先一劍刺殺榻上之人,然后掠出窗戶,在窗外如一尾魚般重新投入蜃境,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但和賀烏劍不一樣的是,他不需要帶出她的血,他只要殺死她。

  所以他不刺心臟,他切斷她的脖頸。

  四十天來,他在腦中構想了朱鏡殿無數次,也構想了這一劍無數次,闔眸輕緩呼吸的女子周圍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宛如透明,她躺在這里,就如一只引頸待戮的綿羊。

  眨眼般快不可及的一劍,在它之下是一月、半年、二十三年的準備與苦功。

  張夢秋傾身,抬劍,身體如燕子一般輕盈斜過,他的面容變得冷酷而兇漠,瞳子貓類般鎖定了床榻。

  “一定是眼先從蜃境剝出來。”賀烏劍道,“第一眼要看什么,此前就得在心里完完全全地想好,要盯咽喉,剝出來后第一眼就要鎖上去。”

  “下一瞬就是出劍,劍露面一定要比你的睫毛更快。”

  闔眼。

  張夢秋早就熟練這一切。

  近月來無數次的練習都融入進這一劍。

  這一霎他忽然略過個一閃即逝的念頭——晉陽極罕在外露面,常常戴張面具,此時應該是摘掉的,卻不知和許綽相差多少。

  這念頭像塵埃般拂過,夜雨夢寒,壬午二月的朱鏡殿亮著一支小燭,紗幔微飄,他在虛空中睜開了漠然的雙眼。

  沒有任何意外,女子的睡顏恬然安靜,那確實是一張極美麗的臉,而且莫名比許綽美麗許多,但這連余光都算不上了,他如期第一眼已鎖定了那起伏的脖頸。

  在身形顯現之前,一道快如驚鴻的劍光已從虛空中誕生。

  張夢秋做了二十年的“蜃刺使”,這是他第一次執行這一劍,整個蜃城已為他掃清了一切能掃清的阻礙,他也想象不出這一劍怎么可能失敗。

  他立在床邊,與榻上之人只隔了一道薄簾,榻上人今日睡得很靠外,距他不過兩尺。

  這距離甚至不及劍身長。

  他甚至沒有攜帶劍鞘。

  劍遞出一尺三寸,那是一個瞬間。

  張夢秋整副身體仿佛被尖針驟然穿透。

  他無法形容這一霎的感覺,好像麒麟本尊在這座宮城中蘇醒,金眸死死盯住了他。每一塊肌肉都失去了動作,心臟和肺腑被同時攥死成一團,即便在離死亡最近的時候,他也不曾感受過這種恐懼爆炸的壓力。

  然后他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刺出一尺三寸的長劍停在空中,再也落不下去了。一截虎紋沉黃的劍身出現在視野里,它逆著自己的劍勢由下而上,架住了這一劍,然后……貫穿了自己的咽喉。

  但下一刻它從自己的頸側切出,火焰把劍上的血液濯洗干凈,然后此劍橫在自己斷裂的咽喉下方和女子的臉之間,即便在死亡的前夕,張夢秋也沒看懂這個動作。

  “啪嗒,啪嗒。”

  兩滴滲出的血從空中滴落在劍上,劍身下,女子微微蹙了蹙黛眉,不知正在做什么樣的夢。

  也只來得滴落兩滴了,張夢秋的身體從蜃境出來,生機和氣力已飛速流逝,被一只青筋分明的手臂拎到了榻外。

  張夢秋這才看見來人,朱玉的劍刃后,一雙冰冷的、暴怒的、又絕然安靜的黑眸看著他,他冷怒得近乎漠然,仿佛把過去四十天里的厭惡盡數從眼神傾瀉,但踩死這只老鼠時的行為又那樣井然有序,先壓死那煩人的吱吱聲,才開始行刑。

  張夢秋咽頸熾痛而冰冷,他張著嘴,確實絲毫聲音都無法發出了……這種奇怪的感想只在一瞬間產生,其實少年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就揮手一劍斬下了他的頭顱。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