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是禽獸。一頭老虎,一條狗,兩只鳥。
老虎生著九條尾巴,虎臉像人臉。
狗是灰黑,有馬一樣的鬃毛和尾巴,頭上長著兩支彎角。
兩只鳥長得很不一樣,大些的遍身朱紅,形態像孔雀或雉,長尾長羽,奇異好看;小些的形態類烏,通體青色,體型修美,赤首黑目,頗有神性。
它們共同圍攏在這張頗長的長案前,彼此之間都間隔著距離,只都把一雙雙形態各異的眼睛望向了裴液。
而裴液距離它們更遠些,他坐在地上,頗有接受審視之感,他猶豫了一下,抻著脖子望了望——那桌面上也沒有菜肴,自己應該不是打擾了它們用餐。
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還是有手有腳的樣子,衣服都沒變,依然好端端的是個人。也就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和它們之間似乎隔膜了一層,仿佛不在同一個世界——它們要更高、更夢幻,自己則更低、更真實。
老虎忽然開口,驚了裴液一下:“如我所斷,西庭心經仙人臺連通‘真天’之后,你難以再進入它了。”
裴液朝它看去,那修長的九尾如云如絮,在它身周飄蕩環繞,軀干比之尋常山虎高大得多、也矯健得多,偏于人的五官并不詭異,而是令其大大祛除了獸蠻之感,反有神性,一雙白色虎瞳深沉如井。
這張宴桌未必有什么座次,但一來它體型實在最大,并有威嚴沉靜之氣質,二來它也確實隱隱坐在中間,而此時它一開口,裴液就辨認出了這口吻——正是今晨桌上晤面一刻的仙人臺主,李緘。
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他沒有回答李緘的問題,而是下意識先向其他幾只禽獸掃去,但另外三只只是安靜地看著,朱紅的鳥低頭用喙理了理頸羽。
裴液回過頭,確認道:“您是……李緘臺主?”
在出口前他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在這里說出這個身份,但考慮到李緘自己也沒有遮掩口吻,他就沒多此一舉。
但下一刻他發現這四個字自己并沒有說出口——或者說他覺得自己說出口了,但耳朵并沒有聽到。他怔然看去,是那只長角的狗輕輕抬起了一根尖銳的指爪,仿佛按下了那四個字。
裴液沒想過能在一條狗的臉上看出慈祥的感覺,但確實如此,它的嗓音和李緘之間的差別就如犬與虎的差別,帶著些笑意:“不要打擾王母的夢境。”
打擾?現實的語詞會“打擾”到這里嗎?
裴液微怔間,虎獸道:“我名陸吾,司昆侖、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
陸吾低頭舐了舐爪背,威聲道:“說說你在西庭心中的所見吧。”
裴液盤了盤腿,就在地上坐著:“我從參星殿走出來,抬起頭,就見星星離我很近,星空好像把我包裹起來……參星殿朝它而去,我想追過去……但動不了。”
陸吾道:“你所見的星空,與你在人間所見一樣嗎?”
這問題真是問到關鍵,裴液懷疑它也經歷過這種事情,不然何以知曉這條感受。
“一樣,但也不一樣。”裴液怔了會兒,道,“星星的排布似乎是一樣的,沒有多也沒有少,但……它們之間似乎連著線……我看見的就不是星星的樣子,而是線組成的圖案……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
“嗯,那就是我所謂‘真天’,是權柄之間本質的聯系。”陸吾垂視著他,“天子即位,祭天封禪,你欲重入參星殿,也是此理,須得通過參星殿勾連‘真天’,于其上留下你的名姓。”
“要怎么做?”
“很簡單,如你第一次帶著螭火進入西庭心時一樣,再次進入參星殿,于神殿玉臺上烙下你的火印。”
“但我現在進不去,”裴液頓了一下,“實際上,我現在連西庭心都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來到這里,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他仰頭望著陸吾。
“直面‘真天’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陸吾看著他,“不過你應該是可以做到的。”
“嗯?”裴液茫然。
“你身負鶉首,又有朱問所傳的‘心簡’,足以持有自我。”陸吾道,“你感到無能為力,只是因為你確實不曾直接接觸過天地。”
“什么是‘直接接觸天地’?”
“天樓。每一個天樓,都懂得和天地之力共生共存。”陸吾看著他,“你沒有這種經驗,卻直面了四分之一的真天,有所不適是正常的。”
“那,我要如何做?”
“緊守心神。即便西庭心已成一片風雪星夜,‘英招’也會帶你重新尋到參星之殿。”
“……”裴液怔了一下,陸吾抬爪向西一指,“去吧,我既然開啟西庭,不會令你丟失星守之位。但此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
裴液朝它所指方向望去,竟見一只新的獸類伏在那里。
剛剛裴液沒見到它,不知是什么時候出現,而這張宴桌上還有三個空置的座位,那只獸類卻也沒有過來落座。它甚至沒怎么朝這邊看來,只安靜地在那里等著。
倒是其他幾只禽獸都朝它看去。
所謂“天樓直接接觸天地”,那是否意味著,這只獸類皮囊之下,也是一位天樓境界的修者呢?
裴液猜測著朝它走去,來到旁邊后抱拳一禮,而英招已立了起來。
這只獸類身上沒太多威嚴,但是模樣實在神俊,其軀干比陸吾更為矯健,但不是貓類的形體,而更似矯健的駿馬,它毛皮上生著漂亮的紋路,身體兩側生有一副修長而漂亮的鳥翼,其五官也頗人性化,但沒什么突出的表情。
它沒有說話,徑自往西邊走去,然后夢境竟然也就隨著它的步子延伸。裴液回頭望了一眼,桌上四只禽獸目送著他,青色的鳥朝他發出兩聲悅耳的鳴叫。
他轉過身,跟在了英招后面。
很快天光變得昏暗,成粒的風雪打在了臉上,裴液再次開始感到那種窒息感,心極速地跳了起來,但下一刻那種壓迫被攔住了,他心跳重新安穩了下來。
抬頭看去,英招展開左翼遮住了他,但沒有回頭,依然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風雪遮蔽了他們身后,西庭舊國重新展開在他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