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綽在水盅洗了洗筆,把這篇密密麻麻的小字輕輕提起來抖了抖,待墨跡晾干之后,對折兩下,收入了信封之中。
“走吧,我遞去國報那邊,你自己回宮。”
裴液手肘還拄在桌子上,托著臉呆呆看著,這篇稿子形成的過程里他所起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捧哏,二是扮角兒。
捧哏就是捧哏,女子書寫中喃喃自語,多是問句,有的是對劇情走向發問,有的是對人物反應發問,還有的是對自己記憶發問……總之這些問句大多都自帶答案,裴液聽到就輕聲“嗯”、“對”、“是”,續上她思維上的細微裂縫。
扮角兒也就是扮角兒,許綽有時候也會暫時脫離出來,看著他認真問些問題,例如“你覺得李堯在想正事的時候,是不是注意不到白璧在想什么?”這時候就跟唱戲一樣,裴液就扮成李堯想一想,然后誠實地點點頭。
她也會嘗試和他模擬一些對話,不過她問“居士一表人才,身當壯年,姿若龍騰,是因何種苦痛呢”的時候,裴液茫然想了想說“身上傷就挺痛的”,她就收回目光去了,只留下一句:“你境界也就在‘苦苦’里了。”
裴液很想冷笑一句:“真刀真槍打的又不是你,看戲的當然不痛。”但終究沒敢,就只托臉看她寫了。
這時候他皺著眉看著這信封:“你這就寫完啦?”
“嗯。”
“……今晚交了,就直接刊行了嗎?不再修一修?”
“今日都十七了,今天再不交,國報那邊哪還來得及。”許綽站起身,收拾好行頭,“你想說什么?——你覺得我寫得不好么?”
不是不好,是挺好的,和他以前從國報上看見的一樣好。
所以裴液這時候有些像個受了欺騙的孩子,悶悶道:“我覺得……你怎么寫的這么快啊,不得好幾天才能寫完嗎。”
至今《秋千索》一共發過三篇,十月和臘月之篇裴液都是直接從國報上看到,子月一篇他參與了創作,卻是隔著“牽心知意”,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和她聊完,確定了故事走向,然后女子自己會花上好幾天——至少五到十天吧,認真把這篇稿子寫完交付。
直到今天看著她寫得比他抄十遍《三國志》還快,這個真知才搖搖欲墜。
“我以前小時候還覺得,你一個月,很用功,才能寫成一篇,我等得可焦急了。”
“誰說我一個月才寫一篇?”許綽莫名其妙,“創作是一氣呵成的事,我只是一個月發一篇罷了。”
“……”裴液生氣地看著她。
許綽系好兜帽,回頭看他依然坐著,笑:“行啦,你真幼稚。我只是寫字快,又不是給我十個時辰我就能寫完十篇……沒有年后你在皇宮里查得的事情,我也寫不出這一篇啊。”
這話稍微入耳些,不然裴液實在有種一腔全力的、積蓄一月的熱情投注給她,卻被她打個哈欠的工夫就打發了,而自己竟然還挺滿足的挫敗感。
兩人上了車馬,許綽將他送回了宮門前,裴液目送青色馬車消失在視野里,轉身再次步入了宮中。
冷肅的冬夜里,月暉蒙在黯淡的紅墻上,巷道間空無一人。但裴液倒并不覺得壓抑冷清了,仿佛痛快地呼吸之后又可狀態完好地潛入水下。裴液回到朱鏡殿,稀疏的燭火頗有一種安靜之感。
李先芳迎上前來,盡管裴液不大自在地擺手,還是幫他脫下沾了風塵的外罩,備好了晚點、熱水和干凈的衣服;郭侑一言不發地坐在偏殿檐下,他面上的癡怔之感越來越淡了,也許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復心智。
屈忻坐在他床上等他。
裴液擦著濕發,干干凈凈地走進來,腳步“咔”地頓住,沉默地看見這個攤開了一排針刀、戴好了手衣,安靜等著他的少女。
“已先洗干凈了,那方便很多。”她冷淡而滿意。
“……我現在身上沒什么太重的傷,今夜我還有些事,明天再治吧。”這少女雖是救命的神醫,令他頗有寄放生命的安全感,但有時候又總有些寒意,把渾身毛皮筋骨全拆解暴露出來,令裴液有種她能隨意替換拼裝自己的感覺。
“不行,明天就要愈合了。”
“?”裴液皺眉看著他,“明天就愈合,那我今天還治什么?”
“我是說……外皮就要愈合了。里面筋骨不在恰當的位置,還是需要我給你整理的。”屈忻看著他,想了想,開始輕輕搖晃垂落的小腿。
“你別扮可愛了,有點兒詭異。”
“哦。”屈忻停下來,摘掉了手衣,收斂了針具,“那明天見。”
“李蠶南的毒怎么樣了?”
“穩定了,我再觀察七天,便無大礙。”屈忻挎好醫箱,瞧了瞧他,“你氣色竟真還不錯——魚嗣誠那樣弱嗎?”
“不是,主要有些奇遇,恢復得七七八八了。”裴液道,“勞你治完李蠶南就來等我,可惜我今晨走得早,沒給你報平安,費你擔心了。”
“哦,我倒沒覺得你是傻子,快死了還出去約會。”
屈忻顯然對另一件事一下子在意起來:“你說奇遇,是什么奇遇,竟能片刻叫你從重傷恢復到這樣嗎?”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后伸出手捏了捏他肩膊的肉。
想了一會兒,又道:“你能把衣服脫了嗎?”
“……你要好奇,明天讓你開刀。”裴液輕嘆一聲,拿劍鞘撥著她轉過了身,把這戀戀不舍的少女往殿門推去,“送客。”
等到殿里徹底安靜下來,月亮之后的夜幕已經全黑了。
裴液赤足盤腿坐在榻上,面前一盞燈火,膝上放著一柄劍和一只貓。
就今晨的談話而言,他不需要為此做任何準備,只要等待這個時刻到來,但裴液還是提前兩刻鐘坐在了這里,靜心凝緒,把身心狀態都調整到了最好,先一步沉入了心神境中。
他在紫竹林中睜開眼,踏入西庭心的風雪之境中。
離亥時還有一段時間,這里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即將變化的預兆。
西庭神國依然遮覆在無盡的風雪之下,古老的、下了幾千年雪的廢國,裴液來到國之正中的神山之下,一條干凈的石階從他腳下延伸上去,在幕布般的風雪中清晰而干凈,這是他第一次帶著螭火來到這里時,這座神山迎接他的道路。
裴液迎著風雪登山,高渺荒遠的天峰上,他的神殿依然是唯一的那束孤火,他走進來后,風雪就被遮蔽在外了,螭火們歡快地縈繞著他。
與當時茫然的初見不同,在許多個夜里,裴液已來過這里許多次了。
在殿前火臺中浣了浣手,裴液把目光投向這座神殿東面的風雪,白茫茫如一張大幕。
從山下望時,他知道那里有另一座被風雪封鎖的神殿,與他這座以黑石與火砌成的不同,那座顏色更淺,少些威嚴,但更有夢幻般的仙意。
從前他試過擎著一束螭火,破開風雪向那邊走去,然而一離了神殿,這座神國就沒有那么友好,風刀霜劍,他硬撐著走了不知多久,才能立在山崖上,遙遙隱約地望去一眼,想要接近乃至進入,乃是不可能之事了。
這座神殿是有螭火相迎他才能夠進入,那座又會是什么呢?
如今裴液盤坐在參星殿的石臺前,暫時摒開這個想法,抬頭望向寂寂而深邃的殿頂。
然后他莫名發了會兒癡,終于醒神時才發現似乎過了好一會兒了,下意識道:“小貓,現在什么時辰了。”
然而沒有回應,裴液怔了一下,才發現周圍似乎安靜得過分,連殿外的風雪聲也聽不到了,火焰在身周無聲地燃燒著,然后下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失去和外界的聯系了。
某種遼闊的龐然和這座神山接連,在無意識中,以其本身的無形龐然碾過了其他所有的聯系,裴液自己的身與意如同滄海中的小舟,這一刻完全失去了錨和方向,在發現到這一點的時候,裴液才意識亥時已經到了。
原來竟是這樣安靜。
他開始感到一種遼遠的呼喚,那字句未必是“裴液”,但確實呼喚的是自己,他朝著殿外走去,然后在檐下立住,仰起頭來,感覺自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神國沒有發生變化,樓闕依然荒蕪,風雪依然如同世界的幕布;神山和宮殿也沒有發生變化,依然古寂晦暗,高處的那幾座依然看不真切。
變化的是天。
裴液絕對難以形容這種超出人的認知的、無比矛盾的感受,遼闊的、無垠的青冥高天,在任何時候遙望,都給人心胸開闊、遙遠、終生難以窮盡的感覺,但此時裴液卻難以遏制地感受到了一種有限、甚至是逼仄。
然后裴液意識到,那是相對于它所容納的東西而言的。
雪還在下,但陰云消失了,展露的是一片清遠的夜空,冷星清晰地懸掛在幕布上,裴液從沒見過這樣的天空,他感到自己的視野容納不下它,正如它容納不下那更深處的東西一樣。它好像沒什么變化,但又仿佛摘下了面向人間的面紗,變得……仿佛觸手可及。
如果星空來到面前,人會是什么感受?
裴液感到一種遼闊的窒息。
人和星空之間,一定需要隔著些什么的,你不能這樣直面它……裴液這時感到心跳不是停止,而是快得像是密集鼓點,以致令他幾乎忽略,然后他意識到,不是他要直面星空,是西庭心與之建立了聯系……自己作為寄存于西庭的意志,不得不面臨這浩渺的吞沒,而他甚至依然看不清它。
正如李緘所說:“對世界來說這是一件命運轉折的大事,但它并不理所當然地和你有關。”
星空亙古永存,西庭心不會損壞,螭火也不會熄滅,它們連成一線,但自己的意志會真的淹沒在這龐大中。
首先降臨的是本身就盤繞在神京的意志,大約是當世最強大的仙狩,瑞獸麒麟,睜開了金色的眼,從空間上來說,這件事情就發生在它的爪中,但從其他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維度來說,它距離這件事太過遙遠,所以它只平靜地注視,觀測了這件事情的全程。
然后,從道家祖庭、本宗玉皇山之上投過來一道眼神,受兩天前一封書信的邀請,這道眼神在此時停在了神京北門,朝向了北方,攔阻了一些危險的試探。
戲君仔細地看完了西庭啟用的全程,低頭在本子的某一條目上劃了個對鉤,然后把另外三個投進了腳旁的火盆里,那是一些做了謀劃、但還沒來得及施行或收尾的本子。在少隴之事莫名失敗后他想了很多事情,有了很多新的猜測,現在他一方面覺得李緘確實是個過于果斷的難纏之人,又一方面覺得驗證了自己的猜測,稍微輕松了些。
此外,天山群玉閣里的幾道身影已經圍坐了幾個日夜,依然還沒有停下討論;南方一些更早把握到仙權之事的地方,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同樣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們有些大約知道發生了什么,有些則暫時沒有頭緒。
于世上有些人而言,像是漆黑的夜里,只有不同方位傳來火石磨打的聲音,今夜蓬地一聲,亮起了一束火苗,那實在有些顯眼了,于是夜里安靜了一下,誰都沒有動。
但無論如何,這些都距離人間太遙遠了,人間往往也感知不到他們的存在。
對真實的人間而言,這是平常的一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神京,朱鏡殿。
視野里的漆黑越來越多,裴液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擠壓、被擠出這里,參星殿也離他越來越遠,他大概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借由螭火,是和參星殿建立了勾連的,但當真正的天地和西庭心勾連之后,它們兩者之間的聯系更堅固、更永存、更龐大,于是他和參星殿之間的聯系就被牽扯得搖搖欲斷。
因為一個人的意志實在太微弱渺小了。換句話說,現在他需要承接的不是參星殿,而是參星殿背后無垠的星空,但他發現自己已完全做不到。
他盯著似乎越來越遠的殿門,極度地想要向前邁步,腿腳卻完全失去了知覺,漆黑漸漸蒙蔽了他的整個視野。
當全副意識什么也感知不到——既不能回到外界盤坐的身體,也看不見西庭心內的一切之后,一點青翠的玉光浮現在了漆黑之中。
是枚向前飄蕩的、一指長的羽毛,牽引著裴液向著某個不知名的方向飛去,既不向上接近無垠的星空,也不向下沉入西庭的舊國,實際上裴液覺得自己同時離它們兩個越來越遠,直到光芒從青羽上綻開,“夜來魂夢與君同”七個小字逸散為撲捉不定的流光。
繼而這光芒漸漸鋪開,一片簡直靜謐的、從未見過的場景出現在視野里。
是云嗎?是鳥?天空?
裴液想了一會兒,確認了自己是在躺著,于是他挺腰坐了起來,發呆。
然后他發現自己是在一張宴桌前,但是沒有座位,桌上不止有自己,還有幾頭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