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扯蛋!”
屈勇在許開國眼里是不夠分量的,所以那句玩笑‘嘡’就給懟了回去,而許開國一臉嚴肅的站在院落中問道:“你們旅長怎么回事?”
屈勇喘了一口粗氣:“我大哥想參戰,無論是去太原前線還是金陵前線都行,站在軍(委)會議上慷慨陳詞‘咔咔’嘮了十來分鐘,又是家國天下、又是日寇不除何以安身立命……”
許開國沒覺著哪不對勁兒,問道:“這不整挺好么?”
“好啥啊?”
“一屋子首長,聽見這句話全都搖晃腦袋了,老師長還給我大哥一頓訓,說什么異想天開。”
“打那兒,整個會議上我大哥一句話也不說了,散會之后腦袋也耷拉啦,精神頭兒也沒了,看誰都狠呆呆的。”
天就是這么黑的,許開國回頭看著屋里的方向,望著打在炕沿邊上的那雙腳,慢慢愣住了。
他就想不明白,國府的金陵被鬼子打了,這許朝陽哪來這么大脾氣……
可這個想不明白,連一個禮拜都沒挺住,就變成了整個217的集體沉默,而在足足13天之后,變成了整個延安的集體沉默和全國爆發式的痛罵,那聲音像是能報紙上的文字中透露出來,透著一股子能給嗓子喊出血的——聲嘶力竭。
這十幾天,被‘預約’了槍斃的許開國始終沒等來自己的行刑期,每天天不亮就看著許朝陽低著頭出去開會,天色擦黑兒了才回來。
回來以后整個人就像是個木頭樁子似的,往炕上一扔,一句話沒有。
而他,這十幾天則徹底給許朝陽寫的所有東西都看完了,在沒有任何講解的情況下,每天聽著屈勇帶回來的戰報。
“鬼子在金陵動用坦克了,就是在SH街頭用過的那種!”
“金陵的城墻讓鬼子炸塌了……”
“金陵……太慘了!”
關于上層的布置和安排,屈勇一句都沒說,他只說了我黨在隱蔽戰線送回來的消息。
那是一場只能讓人怒目圓睜,卻連張開嘴呼喊的力氣都沒有的——屠殺。
許開國好像知道了許朝陽狀態的來源,那一天,他和許朝陽倆人一個在屋里炕上躺著,一個在屋外門口坐著,房門就這么敞著,連爐子都不點,任由寒風順著身體灌進去,可這都無法冷靜。
那是人啊!
活生生的人啊!
憑啥說殺就殺,憑啥一殺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許開國感覺自己好像要炸了,真覺著自己要炸開了,如果不在寒風里降降溫,他都容易撐不住。
從那一天開始,所有教材大綱里的東西許開國都不再看了,他擎不住腦子里的重負,只有戰場上的鮮血,那從敵人身上迸濺出來的一蓬蓬血霧,才是最好的降壓藥。
沉默中,許朝陽的會是越來越多,幾乎每一天都在早出晚歸;
什么‘金陵大戰總結會’、‘戰防會’、‘抗日根據地針對性策略會’、‘發展方針會’,幾乎就沒有間斷的時候。
這期間,許開國不是沒想過離開,可他的魂兒就像是被吊住了一樣,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這普天之下還能抗日的也就這么些地方了,離開了延安,他還能去哪?
聽說國府已經將國都搬到了重慶,這就說明已經不能回四川打游擊了;可要是不離開延安,他們也不給自己兵啊!
思緒混亂中,許開國隨手在炕桌上再次掀開了那個信紙縫起來的本子,這時候,他翻向了第二頁……
祭母文:
嗚呼吾母,遽然而死!
頭一句話就像是讓許開國遭受了晴天霹靂,這哪是祭奠母親,這就是祭奠整個國家!
或許是感同身受,或許是被金陵之慘所觸動,曾經看不上的詩詞,這一刻在腦海中竟然形成了強烈的共鳴……
壽五十三,生有七子;
七子余三,即東民覃;
其他不育,二女二男;
育吾兄弟,艱辛備歷;
摧折作磨,因此遭疾;
中間萬萬,皆傷心史;
不忍卒書,待徐溫吐;
今則欲言,只有兩端;
一則盛德,一則恨偏……
一則盛德,一則恨偏……
這哪說的是老媽跟孩子,這不就是說的……
許開國慢慢將這個本子合上了,這回沒撇,整個人像是了失去母親的孩子,眼看著兄弟姐妹被外人欺負。
他身上那個情緒在不斷的激蕩,胸口在不停起伏中,逐漸將這口氣……咽了下去。
不然,又能如何?
沁園春長沙。
當再次翻開,許開國又看到了另外一首詩。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州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紅臂透,百舸爭流;
這是詩詞?
這不是那個曾經的民國么?
那遍地軍閥的民國,那個曾經在自己生命里流淌而過的民國,那個百姓饑腸轆轆,當權者燈紅酒綠的民國么?
誰也不知道許開國當時是怎么想的,反正這些詩詞都已經變成了整個世界!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這是誰寫的?
誰有這么大的氣魄?
許開國這急需出口的情緒,像是找到了消防通道中的綠色指示燈,奔著指示方向就不由自主的沖了過去。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完了,看到這兒,許開國眼里那個習武十年,準備縱橫天下的自己沒了,徹底沒了,最近這些日子蔫頭耷拉腦的許朝陽也沒了,他就沒這氣魄,可這到底是誰啊!
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許開國眨眼之間就合上了這個信紙本,隨后在錯愕間,極為尊重的一頁一頁的翻找,直到最后一頁,看見了許朝陽那兩筆和《教材大綱》上一模一樣的狗爬字寫著怹的名字時……
許開國突然抬起了頭。
這一刻,許開國那發愣的雙眼,定格了一般的動作與正午時分空氣中順著光線飄蕩的灰塵完全隔離,像是處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世界內有時間和空間的流轉,而另一個世界,沒有。
下一秒,許開國直接從炕上蹦了下來,又回到《教案大綱》旁,開始一本本翻找,直到找到了‘戰略思想’的那一篇,而這一篇的名字,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了,叫——《論持久戰》!
“我錯了。”
這毫無來由的一句話在又一次瞧見了那個名字之后脫口而出!
緊接著許開國在一個轉身間,竟然看見外面明明是中午的天色變了,變成了紅霞滿天的黃昏。
他邁步向院門口走了過去,直到此時此刻,許和尚依然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他真不知道。
“哥,哥,你好幾天沒和我說話了,你說兩句吧?”
“哥,這么下去再給你憋壞了……要不咱哥倆摔一跤兒啊?”
“好歹活動活動唄,我不還手兒還不行么?”
許開國的腦袋直接撞在了說話人的胸口,屈勇納悶的問了一句:“你魂兒丟了?我這緊著躲你都躲不開,故意的啊?”
“哎!我跟你說話呢!”
“你上哪啊!”
“哥,這小子當著我面兒要跑,你管不管啊?”
許朝陽、許開國,倆個丟了魂的人,一個繼續一腦袋扎在炕上對整個世界不聞不問,一個漫無目的的走出了院落,對屈勇的問話一句不答。
“拐子!”
沈拐子過來了,屈勇沒好氣兒的揮手道:“去,領倆人跟著許和尚。”
“哎。”
“跟緊點,別讓他惹事啊!”
天又黑了。
許開國順著黑漆漆的道路,不由自主的走向了楊家嶺,那兒,還有一束燈光亮著。
他腦子里只有那兩首詩,詩中有孩子對母親的思念,有孩子成年之后再被江風吹起發絲后的那句‘揮斥方遒’。
他走向了楊家嶺的窯洞,直至耳旁聽見個聲音才逐漸清醒:“我不同意!”
“我知道同志們抗日情緒高漲,想要為金陵的老百姓報仇,可抗日的事,不能急”
“要是我們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了,怎么控制戰爭結果的走向?”
“如果我們任由一群頭腦發熱的戰士們沖上戰場,那還要這么多指揮官干什么?還要這么多政工人員對戰士做思想教育干什么?”
“戰事不可輕開,眼下的形勢是要用盡一切力量去消耗敵人,不是消耗我們自己!”
院落內,李劍武站起來,邁步走向了門口。
而此刻,于門口站著的許開國,再也沒有了曾經的輕慢,只是抬起頭說了一聲:“我錯了。”
他那張臉,那張充滿情緒有千言萬語的臉,被映在月光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