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張志勇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不能吧,春奶奶剛死了,她沒在家?”
好像在應驗他的說辭一樣,話才落,十字路口就噼里啪啦傳來了鞭炮聲。
伴隨的還有一眾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這顯然是兒孫輩在哭孝。
按照上灣村本地風俗,人落氣的當會,死者家門口要立馬放一掛鞭炮。
然后還得去馬皇廟里放一掛炮,燒一沓紙,插三根香。
老人說這是通知地府打開廟門,送死者靈魂下去,要不然魂魄飄在人間容易變成孤魂野鬼。
至于子女哭孝,除了悲痛外,也是一種必須要走的儀式,要不然犯忌諱,村里人不敢來幫忙。
陳李兩家關系破裂,村里人幾乎都不知道,在這點上,兩家人出奇地默契,沒在外宣揚。
或者說,兩家家主李建國和陳高遠都是有見識、有涵養的人,格局同婦道人家不一樣,碰著了還是會打招呼的。
所以才有張志勇這么熱心為兄弟張羅的戲碼。
老李家位于十字路口,同河壩隔著七八丘水田,李恒一路跑到家時,渾身都濕透了。
堂屋門大開,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藥材味,李建國正蹲在土制的瓦罐跟前熬中藥。看他鼓著腮幫子賣力吹竹火筒,應該是剛生火不久。
李恒瞅著親爹一身灰不溜秋的中山裝,衣領處打了補丁,臉上、額頭上抹有鍋灰,頓時有些心疼:
“爸,熬藥呢。”
李建國用袖子抹抹額頭,半扭過身子,慈祥的臉上帶著期待之色:“回來了,今天收成怎么樣?”
“那還用問么,我出門起碼5斤打底嘍。”
李恒得意地把竹簍遞過去,里面盡是些小魚小蝦、泥鰍和石爬子。
中間還夾雜有十數只去了鉗子的河蟹。
粗粗一掃,目側不下五斤半。
雖然不會伺弄莊稼,干苦力也經常偷奸耍滑,可要說到抓泥鰍摸魚、上山撈野兔子打野雞,這些偏門玩意兒,李恒那是天賦滿滿,無師自通。十字路口二十多戶人家,他自認第二,沒人敢出來爭第一。
李恒環顧一圈,問:“老媽她老人家呢?”
李建國不怕葷腥,伸手在竹簍里掏了掏,“在后面喂豬。”
豎起耳朵聽,察覺到后院有悶悶地豬叫聲傳來,李恒立即把手里的茶花遞過去。
望著鮮紅浪漫的茶花,李建國一臉驚詫,稍后幽默說:
“今天什么日子?這于理不合。”
李恒使眼色:“別急,這不是送你的,你拿去送給老媽。
過去你不是經常送花給她嗎,好些年沒看你送了。”
李建國對著茶花愣神,片刻過后,他笑呵呵地接過茶花,轉身去了后院。
今天的風把浪漫送回了二十年前他們相遇的那段日子。
沒過多久,田潤娥出來了,只見她找了個空瓶子,裝滿水,把茶花一朵一朵插了進去。
李恒見狀伏在桌子上,用文藝范打趣:“老媽,你不能把愛全部困在花瓶里。”
田曉娥下意識問:“那怎么辦?”
李恒比劃比劃說:“等花瓣枯萎了,你把它們烘干做成香囊回送給老爸,這叫跟著心上人如影隨行。”
田曉娥面色有些罩不住,低聲笑罵:“油嘴滑舌!”
接著她暗暗嘆口氣,難怪從小乖巧懂事的陳子矜被滿崽給禍害了,這張嘴真是…
一旁的張志勇驚呆了!心頭飄過一片臥槽臥槽,還能這樣?
濕衣服貼身,橫豎不得勁,李恒趕時間洗了個澡。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不得不感慨一句:老媽的基因真是強啊!
這要是擱他去拍電影,就沒撈什子高倉健什么事了。
電影追捕他也看過,還反復看過好幾次,稀松平常得緊,不知道對方為什么這年頭在國內那么受歡迎?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硬漢柔情,物以稀為貴?
皮相滿意,17歲長到178在南方也不算矮了,就是營養不足,那磕磣的幾根排骨,讓他瘆得慌。
小魚小蝦不用處理,可以直接下鍋;泥鰍需要靜養幾天把泥巴沙子吐出來。
而大一點的石爬子和鯽魚鯉魚之類的,得用竹簽挑干凈內臟。
至于后世能賣個好價錢的河蟹,嗨!這玩意兒這年頭太多了些,都是拿來做肥料的。除非特別口饞才會去吃上幾只。
五斤半魚蝦看著雖多,但在李恒、李建國、田潤娥和張志勇的麻利手腳下,還是肉眼可見的見底了。
就在四人一邊聊磕,一邊處理雜魚時,馬路對面直直過來一中年男人,陳高遠。
披麻戴孝的陳高遠進門就給李建國和田潤娥夫妻倆跪下了,說家母過了,請兩口子幫忙。
下跪是本地習俗,但凡哪家有人過世的話,孝子就會頭披白布,挨家挨戶請人幫忙。
上灣村大約有3000口人,拋開陳家開掛的一家子,李建國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見過世面,辦事有章法。
由于這個原因,這些年村里每逢紅白喜事,大伙都習慣性第一個登門喊他,讓他去做“都管”。
都管,顧名思義,就是一切都要管的意思。
紅白喜事花多少錢,喊哪些鄰居來幫忙,安排哪個鄰居做什么事,流水席幾個碗,上哪些菜,包括各種采買和喊道師進場,全是都管替主家操辦。
這種活一般人做不來。
而李建國口才出眾、能力強、人脈廣,處事公道,老少爺們都比較信服他,是“都管”不二人選。
甚至好多人開玩笑說,李建國被開除的好哇,自打老村長去世后,村里就少這么一個能擔大事的人兒了。
李建國趕忙丟掉手里的石爬子,雙手扶起陳高遠,安慰道:“高遠,請節哀!我換身衣服就過來。”
陳高遠順勢起身,對田潤娥說:“嫂子,你手藝好,等會的晚餐就麻煩你幫著張羅了。”
主家有老人過了,孝子賢孫有一大堆事等著忙活,端茶做飯一般都是鄰里幫閑。
自打陳高遠媳婦拒絕了兩家結為姻親后,兩家雖然只隔一條馬路,但她有半年沒去過陳家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陳李兩家媳婦如今正黑面呢。
想著要踏足陳家,田潤娥內里十分別扭,心頭有一萬個不愿意。
可死者為大,何況有身份有名望的陳高遠都親自登門開口了,又不好拒絕,不然傳出去她會落一個“小肚雞腸”的名聲。
權衡一番,田潤娥最終還是答應了,溫溫地說:“好,我去拿掛鞭炮。”
老思想作怪,登門去死者家,必須得放一掛鞭炮,這叫看活。算是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
不過鞭炮可大可小,也可以十多二十人一起進門,這沒人計較。不講究,橫豎費不了幾個錢。
等李建國和田潤娥離開堂屋,陳高遠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李恒身上。
對這個把自己大女兒哄上床的男娃,他沒有像家里女人那般反應激烈,但心情也相當復雜。
東窗事發后,他曾找機會偷偷問過大女兒:“子衿,你和李恒是怎么一回事?”
當時陳子矜臉紅紅地低個頭,替李恒求情:“爸,我是自愿的,你不要怪他。”
一句自愿的,讓陳高遠強行壓下了家里的各種反對聲音,沒有把這事鬧大,沒鬧到明面上來。
甚至于每次他回老家時,還會主動給李建國散根煙,聊幾句。
這也是鄰里不知道陳李兩家媳婦暗中鬧掰的原因所在。
往事在心中浮現,陳高遠問李恒:“什么時候去學校?”
李恒回答:“十二開學。”
今天是大年初五,離開學還有個把禮拜。
聞言,陳高遠默默拍了拍李恒肩膀,說句“努力學習,考個好大學”就走了。
可能是剛見著了李恒有感而發,回到家的陳高遠找到媳婦,再次用商量的口氣說:
“阿嵐,要不讓子衿回來?送她奶最后一程。”
鐘嵐聽到這話,頓時炸毛,平和的臉上瞬間擠滿了怒氣:
“陳高遠你想干什么?讓女兒這個樣子回來,我就一頭撞死給你看!”
經歷過許多磨難的陳高遠心態很穩,并沒有跟媳婦置氣,只是嘆口氣道:“我就怕子衿以后會怪咱們。”
鐘嵐拉個臉,冷冷對著他。
見狀,陳高遠徹底放棄了讓大女兒回來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