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樂園的室外餐廳。
說得好聽,但也就是一個占地面積很小的固定攤位,外面擺上了幾把大型遮陽傘和與其連在一起的塑料桌椅,提供包括并不限于冷飲、炸物一類的餐飲。
路明非和柳淼淼相對而坐,點了不少東西,可女孩卻只是戳著面前的冰激凌,任憑它在高溫中融化,好久才送入口中一次。
原因無他,精神上的亢奮終于掩蓋不住身體上的疲憊了。
女孩子就是這么神奇的生物,她們有時候連瓶蓋都擰不開,可是氣急了卻能發揮出把人天靈蓋都擰下來的力道;在體育課上連四百米一圈的操場都如同天塹,可在逛街的時候就好像被T-800頂替了一樣,突出一個永不疲憊;
柳淼淼之前的表現完美證明了這一點,但當激昂的曲調被畫上了休止符,興致盎然的樂手也會感到渾身疲憊,大汗淋漓。
“唔……”
女孩半點胃口也沒有,哪怕坐在椅子上也和之前沒有什么區別,失重與超重的幻感仍在糾纏著她,掩藏在裙子下的雙腿微微顫抖,漂亮的雙眸也略顯迷蒙,恍然間回過身來,又往嘴里送入一勺半融化的冰激凌,突然感慨了一句:
“恍如隔世啊……”
一語雙關。
一來是說席卷而來的疲憊感讓柳淼淼渾身酸痛,就好像之前被變成了一塊老石,在此扎根許久,好不容易才取回了理智,恍然驚覺自己四肢僵硬、渾身不適;二來則是看著對面的路明非,女孩難免有些感慨。
或許路明非之前的人生真是出了岔子……
柳淼淼還記得在高一軍訓結束的時候,教官帶著新生們去打靶。男孩們很興奮,少數女孩也是,但并不包括柳淼淼。
鋼琴小美女對滿是槍油和火藥味道的槍械不感興趣,隨波逐流的上去開了幾槍就溜到了人群的最后,撐著下巴思考晚上匯演要彈奏的曲目。原本會被“鮮花”招引而來的“蝴蝶們”也都轉移了陣地,圍繞在剛結束射擊的趙孟華身邊,恭維著神槍手的出現……
可真正的神槍手身邊只有一個人——
教官看著最后幾槍都打了十環的路明非滿眼歡喜,嘴上說著要不要參軍,說不定還能當個狙擊手之類的話,就好像路明非只要點頭就立刻把他打包帶走,送去吃上祖國的官糧。
可路明非卻只是撓著頭笑了笑,本就微微下塌的肩膀好似被教官拍得更低了一些,咕嘟著說自己的思想覺悟太低,一腔熱血或許都比不上菜市場里剛宰好的雞,同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夢想就是混吃等死和不勞而獲,百年之后有人愿意為他嚎上幾聲就心滿意足了……
于是教官也忍不住捏了捏男孩的胳膊,又做出了一個健美的姿勢,隆起的肱二頭肌把迷彩服撐得高高鼓起,說著只要想,肯定能練成他那個樣子。之后教官也沒繼續逼迫路明非,只說了讓他再考慮幾年,大不了等高中畢業了再參軍。
可現在,男孩已經不用等畢業,那副軟塌塌的肉體就已經離他遠去了,他已經能握著刀劍和“疑似危險份子”的家伙對峙了……
柳淼淼對所謂的劍道沒什么了解,頂多就是在少年宮被人推銷過,所以她不知道路明非在小巷里的姿勢是否正確,但從對方的行動來看,女孩還是覺得路明非專業極了,已有熒幕上007的幾分神韻。
或許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平靜無趣的日常,他們就該手握兇器,或是在大漠孤煙中以劍說話,在西部的風沙中叩響左輪……
哪怕是女孩子也會覺得很帥。
柳淼淼低著頭,從路明非的射擊天賦聯想到他手握刀劍的模樣,又不禁想起了躲藏在對方身后的安全感,加上今天那交雜著刺激與安心的奇妙反饋,終于抬起頭。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周圍一番,隨后才輕聲問道:
“路明非,你也去少年宮‘特訓’過嗎?”
據說楚子航就師從少年宮的劍道培訓班,甚至有謠言說楚大神人已經取得了“少年宮劍圣”的名號,有時間了就要打到日本去,把那些胡子都白了的老東西狠狠教訓一頓;
就連柳淼淼也有相關謠言,說鋼琴小美女當年就是在少年宮遇到了一位鋼琴大師,這才種下了名為夢想的種子,之后在鋼琴一道上高歌猛進,同境無敵;
如此中二氣息拉滿的傳言數不勝數,就好像本市少年宮真的成為大佬云集之處,隨便走兩步都能遇到愿意傳功的絕世高手……
更巧的是,有關柳淼淼的傳言是真的。她真的是因為小時候在少年宮遇到了一位大師,最終升起了對鋼琴的興趣。
所以,哪怕明知是謠言,女孩還是信了三分。
“沒有。”路明非也聽過那些傳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柳淼淼的意思,隨后搖頭道:
“我甚至都沒有去過少年宮。”
有的人走過整個青春都只在數學題上見過少年宮,也有的人數次路過卻未曾踏足一步。城市高樓不過匆匆過客,熙熙攘攘也只是徒勞喧囂,之前的路明非更愿意把時間花費在充斥著煙味的黑網吧,還有嗡鳴作響的空調外機旁,好像在身前與世界畫下了分割線。
“不過我現在倒是蠻感興趣的。”路明非又補了一句,因為他也從傳言中想到了楚子航。劃破雨幕的刀光給路明非留下了深刻印象,與他自己摸索出來的亂砍形成了鮮明對比。
只可惜,楚師兄還要上課。路明非見識“少年宮劍圣”風采的想法被迫中止,學上兩招的想法也只能延后。
“那……要不要去少年宮轉轉?”柳淼淼突然提議。
“今天?”
“嗯。”
反正刺激的項目都已經體驗完畢,對比之下,其余的項目就沒有那么大吸引力了。而且路明非也對少年宮表現出了興趣,不如就在這里為游樂場之行畫上句號,轉道少年宮。
“……謝謝。”
或許對女孩來說,無論是游樂場還是少年宮,都只是她習以為常的一部分,但對路明非來說,這些卻是他曾經錯過的青春,所以柳淼淼值得他真心實意的道謝。
“沒必要這么正經啦……”柳淼淼又戳起了冰激凌,補充道:“那就這么決定了,等你吃完我們就出發。”
十多分鐘后,兩人離開游樂園,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本著柳淼淼已經在來時付了車費,這次該輪到他的想法,路明非打開車門并讓女孩進去之后沒有跟上,反而是調轉腳步坐到了副駕駛——按照這邊一起出門的老規矩,誰坐副駕駛誰給錢。
至于柳淼淼之前為什么也跟著坐到了后面?
路明非只覺得是鋼琴小美女出行的時候都有專車接送,沒怎么體會過這種獨特的“AA制”。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了一番富家小姐的“不食人間煙火”后,路明非頂著柳淼淼訝異的目光說出了目的地。
徒留可憐的司機大叔如坐針氈,硬著頭皮啟動了車輛,往日和乘客們天南海北亂扯的本事沒能發揮半分,一路上連后視鏡都沒敢看,生怕從中捕捉到一個生悶氣的身影。到時候他多半要忍不住對著男孩碎嘴兩句,可能還會引火燒身……
嗯,至少讓他們下車了再吵。
抱著這樣的想法,司機大叔以最快的速度將兩人送到了目的地。可讓他跌破眼鏡的是,后座的漂亮女孩竟是一句話沒說,下車后還露出了笑臉,指著馬路對面的少年宮就給男孩當起了“導游”。
嘆息著現在的年輕人真難懂,茫然的中年人重新發動車輛,朝著遠方駛去,就連出租車的尾氣都在吞吐著落寞……
“真是個奇怪的大叔。”路明非不禁感慨了一句,“在我印象里,出租車司機都是很健談的人。小到柴米油鹽,大到火箭登月,他們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柳淼淼心說奇怪的絕對是你才對,都能一起去游樂場玩了,結果打車的時候卻把一位嬌滴滴的大美女扔在后座上,這種情況不是情侶吵架就是被迫相親,司機大叔敢說一句話才有鬼了。
鑒于路明非現在的情況,這種話當著他的面說出來也沒什么問題,所以女孩只是略微頓挫了一下,便打算開口,也算是免費指導對方如何活得更像一個普通人。但就在這時,一道略顯虛弱的聲音從兩人背后傳來:
“路明非?”
很好,又是這樣。
柳淼淼的話被卡在了嘴邊,心說又是何處來的猛將橫插一腳?好像她每次和路明非單獨相處的時候就會從背后刷新出來一位路人,用五花八門的聲音和腔調說著“路明非”這三個字……
而且這聲音還蠻耳熟的。
柳淼淼在心中嘆息一聲,幾乎是和路明非同步地轉過身來,又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白裙、黑發、膚色蒼白。
要不是時至午后,陽氣正盛,柳淼淼都要懷疑自己和路明非是不是闖入了午夜兇鈴的片場。
她甚至花了近一秒的時間才辨認出來者身份,試探性地問道:“陳雯雯?”
真不怪女孩認不出這位與自己同為“仕蘭校花”的文學系少女了,實在是陳雯雯現在的樣子與半個月前相差太大。
原本就偏向纖細的身材更瘦了幾分;頭發如往常那般簡單扎成馬尾,卻少了幾分細心,以至于略顯雜亂;膚色蒼白到幾近透明,拎著塑料袋的手在陽光下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從整體上給文學少女增添了名為“病弱”的詞條,惹人憐愛的氣質陡然飆升,讓柳淼淼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路明非,擔心某人舊情復燃。
好在,路明非只是淡漠地點了點頭,說了一聲“社長”。
“嗯……下午好,路明非,柳淼淼。”陳雯雯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隨后便陷入了沉默。倒不是說她不好奇這兩人為何會結伴出現在這里,只是按照以往的情況,接下來就是路明非的舞臺了。
這個男孩似乎只有在她面前才會話多一點,有用的、有趣的,哪怕沒什么可說的也能扯出幾句沒營養的爛白話,偶爾還會崩出幾句頗具內涵的說辭。
陳雯雯也不介意充當聽眾。
可她終究沒能等來路明非的絮絮叨叨,對方沒有絲毫講述現狀的意思,反而是和她一樣陷入了沉默。
畢竟,在褪去了“白月光”的濾鏡之后,路明非已經不會在面對陳雯雯時產生什么悸動,自然也不會絞盡腦汁的引起話題,試圖博得美人一笑了……
最后還是柳淼淼受不了這種氛圍,主動打破了沉默,對著陳雯雯關心道:
“陳雯雯你是生病了嗎?瘦了這么多。”
“……不算吧。”文學少女也是松了一口氣,從死寂的沉默中走出,不自覺地摸了摸脖子,裝著藥品的塑料袋在空氣中嘩啦作響,“最近壓力有點大,睡眠不好,來醫院檢查一下。”
“結果呢?”
“和我預想的一樣,只是壓力大罷了……雖然我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壓力。”女孩的聲音很輕,還擠出了一個略顯無奈的笑容,隨后又壓下心中的好奇,打起精神,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陳雯雯在心中思考著兩人的關系,也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照片,很想停下腳步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但又看了看手里的藥物,覺得還是先回家好好睡一覺比較靠譜。
但就在她即將離去之際,路明非卻突然出聲:
“社長。放輕松一點,不要想不開。”
如此發言自然引來了兩位女孩的疑惑,柳淼淼忍不住心中一突,而陳雯雯卻是疑惑地回過頭,只看到了路明非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脖子,再未說話,已經率先朝著少年宮的方向走去,柳淼淼也急忙邁著小碎步跟上……
陳雯雯好像被施展了定身術的七仙女一樣呆愣在原地,直到兩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才回過神來。烈日的炙烤似乎終于有了效果,細密的汗珠從女孩額頭處浮現,蒼白的肌膚暈染上幾分病態紅霞。
她顫抖著手打開了挎包,試圖從中翻找出什么,可卻沒能見到化妝鏡的影子,最終想起了自己根本無暇關心妝容,外出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帶!
“對,回家!回家!”
急切,慌亂,恐懼……
復雜的情緒充斥了陳雯雯的內心,讓她都想不到可以借著周圍商鋪的玻璃反光確認自己的狀態,也想不到拿出手機給自己來上一張自拍,一心想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