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都城。
大遼皇帝耶律洪基自重熙二十四年即位為帝至今已經有四十載,上位時候乃是英姿勃勃青年人,如今亦是白發蒼蒼矣。
耶律洪基剛剛登基的時候,還頗為雄心勃勃,曾鼓勵科舉、善待儒生、更是鎮壓部落叛亂,不過隨著歲月流逝,這些年來,他漸漸倦怠,竟是干出任免官員令其擲骰子誰勝誰擔任官職的昏君之舉,另得朝中頗有怨聲。
不過他雖然昏聵,但之前兩次鎮壓朝中權臣,手腕十分犀利,因此朝臣敢怒而不敢言,因此朝政雖然荒廢,但政權依然穩固。
近來耶律洪基頗好佛學,屢屢鉆研不休,就比如今日,耶律洪基早早便起來研讀佛經,至于早朝……嗨,少上一天早朝也沒有什么干系,但讀佛經,卻是積功德的大事!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
爾時世尊告舍利弗言:‘舍利弗!佛有四種勝妙善法,能令眾生得無量果、無量光明、無量妙色、無量福藏、無量樂藏、無量戒定智慧解脫解脫知見辯才之藏、一切無著無漏之法。
一者、謂如來應正遍知得尸波羅蜜,具無量戒;……”
耶律洪基摩挲著泛黃的經卷,目光漸漸變得深邃,隨機點頭道:“如是我聞……原來佛陀說的四種勝妙善法,竟是這般深意。
這尸波羅蜜,看似是戒律,實則是給心筑起一道堤壩,守得住言行,才能不被貪嗔癡的洪水沖垮。
就像我平日里總為些小事發火,若能守好這‘戒’,怕是也能少些后悔。”
他微微頷首,語氣漸緩,道:“禪波羅蜜的‘定’更是難得。每天被瑣事攪得心煩意亂,若能像舍利弗那般,在喧囂里尋得一片靜土,專注修心,或許也能生出看透虛妄的智慧。
還有這般若波羅蜜……‘無量慧’,原來智慧不是天生的,是要靠觀照、靠破除執念去悟的。”
他的神色忽然明朗,唇角帶笑,道:“最妙的是這‘無濁心’‘善勝作心’。
總以為修行是獨善其身,卻原來用慈悲助人,才是真正解脫的路。
無量果、無量光明……看來往后的日子,要把這四種善法,當作走路的拐杖、渡海的舟船了。”
外面忽而有匆匆腳步聲傳來,耶律洪基頓時皺起了眉頭看向外面,只見宮內宦官匆匆而來,隨機跪伏在地,道:“陛下,南院耶律大王求見。”
“什么事?”耶律洪基淡淡道。
宦官趕緊道:“奴婢不敢多問,只是問了一嘴,耶律大王說是關于邊境戰事,事關機密,奴婢趕緊來報陛下。”
耶律洪基微微側頭想了想,嘆了口氣,道:“都是些愚昧之人,不思善果,不積功德,總是關心這些殺生之事!”
宦官有些躊躇,道:“陛下……那奴婢去回了南院大王?”
耶律洪基擺擺手道:“叫他來吧。”
宦官趕緊匆匆而去,一會之后,南院大王耶律存志大步進來,與耶律洪基見禮,隨后道:“陛下,宋朝叛逆蘇允繼拿下長安之后,最近跟西夏的戰事亦是有了結果。
那蘇逆奪了定難五州,甚至將東河套地區從梁乙逋手中奪走,其疆域已然與我遼國相接,臣前來是想請陛下允許臣出兵攻那蘇逆!
陛下,此乃百年未有之變局,咱們若是能夠擊敗蘇逆,便可以趁機將河套拿下,乃至于直接攻擊興慶府,滅夏不在話下!”
耶律洪基手中念珠驟然一頓,檀木珠相撞發出清脆聲響。
他望著耶律存志因激動漲紅的臉,忽而輕笑出聲:“出兵?你可知佛經中如何說?‘若離于殺生,一切皆安樂’,你既說那蘇允繼奪了西夏土地,便由他去,何苦再造殺孽?”
耶律存志急得向前半步:“陛下!蘇允繼狼子野心,如今其勢力已威脅遼國邊境,若不趁早遏制……”
“夠了!”耶律洪基陡然將經卷重重拍在案幾上,震得銅香爐里香灰簌簌而落,“你既知此乃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為何不想著攻宋!”
耶律存志頓時有些錯愕,道:“陛下常說,當年澶淵之盟后,宋遼百年無戰事,遼宋結百年之好,切不可再言興兵,敢興兵者,奪其官爵……”
耶律洪基嗤笑了一聲,隨后蒼老的面容上泛起病態的潮紅,道:“愚蠢!那蘇逆在西北滅宋西軍數十萬,如今宋朝已然是最為虛弱之時,此時不取宋土,更待何時?”
耶律存志猛然抬頭,望著皇帝眼中跳動的貪婪火光,忽然覺得脊背發涼。
方才還在談論慈悲戒殺的帝王,此刻卻如同嗅到血腥的餓狼。
耶律洪基緩緩起身,龍袍下擺掃過滿地經文:“傳朕旨意,著北樞密院整備糧草,南院大王即刻去幽州部署。”
他走到窗邊,望著宮墻外翻滾的烏云,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笑意,“至于那蘇允繼……等他們兩敗俱傷時,再收拾不遲。
嘿嘿,等朕拿下中原,再趁著蘇逆與西夏筋疲力盡之際,再將其全部拿下,如此朕便統一中國,真正成為華夏正朔!這才是真正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北風裹挾著細雪掠過燕山,幽州城頭的“遼”字大旗被吹得獵獵作響。
耶律存志裹緊狐裘,望著校場上綿延十里的鐵甲,青銅面具下的雙眼滿是興奮。
三十萬大軍的調動,竟比他預想中還要順利。
“報!”一名探馬滾鞍下馬,“中京糧草已盡數裝車,三日可抵幽州!”
耶律存志點頭,余光瞥見遠處緩緩駛來的龍輦。
耶律洪基身披玄色貂裘,雙手結著法印,身旁僧人正高聲誦讀《金剛經》。
當誦經聲與士兵整隊的呼喝聲交織在一起時,耶律存志突然想起昨夜樞密院的密報:東京留守私下克扣軍餉,西南路招討司半數戰馬染病。
但此刻,皇帝望著軍營的眼神熾熱如焰,全然不顧這些隱憂。
“大王!”副將策馬而來,“左翼先鋒已準備妥當,是否即刻開拔?”
耶律存志正要開口,忽聞龍輦方向傳來一聲怒喝。
他轉頭望去,只見耶律洪基將一串佛珠狠狠砸向一名官員:“朕要的三萬具皮囊,為何只有兩萬?”
那官員渾身發抖:“陛下恕罪,民間牲畜已……”
“廢物!”耶律洪基青筋暴起,“沒有皮囊運水,大軍如何過白溝河?”
誦經聲戛然而止,耶律洪基抓起案上的鎏金佛杖,重重杵在地上:“傳令下去,三日內湊不齊物資,沿途州縣官吏一律梟首!”
寒風卷起佛杖上垂下的紅綢,宛如未干的血跡。
三十萬遼軍正如黑色潮水般涌向白溝河。
遠處傳來陣陣嗚咽,不知是風聲,還是被強征的百姓在哭號。
遼國忽然興兵南下,頓時引起天下燥亂。
蘇允造反之初,天下人認為不過疥蘚之患。
后蘇軍占了延州,天下人認為亂勢蔓延,但也并非大事,天軍一到,自然可平定。
到了蘇軍占了長安,長安淪陷,頓時天下大驚,有一種亂世將來之感。
果然,西夏按捺不住下場,攻下蘭州,虎視眈眈。
這個時候好在遼國一直都沒有動靜,遼國在三國之中最為強勢,遼國不動,那天下再亂也有限。
但之后蘇逆竟是擊敗西夏,占了定難五州以及東河套后,有敏銳的人立即知道,風云將起矣。
果不其然,遼國果然趁勢興兵,天下大亂已來!
汴梁城朱雀大街上,快馬踏碎晨霜,馬蹄聲驚飛檐下寒鴉。
八百里加急戰報遞入政事堂。
“遼軍已破白溝河!先鋒距雄州不足百里!”
傳信兵的嘶吼讓政事堂正在談論如何絞殺蘇逆的諸公瞬間凝固。
曾布手中的笏板當啷落地,在寂靜中激起回響。
“不可能……”程頤驚駭之下竟是踉蹌了一下,趕緊扶住桌案,口中駭然道:“耶律洪基那老賊,去年還派人送來佛骨舍利!現在竟然要趁火打劫!”
堂中諸公面面相覷。
曾布近乎自言自語,道:“蘇逆勢大,西北已失,只剩下北軍對抗遼國,汴梁城……危矣!”
程頤忽而醒悟了過來,道:“立即稟告圣上!請圣上定奪!”
曾布惱道:“陛下龍體不安,這時候告知,若是因此加重病情,你程參政來負責么?”
程頤怒道:“當下局面,非得陛下來定奪不可,要不,你曾相公來下令?”
曾布自然沒有辦法定奪,只能將消息傳入宮中。
紫宸殿內熏香裊裊,趙煦斜倚在金絲楠木榻上,臉色兀然慘白。
他身體一向不好,之前受了刺激,短短時間內沒有那么快恢復,能夠醒過來已經是萬幸。
當八百里加急戰報被宮人顫抖著遞到枕邊時,趙煦發出驚呼:“白溝河……失守?”
下一刻,他忽而大聲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似乎要將肺都咳出來。
咳聲之中,忽而有人大聲道:“陛下!政事堂諸公求見!”
“快!……咳咳咳!……請諸公進來!”
曾布與程頤等人聯袂進入,一會之后,在著趙煦病榻前面爭得面紅耳赤。
“西北戰事未平,如何抽調兵力?”曾布額角青筋暴起,“唯有議和方能緩兵!”
程頤卻突然伏地叩首,官帽上的貂蟬珰撞得地磚咚咚作響:“當年澶淵之盟,我大宋以銀絹換太平,如今若再屈膝,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夠了!”趙煦扶著宮娥做起,盯著程頤,眼中泛起血絲:“你說不屈膝?西軍還在潼關與蘇允繼廝殺,你拿什么去擋耶律洪基的三十萬鐵騎?”
話音未落,劇烈的咳嗽驟然襲來。
曾布趕緊勸道:“陛下莫要動氣,身體重要!”
良久之后,趙煦才止住了咳嗽。
他神情木然,看了一下滿是擔憂的諸公,隨后道:“都說說吧,當下該當如何?”
爭論再起,宰執們一個個吵得面紅耳赤。
趙煦靜靜地聽著,他是聽出來了,宰執們所吵的關鍵在于——如何能夠保存國祚。
趙煦心下一陣悲涼,也明白了一件事情,當下要阻擋住遼國或許不是不可能,但西北蘇逆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一旦大宋將所有力量放在北面阻擋遼國,那么巴蜀以及河中府立馬便要易主!
遼人或許可以用錢財打發,之前屢次都是如此,但蘇逆卻是沖著大宋的江山來的,孰輕孰重,他心里自然搞得明白。
趙煦示意宮娥將起扶起,勉力站起,諸公見狀,趕緊安靜了下來,看看趙煦的決斷。
趙煦一臉悲戚.
“傳旨……”他喉間像是卡著碎瓷,“著大臣為議和使,帶上……”喉結艱難滾動,“帶上三十萬兩黃金,三十萬匹絹帛,若遼人還不滿意……”
他攥緊龍紋玉帶,“便將中山、河間、太原三鎮,盡數割讓。”
程頤突然癱坐在地,官服下擺沾滿灰塵,大聲哭嚎了起來:“陛下!此乃祖宗基業……”
“祖宗基業?”趙煦突然大笑,笑聲中帶著病態的癲狂,“等遼人兵臨城下,你程頤能變出十萬天兵?”
諸宰執盡皆伏地痛哭,額頭在青磚上撞出悶響,白發凌亂地散在沾滿塵土的官服上。
殿外傳來更鼓聲,已是三更天。
趙煦踉蹌著扶住屏風,指尖觸到屏上所繪的《雪夜訪普圖》,宋太祖與趙普圍爐議事的畫面刺得他眼眶生疼。
“當年太祖太宗……”他聲音沙啞,“若他們泉下有知,見朕割讓三鎮,該當如何?”
死寂中,程頤突然抬頭,臉上淚痕未干卻神情堅毅:“陛下,臣愿自薦為議和使。
臣此去,若不能保三鎮周全,便血濺遼營,以謝祖宗!”
趙煦盯著程頤的灰白頭發,恍惚間想起父親神宗離世前,將這江山托付時的沉重目光。
“準了。”
他揮揮手,龍袍滑落露出枯瘦的手腕,“再加十萬兩黃金,二十萬匹布帛……告訴耶律洪基,只要他肯退兵,朕愿尊他為兄皇帝。”
殿內眾人齊刷刷跪下,此起彼伏的“陛下圣明”中,唯有程頤沉默著拾起官印,起身時袍角掃過滿地碎瓷,發出刺耳的聲響。
待眾人退去,趙煦踉蹌著走到窗邊。
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灑在汴京的屋脊上,宛如覆了層薄霜。
他想起幼時在王府,聽屬蘇先生講澶淵之盟時,真宗皇帝如何在戰與和之間徘徊。
那時他覺得懦弱,可如今真正坐在這龍椅上,才知有些抉擇,遠比戰死更令人煎熬。
“蘇先生啊!朕沒想到竟是你讓朕陷入今日之苦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