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
羊角山。
羊角山背靠晉州,南鄰絳州翼城,山并不險峻,不過大軍想要通過依然還是比較艱難的。
此時有上千兵馬從羊角山通過。
上千兵馬通過羊角山,便被駐扎在附近的太原軍斥候發現。
斥候小隊隊長文誠上去攔住這上千軍隊,問道:“你們是哪一部的兵馬,怎么從羊角山而來?”
這上千騎兵當頭的青年將軍倚在馬背之上,笑問道:“我等乃是澤州軍,奉樞密院令,前來晉州,聽候呂知州調遣。”
斥候隊隊長文誠聞言有些疑惑道:“從澤州過來?你們怎么從羊角山這邊過來,走橫嶺堡、史壁堡這條路線豈不是更好,怎么會從羊角山這邊過來?”
那青年將軍笑道:“我們原本駐扎在沁水,走那條道繞遠路了,從沁水出發,越過羊角山,便可以直抵臨汾,豈不是省了許多的路程?”
斥候隊長想了一下方位,似乎是這個道理,便點點頭揮揮手,道:“行,這樣倒是問題不大,文書給我看看,我讓人送回去備案。”
青年將軍點點頭,軍中書記趕緊將文書遞過去給斥候。
斥候隊長對照了一下印章,果然是樞密院那邊的印章,對照了一下細節,更是全然能夠對應上,這下子頓時沒有任何疑慮了,態度上更是好了許多,笑道:“對上了,這位將軍怎么稱呼?”
青年將軍呵呵一笑道:“某姓潘名俊,我們行軍任務緊急,就不跟閣下多聊了。”
斥候隊長趕緊退到路邊,道:“好好,那將軍慢走,祝潘將軍旗開得勝!”
青年將軍潘俊呵呵一笑,揮揮手便一馬當先馳騁而去,后面上千騎兵亦是轟隆跟上。
斥候隊隊長看著那青年將軍意氣風發的樣子,不由得有些羨慕,與身旁的同伴道:“這潘俊果然長得俊,這軍中姓潘的,又是如此年輕,恐怕是將門子吧,是不是潘氏的?”
身邊的同伴神色有些嫉妒,哼了一聲道:“這些世家子,一個個繡花枕頭的模樣,咱們是軍陣丘八,長得跟俊又有什么用,嘿,這些將門子,沒有一個有骨氣的,嘿嘿,潘俊潘俊,怕被人一打,估計就成了叛軍了。”
斥候隊隊長聞言瞥了自己這個手下一眼,道:“許繼,你要是這般心性,你一輩子都上不去!
你出身是窮苦沒錯,但也不能因此仇視這些天之驕子,咱們這種人,想要上去,便要學會攀龍附鳳,像潘將軍這樣的人,咱們若是能夠攀上,以后封妻蔭子都不在話下!”
許繼撇了撇嘴,道:“算了,咱沒有這個命,我就只求著此次與那蘇逆作戰中能夠活下來。
嘿嘿,蘇逆的靜塞軍,那可是真正的天下強軍,連西夏人都被打得聞風喪膽。
那西夏的梁乙逋,都連著剿滅數萬軍隊,連一個屁都不敢放,要知道,那綏德軍與銀州城多近啊,那西夏大軍壓境,可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斥候隊隊長搖搖頭道:“你不愿意上進,那也別輕易得罪人,這種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在外面的人可不要亂說,否則我一個小小的斥候隊隊長,也是護不住你的。”
許繼撇撇嘴不說話了。
文誠便也不在意,隨后繼續巡邏,然而過了兩日時間,他便聽到一個令人驚悚的消息:晉州出現了一支千人騎軍,直接截殺太原軍護糧隊,而且燒了太原軍的糧食!
斥候隊隊長文誠聞言立即想起了那個潘俊,他在嘴巴里念叨了兩次:“潘俊,潘俊……叛軍!”
他驚得差點從馬上跌下,隨后勒馬,將所有斥候糾結在一起,低聲道:“那支騎軍恐怕就是蘇逆的靜塞軍,被咱們不知情放了過去,此事若發,咱們所有人都得頭顱落地,所以,若是不想死的,都給我閉上嘴巴!”
時間回到兩日前。
那潘俊青年將軍帶著上千騎兵在晉州官道上正大光明的轟隆前進,甚至還從經過的太原軍問清楚了呂惠卿所在,隨后轟隆前去,而偶遇的太原軍兵馬竟是沒有一人懷疑他們的身份。
而潘俊……哦,不對,應該是蘇允,在摸清楚太原軍在晉州的駐扎地之后,便開始收攏之前分散出去的軍隊。
很快便將三千兵馬聚集起來,而太原軍駐扎地也已經在望。
鄭年安湊了過來,笑道:“誰能夠想到,我們竟然靠近了太原軍這么近了,而太原軍竟是一點警惕性都沒有,真是奇了怪了。”
蘇允笑了笑,這自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晉州本就算是后方,他們特意饒了一圈,從絳州進入晉州,任是誰也不會認為他們是靜塞軍。
而且更加絕的是,他手上的這些文書,可真是正兒八經從樞密院那邊拿的,樞密院的倪永志給他秘密提供了大量蓋了樞密院印章的空白軍令,蘇允這邊可以根據需要進行填寫,說是真的也沒有任何問題。
這種情況下,誰能夠認為他們是叛軍?
當然啦,也不是沒有任何漏洞,若真是有心人,自然可以看得出來他手下的這些騎兵之精銳,一個小小的澤州地方軍,怎么可能有這么精銳的騎兵?
但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可見太原軍亦是十分大意。
通常來說,下面人表現出來的模樣,大約便是上面的人的態度。
下面人既然這么懈怠,那么上面的人想來也是覺得在晉州是沒有危險的。
既然如此,那就別怪他了。
石敏站在營壘外,望著遠處汾河上影影綽綽的商船,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
易勇抱著酒壇晃過來,嘴里嘟囔:“石廂主何必杞人憂天,那蘇逆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到咱們眼皮子底下……”
話音未落,城北突然騰起沖天火光!“報——!蘆葦蕩起火了!”斥候跌跌撞撞沖進來。
“是……是戰馬嘶鳴聲!有騎兵!”
石敏瞳孔驟縮,腰間佩刀已然出鞘:“快!組織盾陣!護住糧草……”
話未說完,東側營壘又傳來巨響,數十艘偽裝成商船的火船順著汾河急沖而下。
船頭綁著的硫磺桶在撞擊中爆裂,火星瞬間竄上了岸邊堆積的木材。
“不好!是火攻!”
高山柳提著長槍沖過來,“那些羊皮浮囊和松木堆在一起,這下完了!”
漫天火光中,石敏忽然看見對岸閃過幾星幽藍。
是靜塞軍的狼眼箭!
他猛地推開身旁的親兵,羽箭擦著耳垂釘入木柱,箭尾綁著的布條在火光中獵獵作響,上面赫然寫著“借汝糧草一用”。
“中了蘇允的調虎離山計!”石敏咬牙切齒,“他根本沒去長安,而是沖著咱們太原軍來了!朝廷中有奸細!快派人去帥帳報信,讓呂相公速速……”
話音戛然而止。
一支冷箭穿透他的肩胛,劇痛讓他踉蹌著跪倒在地。
朦朧中,他看見晉州北門緩緩洞開,月光下,靜塞軍的玄色軍旗如潮水般涌來,旗角上的“蘇”字被火光照得通紅,像極了當年西夏城破時的血色夕陽。
呂惠卿握著茶盞的手突然一抖,滾燙的茶水潑在案上的《平賊策》上,暈開一片墨漬。
周楷正要開口嘲笑,帳外忽然傳來轟鳴般的馬蹄聲,緊接著,帳簾被鮮血浸透的斥候撞開:“呂相公!叛軍……叛軍殺進來了!”
“不可能!”周楷拍案而起,“他們怎么可能打到晉州來……”
回答他的是一支破帳而入的弩箭,正中心口。
呂惠卿目眥欲裂看著自己的故人之子像斷線木偶般倒下,喉間涌上腥甜。
向俊沖過來將他按在桌下,聲音發顫:“大人,是靜塞軍的‘夜鴉’斥候隊!他們肯定是扮成民夫混進城的!”
帳外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夾雜著“活捉呂惠卿”的吶喊。
呂惠卿渾身發抖,忽然想起石敏說過的話。
“……那蘇允狡詐無比,連破數城皆用詭計!”
他猛地抓住向俊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皮肉:“快!快去城北糧倉,讓石將軍……”
“石將軍怕是來不了了。”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帳外傳來。
呂惠卿渾身血液凝固。
他霍然抬頭看向帳外,只見一個披著染血的披風青年將軍走進來,腰間掛著的正是石敏的將印。
年輕的叛軍統帥隨手將印信扔在地上,靴底碾過“石敏”二字:“呂相公不是想踏足蒲津渡么?可惜,您再也沒機會了。”
帳外火光沖天,照亮了呂惠卿慘白的臉。
呂惠卿忽而清醒了起來,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心道就算是死,也不能辱沒自己的一世英名,他強做淡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道:“你是何人?”
蘇允彎腰撿起案上的《平賊策》,指尖劃過“誅殺蘇允,持其頭顱,向官家請功”的字跡,忽然輕笑出聲:“呂相公,蘇某聽聞你的盛名十余載,今日第一次見你,卻是在這種境地之下,實在是令人遺憾。”
呂惠卿頓時瞪大了眼睛看著蘇允,驚道:“你是那蘇允蘇居正?”
呂惠卿與蘇允相互聽說過對方的聲名,但同殿為臣多年,還真是沒有見過彼此。
蘇允微笑點點頭道:“是我。”
呂惠卿咽了咽口水,道:“如今長安才是關鍵,你身為蘇逆頭領,怎么會親自跑晉州來,又怎么能夠無聲無息跑到晉州來?”
蘇允搖頭笑了笑道:“不過是出其不意罷了,你們認為不可能,所以才好運作嘛,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呂惠卿緊緊盯著蘇允,看著蘇允年輕得過分的臉龐,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也是,的確是不重要了。”
蘇允點點頭。
呂惠卿道:“你打算如何處置老夫,若是要砍下老夫的腦袋,自取便是。”
蘇允笑道:“何至于此,蘇某并非好殺之人,而且蘇某造趙家人的反,也并非是為了奪取天下大權,蘇某乃是為了重構華夏金甌,而金甌一旦重構完成,不還得靠呂相公你這樣有才能的人來治世么?”
呂惠卿臉色有些詫異,道:“蘇……”
蘇允笑道:“呂相公喚我蘇允即可。”
呂惠卿道:“……蘇居正,你不殺老夫,還想要勸降老夫?”
呂惠卿的臉色十分怪異。
蘇允點點頭。
呂惠卿頓時失笑,道:“老夫深受皇恩數十年,從仁廟(仁宗)嘉佑二年開始中進士,后經英廟,在之后得神廟(神宗)重用,一度為大宋宰執,怎么可能舍棄一時之名,與你這叛賊為伍?
哈哈哈,來來來,蘇允,喚人進來,斷頭刀記得磨利一些,別讓老夫再受多罪。
一刀砍下老夫的腦袋,然后還請將老夫的腦袋懸掛在晉州城門之上,記得向著長安方向,老夫要看著你這逆賊在長安城頭之下碰得頭破血流!”
蘇允聞言笑道:“呂公何至于此……”
呂惠卿頓時須發俱張,怒道:“何至于此?……如何不至于此!老夫深受皇恩,又怎么會如同你這種無君無父之輩這般無恥?
你蘇氏亦是世代深受皇恩,你的叔父蘇軾蘇轍,還有你,都是朝廷進士,朝廷官員,口中所食,身上之衣,哪一樣不是朝廷賦予?
你不思報國,反而來造大宋的反,你這般無恥之人,老夫不屑于與你言語,來吧,殺了老夫!”
蘇允被呂惠卿這般謾罵,卻是絲毫不怒,反而笑道:“這大宋不是趙家人的大宋,而是天下人的大宋,我蘇允忠誠的是這個國家,而非趙家。
趙家沒有辦法讓中國成為煌煌華夏,那就讓我來,蘇某想要讓華夏如同漢唐一般,而非像這弱宋一般唯唯諾諾,盤剝天下百姓,將這民脂民膏盡付邊境,就為了抵擋這西夏人與遼人。
西夏也好,遼國也罷,本都是我中國之地,卻已經脫離中國多達二百年,而原本的漢兒卻盡做胡人語,你們這些所謂大宋忠臣,不思收回西域與燕云十六州,卻在這里說什么忠誠……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