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經略府的中軍大帳里,牛油巨燭散發著昏黃的光,將文彥博的身影拉得又長又暗。
文彥博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負手在帳中來回踱步,腳下的青磚發出沉悶的聲響。
終于,他停下腳步,目光如炬,看向帳下的一眾將領:“諸位,蘇逆狼子野心,志在天下。
關中乃中原要地,土地肥沃、人口眾多,他必定會想盡辦法奪取關中,以此為根基圖謀天下。
今日召大家來,就是要商議如何應對蘇逆南下。”
此言一出,眾多將領面面相覷,李昌祚站出身來,拱了拱手,看似恭敬,但說的話卻是有些不以為然。
“文經略,恕末將直言,蘇逆雖有些謀略,但想從延安府一路打到關中,不過是異想天開罷了。
從延安府南下關中,要穿越黃龍山、子午嶺等重重山脈。
這些地方山高林密,道路崎嶇難行,行軍極為不便,而且極易遭遇伏擊。
只要我們在險要之處設下伏兵,蘇逆的大軍還未出陜北高原,便會損失慘重。”
他呵呵一笑,道:“不僅如此,關中北部有黃河天險,西部有渭水阻隔。
我軍完全可以依托這些天險,構筑堅固的防線。
在黃河與渭水沿岸多設堡壘、安置強弩,蘇逆的軍隊想要渡河,談何容易!”
李昌祚又向前邁了一步,指著懸掛在帳中的軍事地圖說道:“西軍在陜西路經營多年,堡寨星羅棋布,形成了縱深防御體系。
就拿鄜州來說,這里控制著延州南下的通道,地勢險要,城墻堅固。我軍在此屯駐精銳,儲備了大量的糧草與武器。
蘇逆若想南下,鄜州就是他的第一難關,怕是連這第一關都過不來!
鄜州作為鄜延路的治所,糧草充足,兵強馬壯,城墻更是高大厚實。
而鄜州之側的坊州地處洛水河谷,是連接陜北與關中的要沖,我軍可依托洛水,部署水軍,巡邏戒備。”
李昌祚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從鄜州指向坊州,“一旦蘇逆來襲,鄜州與坊州便可互為犄角,相互支援。
再往南,同州扼守渭水北岸,控制著蒲津渡口,是進入關中的最后一道防線。
我們可以在渭水沿岸廣布水軍,設置水寨,封鎖渡口。
華州作為關中東部重鎮,城防堅固,且城內糧草充足。
只要我們做好防守,蘇逆根本無法靠近長安半步。”
說完,李昌祚微微笑了起來,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文彥博問問皺起了眉頭,看模樣,其他將領亦是認為蘇逆不敢攻取長安,若是這樣的話,那問題可就大了。
文彥博沉聲道:“諸位都是軍中宿將,都是熟讀兵書的,難道不知道要奪天下,須得攻關中這個亙古以來的道理么?
蘇逆不是普通盜匪,他是在造反,他是想要奪取天下的梟雄,他一定會攻取長安的!”
李昌祚聞言微微有些不屑,雙手一攤,接著說道:“文經略,末將明白您的顧慮,但仔細想來,蘇逆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輕易進攻長安。
就拿這地形來說,延安府身處陜北高原,從那兒南下,得穿過黃龍山與子午嶺。
這些山地錯綜復雜,處處是易守難攻的關隘。咱們只需在各處要道,如黑水峪、子午關等地,布置精銳伏兵,他們行軍的每一步都將危機四伏。
再看黃河與渭水,這兩條大河猶如兩道天然長城。
黃河水勢洶涌,渭水河面寬闊,我軍在沿岸修建的堡壘,像河中堡、臨渭寨,都配備了大量強弩、投石機。
蘇逆的軍隊若想渡河,就會成為我們的活靶子,根本難以靠近河岸。
陜西路的堡寨防線,經過幾代人的經營,早已固若金湯。
從鄜州到同州,各寨之間烽火相連,一旦蘇逆進攻其中一處,其他堡寨的援軍便能迅速趕到。
西軍將士常年與西夏交鋒,無論是城防布置,還是作戰策略,都十分成熟。
就拿之前西夏李元昊親率大軍攻打延州來說,咱們依托堡寨堅守,最終讓西夏軍隊無功而返。
蘇逆那點兵力,與李元昊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雖說蘇逆收編了種樸的軍隊,但守城戰和野戰完全是兩碼事。
他的靜塞軍在野外或許能占些優勢,可面對我軍依托城墻、堡壘的防守,根本無計可施。
只要我們緊閉城門,堅守不出,他們就算強攻,也只會損失慘重。
十萬大軍啊,他們所需糧草補給,對于陜北來說,是個難以承受的負擔。
陜北土地貧瘠,產出有限,蘇逆要維持這么龐大的軍隊,本就艱難。
要是我們實行堅壁清野,切斷他們的糧道,不出半月,他們就會因缺糧陷入混亂。
到了冬季,陜北的嚴寒更是他們的大敵,士兵們既要應對寒冷,又要面臨糧草短缺,戰斗力必然大打折扣。
呵呵,而且蘇逆被朝廷視為逆賊,名不正則言不順。
關中士民深受朝廷恩澤,絕不會輕易支持蘇逆。
一旦他進攻長安,不僅要面對朝廷的大軍,還會遭到地方百姓的反抗。
到那時,他就算僥幸拿下長安,也會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
李昌祚說完,掃視了一圈帳內的將領,微微一笑,“所以,依末將看,蘇逆絕不敢貿然進攻長安!”
文彥博臉色一沉,眼中閃過一絲慍怒,帳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他緩緩上前,目光如利刃般直視李昌祚,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李總管,你身為大宋武將,食君之祿,卻如此輕敵懈怠,置國家安危于何地?
你只看到陜北的山川險阻,卻忽視了蘇逆的野心與智謀。
當年韓信出陳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舉平定三秦。
地形固然重要,但絕非決定勝負的唯一因素。
蘇逆若想進攻長安,必然會精心謀劃,出奇制勝。”
文彥博伸手用力拍了拍地圖,“況且,若蘇逆不進攻長安,他大可揮師東進,威脅河東,進而直逼汴京。
到那時,朝廷腹背受敵,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李昌祚微微一怔,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文經略,末將承認韓信的謀略,但如今非彼時。
蘇逆不過是個跳梁小丑,怎能與兵仙韓信相提并論。
而且,河東防線固若金湯,蘇逆若東進,同樣會碰得頭破血流。”
這時,一直沉默的劉摯站了出來,打圓場道:“潞公,李總管,二位所言都有道理。
但眼下當務之急,是做好萬全準備,無論蘇逆從何方向進攻,我們都能應對自如。”
文彥博冷哼一聲,并未理會劉摯的調解,繼續盯著李昌祚:“李總管,你口口聲聲說蘇逆不敢進攻長安,可你若判斷失誤,導致長安失守,你該當何罪?”
李昌祚心中一凜,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但他依舊嘴硬道:“末將愿立下軍令狀,若蘇逆真能攻下長安,末將提頭來見!”
“好!”文彥博厲聲道,“既然李總管如此自信,那便由你負責長安以北的防御。
若有閃失,休怪本經略軍法處置!”
李昌祚咬了咬牙,拱手道:“末將領命!”
心中卻暗自想著,文彥博不過是虛張聲勢,蘇逆絕不可能來攻關中。
文彥博掃視了一圈帳內的將領,沉聲道:“其余諸位,也不可掉以輕心。
各營各寨,立刻加強戒備,嚴查往來行人,防止蘇逆細作混入。
同時,儲備糧草,修繕兵器,隨時準備應對戰事。”
將領們紛紛拱手領命。
李昌祚怒氣沖沖回了營帳,他的幕僚聞聽消息匆匆趕來,一來便急道:“我的總管誒,你糊涂啊!”
李昌祚聞言頓時大怒,道:“放的什么屁!某何曾糊涂過!”
幕僚唉聲嘆氣道:“您怎么可以立下這樣的軍令狀,這搞不好要掉腦袋的啊!”
李昌祚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營帳內回蕩,帶著幾分嘲諷:“你這是杞人憂天!蘇逆雖有些手段,但關中乃是易守難攻之地,周邊又有我軍重重防線,他怎敢輕易來犯?”
幕僚眉頭緊皺,眼中滿是憂慮:“總管,蘇逆志在天下,關中土地肥沃,人口眾多,乃是成就霸業的根基,他豈會輕易放棄?
再者,蘇逆心思縝密,手段狠辣,說不定早已謀劃多時。
如今朝廷內部紛爭不斷,正是他可乘之機。
一旦他揮師南下,關中危矣!”
李昌祚臉色一沉,冷哼道:“就算蘇逆有此想法,又能如何?
這陜北的山川險阻,便是他難以逾越的鴻溝。
黃龍山、子午嶺地勢險要,道路崎嶇,我軍在此設伏,蘇逆的軍隊進入,無異于自投羅網。
黃河、渭水天險,加上河中堡、臨渭寨的強弩、投石機,他想渡河,根本不可能!”
幕僚并不認同,繼續勸道:“總管,蘇逆不會不知其中艱難,若他真要進攻,必然會出奇制勝。
說不定他會暗中聯絡各方勢力,里應外合,突破我軍防線。
況且,一旦蘇逆拿下關中,便能憑借其豐富的資源,擴充軍隊,與朝廷分庭抗禮。”
李昌祚愣了片刻,旋即狠狠一甩衣袖,在營帳內來回踱步,靴跟重重砸在地面上,發出沉悶聲響。
“怕什么!蘇逆想攻下長安,簡直是白日做夢!文彥博不過是借此打壓我,故意小題大做。”
幕僚急得直跺腳,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
“總管,那蘇逆又詭計多端,萬一蘇逆真的想出奇招,繞過咱們的防線,那可如何是好?
再說了,長安一旦失守,咱們都得人頭落地!”
幕僚越說越激動,聲音都有些顫抖。
李昌祚停下腳步,目光陰鷙地盯著營帳角落。沉默許久,他緩緩開口:“哼,就算蘇逆有通天的本事,這陜北的山川天險,也能將他死死攔住。
既然文彥博將防御職能給了我,明日我命人在黃龍山、子午嶺各處要道,布下精銳伏兵。
只要蘇逆的軍隊敢踏入這片山林,就讓他們有來無回!
還有黃河與渭水防線,我們在河中堡、臨渭寨布下強弩、投石機,蘇逆的軍隊想渡河,我就讓蘇逆死在河中!”
李昌祚說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得意之色,“至于鄜州、坊州等地,稍后也要安排重兵把守,各寨之間聯絡緊密,一旦有戰事,援軍便能迅速趕到。”
僚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說:“話雖如此,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蘇逆說不定會效仿韓信,采用奇謀。
咱們還是得多做幾手準備,以防不測。”
李昌祚沉思片刻,微微點頭:“你說得有道理。
明日起,加大對周邊地區的偵查力度,一旦發現蘇逆有異動,立刻來報。
同時,督促各寨加強防御工事,多儲備糧草,以防長期圍困。”
幕僚微微松了一口氣,雖說兵危戰兇,但只要小心謹慎,總是好一些的。
但他終究還是不放心,忍不住多嘮叨一嘴,道:“千萬還是不要大意,蘇允此人太厲害,當年連西夏諸多雄城都讓他破了一遍……”
李昌祚雙眼一瞪,上前一把揪住幕僚的衣襟,將他提得雙腳離地,暴怒道:“夠了!你整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再敢提蘇逆有多厲害,我先砍了你的腦袋!”
幕僚臉色煞白,手腳亂蹬,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神之中透露著恐懼。
過了好一會兒,李昌祚才狠狠將幕僚甩到一旁,幕僚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差點撞翻旁邊的燭臺。
“西夏人懂什么守城,那些所謂雄城,能和咱們經營多年的關中防線相比?
蘇逆就算再厲害,也不過是烏合之眾!”
李昌祚雙手叉腰,氣沖沖地吼道。
“文彥博派我守長安以北,分明是想讓我出丑。
哼,這次我偏要證明給他看,我李昌祚絕非無能之輩!”
李昌祚咬牙切齒,一腳踢翻案幾,酒水飯菜灑了一地。
“從明天起,我親自帶隊巡查防線,若有懈怠的士兵,就地正法!”
幕僚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壯著膽子說道:“總管,在下只是擔心……”
“擔心?擔心能退敵嗎?”李昌祚打斷幕僚的話,“明日你隨我一同巡查,要是發現有漏洞,我拿你是問!”
正說著,營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士兵掀開帳簾,神色慌張地稟報道:“總管,斥候來報,延安府方向有異動,蘇逆似乎在集結兵力!”
李昌祚臉色驟變,不過很快又恢復鎮定,冷哼道:“來得好!我正愁找不到機會教訓蘇逆,他自己倒送上門來了。
傳令下去,全軍進入一級戒備!”
幕僚的臉色愈發難看,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到李昌祚滿臉的戾氣,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李昌祚則在營帳內來回踱步,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不知道是興奮,還是不安。
“明日一早,我要讓所有人知道,誰才是西北的守護神!”
李昌祚猛地抽出佩劍,用力一揮,斬斷了營帳內的一根繩索,帳頂的一塊布“嘩啦”一聲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