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
臘月。
汴京城。
天上飄著鵝毛大雪。
周行己踩著半尺深的積雪穿過州橋夜市,望見蘇宅門前的石獅子裹著銀裝,檐角鐵馬在朔風中叮當作響。
他裹緊青布棉袍,將凍得發僵的手指湊近嘴邊呵氣,忽聽得身后傳來細碎腳步聲。
“可是永嘉周先生?“門房老仆提著燈籠掀開氈簾,“我家郎君候您多時了。“
正廳里炭火正旺,蘇允正在案前批閱賬冊。
二十一歲的青年眉目間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見周行己進門,蘇允擱下朱筆笑道:“算著日子該到陳留驛,沒成想這大雪天還能趕路。“
周行己目光灼熱看著眼前坐著便顯得十分高大的青年,眼里滿是仰慕,進得門便雙膝跪下,喜道:“弟子到了陳留驛,那驛站胥吏倒是勸弟子多留幾天避開風雪,但弟子實在是想念恩師,因此便冒著風雪趕路而來。”
蘇允起身繞過桌子扶起了周行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又不是沒有錢,也不知道雇輛驢車,也好過這般受風寒。
回去的時候,為師給你準備輛大馬車,你也不用這般辛苦了。”
周行己嘿嘿一笑道:“那感情好,其實書院倒不是沒有錢,開始是那梅氏出梅林房舍,后又援建了部分。
再之后,便陸續有洛陽巨商捐贈,雖然也算缺錢,但緊著日子過,也能買輛驢車,但學生想著能省一點是一點嘛。”
蘇允無奈笑了笑道:“該省省該花花,不用省這么一點,以后別這樣,這么大的風雪,若是得了風寒,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周行己趕緊點頭受教。
蘇允笑了笑,轉頭往外面喊道:“給恭叔置辦一桌酒席,我今晚跟恭叔好好喝一杯,給恭叔洗塵。”
外面有人應了聲,腳步聲遠去。
周行己美滋滋道:“那怎么好意思啊,先生。”
蘇允嗤笑道:“你這猴兒還有不好意思的,之前蹭吃蹭喝的,可不是你最積極?”
周行己嘿嘿一笑道:“先生是大戶,我這窮學生吃點怎么啦?”
蘇允一笑,道:“你之前的信函我已經收到了,干得不錯!”
“這是洛陽蘇學會的名冊。“周行己從行囊取出羊皮卷軸,凍紅的指尖在“預備會員“欄輕點,“原說能招三五人便好,誰知今冬暴增到十七人。
西京國子監博士齊書衡、白礬樓東主孫大年、連白馬寺的智圓禪師都遞了帖子。“
蘇允接過名冊細看,燭火將卷面映得明暗交錯。忽然指著某處笑道:“連齊書衡都入了預備名冊?這位可是出了名的閑云野鶴。“
“上月齊博士來聽講學,正遇著我們辯論先生您的知行合一。“
周行己眼中泛起光彩,“老人家當場拄杖而起,說'這般鮮活學問,比禮部頒的經義有趣得多!'次日便送來拜帖,還捐了二十貫作刻書資費。“
窗外風雪呼嘯,炭盆里爆出幾點火星。
蘇允添了塊松香炭,銅吊子里的茶湯咕嘟作響。
周行己啜著建州團茶,說起今秋那場轟動西京的講學——他們在梅林書院擺下百張蒲團,請來嵩陽書院的山長講《孟子集注》,竟引得洛水兩岸三百學子冒雨聽講。
“最可喜是寒門子弟。“
他從袖中取出份名單,“百二十生徒里,四成是市井人家孩子。有個叫陳禾的賣油郎之子,白日幫著父親走街串巷,夜里來書院抄書。
上月作《讀伯夷列傳》,文氣竟有幾分老泉先生風骨。“
茶湯續到第三遍時,周行己終于道出難處:“先生,眼下最缺的是經學大家。前日范陽盧氏送來拜帖,說若請得動晁補之先生坐鎮,愿捐五百畝學田。“
蘇允執壺的手頓了頓,想了想道:“晁補之啊,他似乎是在揚州當通判?
稍后我查一查,若是的話,到時候我修書問問他的意見,若是愿意的話,我想辦法將其調去洛陽。”
周行己喜道:“先生,我問過了,他就是在揚州,而且我也去信問了,他自也是愿意的,只是沒有辦法去洛陽罷了。“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門。“郎君,酒席置辦好了,是現在吃還是稍等一下。”
蘇允笑道:“馬上來。”
蘇允轉頭與周行己笑道:“走,大約你也是餓了。”
兩人換了地方,一邊吃一邊聊。
五更梆子響時,雪停了。
蘇允指著輿圖上朱筆圈畫的節點,笑道:“你在洛陽開了一個好頭啊,現在開封、應天、真定三地的蘇學會正在籌備。
特別是真定韓氏,聽聞洛陽梅林書院事跡,要把家廟東廂騰出來作講堂。“
周行己聽得蘇允夸贊,嘿嘿一笑道:“其實還是因為先生您,洛陽人都看著您呢。”
蘇允微微一笑,隨后忽而道:“最近程頤那邊可有什么異動?”
周行己搖搖頭道:“之前倒沒什么異動,但就在近日,程頤那邊的門徒開始四處宣揚,指控我們蘇學‘以利壞禮’。
他們說我們到處招收預備會員、接受巨商捐贈、以學田來招攬經學大家的行為,都是在借學問之名謀私利,有違為學的純粹之道,壞了禮義廉恥之根本。”
蘇允聞言嗤笑了一聲道:“還是道德先生那一套!我們辦學、發展蘇學會,為的就是廣傳學問、培養人才,何來‘以利壞禮’之說?
呵呵,他程頤的伊皋書院是怎么來的,難不成還是他自己掏腰包建的?還不是那文太師捐贈的!”
周行己嘿嘿一笑道:“先生,您也別惱火,我來之前,可是狠狠整治了他們一頓了。
原本他們散播這些傳言我倒是不想怎么著,他要傳播,那我便反擊唄。
我就讓人去接上傳言,說主張禁欲的程頤,卻默許家族中寡婦再嫁,其侄媳改嫁時更稱贊「嫁遣孤女,必盡其力」。
這種「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的虛偽性,乃是「鏖糟陂里叔孫通」!”
“噗!”蘇允將剛剛抿進口里的酒給噴了出去,哭笑不得道:“你這罵得也太促狹了吧?”
“鏖糟陂”乃是汴京城外的一處臟亂的沼澤地,而叔孫通是西漢大儒,為劉邦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朝堂禮儀。
這句話連在一起則是形容程頤是從臟亂之地來的冒牌叔孫通,諷刺他不懂裝懂,過于死板和迂腐。
這句話太過于形象,以至于令得蘇允忍不住噴飯。
周行己得意一笑道:“嘿嘿,論罵人,咱們蘇門弟子走遍天下都不怕,這都是一脈相傳的本事!”
蘇允頓時滿臉黑線,道:“我可沒有教你們罵人。”
周行己笑道:“您自然是沒有教的,但您的學說重邏輯,言辭尤其犀利,拿來闡述大道,那道理便入木三分,拿來譏諷腐儒,腐儒便要吐血三升!”
周行己有了幾分酒意,起身揮舞著手臂道:“先生您是不知道,那程頤大約是惱羞成怒了吧,竟是煽動了不少不明就里的人來沖擊咱們的梅林書院,打砸壞了一些教舍!
德顯與承典說去府衙告他們,呵呵,程頤在洛陽聲望極高,告了他又能如何,要么敷衍了事,要么賠點錢了事,若是這般處理,以后他們還要繼續。
所以弟子組織了一些熱血的學生沖擊伊皋書院,嘿嘿,先生您猜怎么著了,那程頤嚇得在雪地里跑了二里路!”
蘇允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這成何體統!讀書之人當以理服人,如何能訴諸暴力?傳出去還不讓天下人笑話!
恭叔,洛陽那邊現在情況如何?受傷的學子有沒有妥善安置?”
周行己急忙說道:“先生放心,受傷的學子都已經被送去醫館救治。
洛陽官府也介入了此事,扣押了一些參與械斗的學子。
只是程頤那邊不依不饒,他們聲稱要將此事鬧到朝廷,讓禮部來評評理,說要整治這種敗壞學風的行為。
我怕寫信太慢,于是趕緊自己趕過來跟先生您說一下,免得您措手不及。”
蘇允在廳內來回踱步,思索片刻后說道:“此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他們說我們‘以利壞禮’,我們得把辦學、發展蘇學會的初衷和實際作為整理清楚,寫成文書。
一方面,可以呈遞給洛陽官府,讓他們了解實情;
另一方面,我要上交高太后以及諸公,以免他們誤會。”
周行己點頭稱是:“先生所言極是。
另外,在洛陽這邊,我也會安撫好咱們的學子,讓他們保持克制,不要再與程門學子發生沖突。
畢竟暴力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他剛說了這話,卻見蘇允神色有些詫異,趕緊道:“怎么了,先生,弟子什么話沒有說對?”
蘇允嘿嘿笑了笑,道:“那豈不是成了窩囊廢了?別人都打上門去,你卻要跟別人講理,那算什么?”
周行己頓時張口結舌道:“那先生您剛剛還批評弟子成何體統……”
蘇允笑道:“他們要講道理,咱們便講道理,他們要無端指責,便別怪我們爆他們黑料,他們要是敢用暴力,那咱們也該讓他們知道,咱們他們若是不愿意講道理,那咱們也略懂些拳腳功夫。”
周行己頓時覺得身上三萬六千個毛孔無處不熨帖,但隨即道:“先生,現在那程老賊要告上朝廷,此事……”
蘇允不以為意的擺擺手道:“別管他,他還以為自己在朝堂上名聲很好似的,高太后聽他名字都得皺眉頭,現在回了洛陽還不老實。
呵呵,學生打架這種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太學里面哪天不打架,打個架而已,也值得上朝堂討論?”
周行己嘿嘿笑了起來,想起來自家先生可是在汴京樊樓里一個人干幾十人的猛人,自然覺得此事只是小事爾。
此事既然不甚重要,周行己便操心起來書院的事情了,道:“先生,梅林書院現在還是缺少大儒啊,現在雖然蘇學會辦得挺好,但總得有大儒辯經才能夠真正將名氣打出去,才能夠將伊皋書院徹底壓下去,這事兒只有您出馬才行了。”
蘇允想了想道:“無妨,此事我尋叔父去,叔父人面廣,讓他請些博學鴻儒那都是輕輕松松的。”
周行己大喜,但還是有些期待看著蘇允道:“那先生您能不能去一下?”
蘇允笑道:“我怎么走得開,樞密院里的事情多如牛毛,還有啊,汴京的梅林書院也要開了,你那邊局面已經打開了,這邊的書院還沒有呢,為師得多去這汴京的梅林書院,將名氣給打開。
到時候汴京洛陽兩座梅林書院交相輝映,那么咱們這蘇學會的根基可就算是打牢了!”
周行己有些失望,但還是頗為高興看到這種局面,趕緊道:“恭喜先生。”
蘇允笑道:“這是咱們蘇學會共同的大事,可不是為師一人的喜事,去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去跟盛章幾人聚聚,交流一下辦學的經驗,他們可是盼望久了。”
周行己頓時振奮,嘿嘿笑了起來,道:“我去洛陽之前他們還不甚看好呢,現在我在洛陽將梅林書院都建了起來,這汴京的梅林書院才要開張,我看他們怎么好意思!”
蘇允無奈捂了一下額頭。
這周行己做事厲害,悟性極高,但終究還是個小孩子,這性情的確是……真性情。
周行己讓蘇允打發去客房休息,他則是回到了書房。
從春闈至今,時間才過去了七八個月,但各地傳回來的消息卻是頗為喜人。
周行己在洛陽干得最是喜人,畢竟能夠壓著程門將梅林書院建起來,蘇學會更是發展得如火如荼。
但論進度,卻是有不少地方比洛陽快得多。
比如說眉州、黃州、鄂州以及杭州。
眉州是蘇氏大本營,能夠發展很快自然是不奇怪。
黃州鄂州那邊算是蘇允名氣最大的地方,因此發展亦是極快。
倒是杭州那邊發展極快讓蘇允有些始料不及,一打聽,卻是因為蘇軾在杭州的官聲助力,倒是額外之喜了。
(本章完)